我知道用不了多久,他就会上楼的,他一定会上楼去。门开不开哪?

  四月十一日

  新妈妈又要出门去了。

  新妈妈说,要去看看她的表舅。走的时候,新妈妈就是这样对爸爸说的。可我知道她要到哪里去,我是知道的。

  她肯定要去那座a楼,她又要到那座a楼里去了,她要去卖她的舌头。

  我一直盯着看,盯着看的时候,才能看见她和那座a楼。

  新妈妈走的是一条曲线,我现她从来不走直线,她没有走过直线。她在路上总要绕一圈,上三路车,又转五路,接着她又进了亚东亚大商场。新妈妈很喜欢逛商场,她先后在商场的电梯上下了两个来回,她一上电梯我就看不到她了,那里充满了人肉的气味,她一混进人肉的气味里,我就看不到她了。后来她又回到了大厅,站在一个大穿衣镜前。商场里到处都是镜子,她喜欢镜子,她在镜子前面照了很长时间,她在镜子前面换试微笑的面具。我看见她换上的是一副橄榄色的面具,她是戴着这副橄榄色的面具走向a楼的。我现新妈妈是个非常勇敢的女人,她很勇敢。

  新妈妈在a楼的长廊里走着,不停地与人们打招呼,她在这里已经认识了很多人。***新妈妈与人打招呼的方式非常独特,她像玩魔术一样见一个人换一副面具。她很灵巧地用左手拿下一个,右手换上一个,我几乎看不出她是怎样拿下又是怎样换上的。我看出,新妈妈打招呼的人,都是些有椅子的人,坐在a楼里的人每人都有一把椅子,他们带着大大小小的椅子走路,他们也都像椅子一样被涂上了紫红的颜色,一个个走得很沉稳也很僵硬。椅子在屁股上绑着,他们只有端着架式走路。最后,当新妈妈快要走到那个门前的时候,她又把面具换掉了,她仍然换上那副橄榄色的面具,今天,她坚持使用橄榄色面具。

  新妈妈又走进了那个有老虎气味的房间,新妈妈在那个房间里戴着橄榄色的面具,显着非常地娴静。她端坐在沙上,看着老虎给她端茶倒水,老虎给她端的仍然是冒着腾腾热气的紫红颜色的水。新妈妈没有喝,新妈妈说:老项,你不用忙,老项。那事儿怎样了?我来问问那事怎样了。

  老虎笑着说:哪件事?事很多,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件事?

  新妈妈说:当然是那件事,就是那件事,我说的那件事……

  老虎坐过来了。老虎往沙上一坐,紧挨着新妈妈,又问:你再说说,你再给我说说。

  新妈妈的身子往后移了移,说:你贵人多忘事,你不知道算了,我也不说了……

  老虎拍了拍脑袋,老虎说:噢,是那事,我知道,我知道了。我已经给他们交代了,让他们马上就办。这好办,你说的事,我能不办么……

  老虎说话的时候,我看见他的脑海里十分忙碌。他脑海里有一张四通八达的线路图,在每一条线路图上都跑着火车,红颜色的火车,火车上装载着许多红颜色的小人,小人们坐着火车朝四面八方奔去。当火车与火车在乱麻麻的线路上交会的时候,我现随时都有撞车的可能:车太多了,车开得也太快了……

  新妈妈一直戴着那副橄榄色的面具,当老虎慢慢移到她跟前的时候,新妈妈仍然没有换面具,新妈妈也没有卖舌头,这一次新妈妈没有出卖舌头。新妈妈把她的胳膊拿出来了,新妈妈仅是把她的胳膊交给了老虎,老虎拿到的是一条白嫩的胳膊。老虎一拿到胳膊,他脑海中的线路图上的火车就停下来了,所有的火车都停了,线路堵塞了,接着出现了一片红色的大水,洪水把什么都淹了,整个线路成了一片乱糟糟的浆糊,红色的四处冒泡的浆糊……

  新妈妈一边往前送着胳膊,一边往后移着身子。新妈妈一边勇敢地把胳膊卸下来交给老虎,一边做出胆小如鼠的样子。

  新妈妈小声说:老项,这样好吗?这合适么?老项,老项啊……

  老虎的肠胃里也残存着粮食,老虎的肠胃里下半部有粮食和粉笔末的气味,上半部的气味却非常地复杂,那是各种肉类加牛奶杂出来的气味。老虎的肠胃里的气味是台阶似的,每一个台阶都有一条路线,每一条路线都连带着一大堆白色的粉笔末,我看出老虎的路线是从粉笔末开始的……而后粉笔末的气味少了,越来越少,越来越少。老虎肠胃里的气味从简单走向复杂,而后又从复杂走向简单……老虎曾经对新妈妈说过一句很精辟的话,我听见老虎对新妈妈说:我现在吃不下东西,我现在吃东西很少。酒么,我现在只喝'五粮液',烟么,只抽'红塔山',别的不喜欢,别的都不喜欢。

  新妈妈轻轻地把胳膊抽出来,新妈妈把胳膊抽出之后说:

  哼,你也有想吃的。有些东西你很想吃,就是没有人给你……

  老虎笑了,老虎很温和地笑了,老虎笑着摇摇头……在老虎的笑容里塞着另一个女人,老虎脑海里出现了一个被粉笔末裹着的女人,那个女人浑身上下沾满了粉笔末,那个女人连缀着一段十分屈辱的岁月,在那样的岁月里,老虎像粉笔一样不断地磨损,那时候老虎成了在黑板上纷纷落下的粉笔末。而后是男粉笔与女粉笔的相互磨损……谁都没想到会有一张纸飘过来,有那么一天,会有一张纸飘过来……于是,老虎喃喃自语说:不堪回,不堪回啊……

  老虎一边不堪回,一边吞噬新妈妈的胳膊,老虎在新妈妈的胳膊上咬出了很多牙印,老虎嘴里有一颗假牙,因此,新妈妈的胳膊上也有了很多的假牙印。***这颗假牙是一九六八年制作的,假牙套上有好名声的牙科医生刻上去的极微小的一九六八的字样。在一九六八年,老虎从课桌上掉下来,跌掉了一颗牙齿。那颗牙齿被一个打扫卫生的人扫进了垃圾堆,而后从一个垃圾堆又转向另一个垃圾堆,如今躺在了郊外的地下(那颗牙齿的一部分躺在郊外的地下,一部分变成了一只白萝卜)……老虎在吞噬新妈妈胳膊的同时,把心分成了四份,一份警惕地谛听着门外的动静;一份喜悦地品尝着鲜嫩的滋味;一份偷觑着女粉笔的丑陋;一份进入了回忆之中。在回忆里,他看见新妈妈在一个下属的家里坐着,那人就是新妈妈的远房表舅,老虎是在新妈妈的远房表舅家里见到新妈妈的。在那里,新妈妈看到他就举起了那双大眼睛,那双亮丽的大眼睛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而后新妈妈就勇敢地找他来了,新妈妈来请他帮忙办一件事……倏尔,他的思路又跑进了一个四星级宾馆,他温和地说:开个房间吧,咱们去开一个房间……

  新妈妈却只有一个念头,她只有办事的念头,新妈妈举着那个念头就像举着一把锋利的刀,新妈妈用刀把胳膊切下来交给老虎……现在,她突然又把胳膊抽出来了。新妈妈一边往外抽胳膊一边说:我该走了,我真的该走了……新妈妈抽出胳膊后,很决绝地站了起来。

  老虎慌忙说:再坐一会儿,再坐一会儿嘛。那件事我一定办,我尽快办……

  新妈妈还是走了。新妈妈临走之前才取下了橄榄色的面具。

  新妈妈临走之前换上了桃红色的面具,扭头给了老虎一个桃红色的微笑……这个微笑使老虎目瞪口呆,老虎脑海里奔驰着一片红色,红色又像大水一样漫过来……这时老虎变成了一只猫,变成了一只傻呆呆的猫。老虎也有变猫的时候。

  新妈妈的高跟鞋在走廊里有节奏地响着,那的儿、的儿、的儿……的响声在楼道里敲出了桃红色的气味,楼道里弥漫着桃红色的气味和肉色金属的轰鸣,整个楼道里到处都是游动着的桃红色的气味和肉色金属的轰鸣声,那气味和声响鱼儿一样游进了老虎的房间。老虎很想站起来,老虎非常想站起来,老虎拼命想追逐那桃红色的气味,可老虎站不起来了。老虎很想站起来,可他站不起来了。

  老虎只会反反复复地喃喃自语说:开个房间吧,开个房间吧……

  新妈妈笑了,走在路上的时候,我看见新妈妈偷偷在笑。

  四月十二日

  今天,新妈妈罚我跪了一个上午。

  新妈妈在我身上扎上针,又罚我跪了一个上午。

  她说我的眼睛有问题,她说我看她的时候,眼睛有问题。

  新妈妈是一个很灵敏的人,新妈妈非常灵敏。我看见新妈妈肚子里藏着很多的疑问,新妈妈对我的眼睛生了怀疑。她一次又一次地问我:你看见什么了?你说,你到底看见什么了?

  我不能告诉她,我知道我不能告诉她。我如果说我看见了什么,她会害我的,我知道她一直想办法要害我。

  她知道我会写字,就把一支笔一张纸递到我手里,她说:

  你写,你看见了什么,你给我写下来……

  我不能写,我不写。我看着她,我跪在地上看着她。不知怎的,她很害怕我看她,我一看她,她就说我很贼,我的眼睛很贼。她扎我的时候总是先让我闭上眼睛,我一闭上眼睛就现那根针离我很近,那根针离我非常近。针上蕴积着新妈妈肚子里的黑气,新妈妈把黑气注在针尖尖上,而后往我身上扎……

  倏尔,没有针了,新妈妈把针拔掉了。新妈妈的声音变成了一片轻柔的羽毛,一片桃红色的羽毛,一片桃红色的羽毛轻柔地抚在我的脸上:孩子,你告诉我,你看见什么了?你究竟看见什么了?你是不是能看见什么……

  我没有睁眼,那轻柔使我不愿睁眼,我觉得像是在梦里,梦中有一只小船,羽毛做成的小船,我躺在小船里,轻轻地摇啊,摇啊,摇啊摇……这时候,我忍不住了,我忍不住想看一看,可我看见蛇头了,我一下就看见了新妈妈肚子里的蛇头,新妈妈肚子里昂着一个三角形的蛇头,那蛇头在吐黑气,那蛇头能吐出一团一团的黑气……

  我摇了摇头,我只能摇摇头。

  四月十二日下午

  那个叫王森林的又来了,他来找陈冬阿姨。

  他仍然是骑着一辆破自行车。他把车子往楼门口一放,就匆匆地上楼去了。

  陈冬阿姨住在五楼,他站在五楼的楼道里,先是迟疑了一会儿,而后上前敲门。他站在门口敲了很长时间……

  陈冬阿姨不在家,我知道陈冬阿姨不在家。可他还是敲。他敲了一会儿,就对着门说:陈冬,你这不是害我么!我来找你帮忙,你帮不帮都不要紧,你也不能害我呀?我跟你好过么?我啥时候跟你好过?你怎么能给头儿这样说哪?你说我跟你好,你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让头儿一天到晚给我小鞋穿,你这不是害我么?我知道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看出,他是有意对门说的,他不是对陈冬阿姨说的,如果陈冬阿姨在家,他一定不这样说,他只敢对门说。他还朝门上踢了一脚,他很气魄地朝门上踢了一脚,他在门上踢出了一片狗屎味。接着,他突然地弯下腰去了,我以为他要干什么了,他很像是要干出什么的样子,结果是很有意思的,他蹲下来又去擦门上的狗屎味,他竟然用自己的袖子去擦那难闻的狗屎味,踢完之后,他又蹲下来一点一点地把痕迹擦掉了。一会儿工夫,他站起来,拍拍袖子,扶扶眼镜,气宇轩昂地下楼去了。他在楼梯上走出了一片咚咚的脚步声,很大器的脚步声,可那脚步声里托着的心却很小,像蚊子一样小。一个小小的心在很大器的脚步声里走出了一股生姜的气味,这是一股人造生姜的气味。报上说,现在人造的东西很多……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人,这个人非常奇怪。他一下楼就开始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他一边推车子,一边嘴里嘟嘟哝哝地说着什么……我仔细看,我盯着他看,才看清他嘴里嘟哝的话。他说的仍然是这样的一串话: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央电视台、男浴池、女浴池、男女浴池……他不停地说着这样的话。他骑上车后,嘴里仍然背诵着这样一段话: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央电视台、男浴池、女浴池、男女浴池……当他背诵这些话的时候,他心中却奏着一段红蚊子音乐,是现在社会上最流行的红蚊子音乐。我不明白这些话与红蚊子音乐有什么关系,我一点也看不明白。

  我的头有点疼了,我的头又有点疼了。我不看了……

  四月十三日

  魏征叔叔的话:

  人一有了钱,钱就很扯淡了,钱其实很扯淡。钱是一种声音,钱是用来买声音的。说来说去,人要的也就是一种声音。人要是活出响儿来,也就算是大活了。我知道你不信,你别不信。

  是呀,有时候,一定的时候,用钱也买不来声音,到了那种时候,无论用多少钱都买不来声音,这我知道,但是,我告诉你,响过没响过是不一样的。大响儿过的人毕竟大响过,这时候还有一种东西是可以保持的,可以终生保持。什么都没有了,你还可以靠它活着。这就是回忆。我告诉你,大响过的人到了一定的时候,可以拥有回忆。回忆就是声音。即使是一个人,只要拥有回忆,就可以制造出满屋子声音。要是你根本就没响过,你靠什么回忆?连回忆都没有声音,这不太可怜了么?说说蛆变苍蝇?好吧,就再给你说说蛆变苍蝇。

  我上次说过,在大同路那个图书市场上,我一笔挣了五十四万,这是实打实的。我在那个图书市场上整整转了半个月。我白天转悠,晚上看书,那一段,我看了多少书啊!你知道我这个人,不干是不干,要干就真干。你也知道我的文化水平,不吹牛地说,在这一点上,咱不吹牛,起码比那些人高出两个档次。这不是笑话吧?这不应该是笑话。在那里我现两个人的书卖得最快,一是金庸,一是古龙。听说过这两个人吧?在那个时候,这两个人的书卖得最快。人疯的时候,是心先疯的,活得憋屈的人都喜欢品味那些打打杀杀的东西,这就是让心先疯一疯。真赚钱哪!一就是几十万、上百万,一套一套的,一套就是十几元,进钱流水一样。但这个图书市场上的书贩赚钱并不多,在这里干的全是二道贩子、三道贩子,甚至四道五道……大钱都让外边的人挣了。啊,关键是!你知道的含义么?你知道全国最大的图书市场在哪里么?告诉你吧,我告诉你,四个地方:

  一个是武汉;一个是湖南的长沙;一个是广州;一个哈尔滨。***这四个地方就是全国最大的图书集散地,挣大钱的都在这里呢。他们在这里把整个中国像切西瓜一样切割了,一人一牙子,就那么吃了。在这些地方谈图书生意你知道是怎么谈的?告诉你,狗日的是摊着地图谈的,那才叫气魄哪!地图往桌上一摊,东、西、南、北,你的,我的,他的……狗日的就这么瓜分了。你知道什么是垄断?这就是垄断行。这就是。各种各样的书就是从这些地方批出来,而后流向全国各地的。你说那些二道贩子、三道贩子冤不冤?冤死!

  我告诉你,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图书市场,屁大的一条街,要想插进去,哪怕放一只脚,也是很不容易的,很不容易。先得有五证:一是图书市场管理办公室的准许证;二是得有工商局的营业执照;三是税务局的税务证;四是公安局扫黄办公室的准许证;五是卫生部门的清洁证。有了这些证还不行,有了这些证还不能搞图书批业务,这些只能证明你是个体书贩。个体书贩只能摆摊零售。你看,哪儿都分级,搞图书行也是分级的。一级,是全民企业,可以批;二级,说是集体企业,也可以搞批;三级,就不行了,三级就是个体书贩,只能搞零售。可是,在这个图书市场上干的全是个体,说白了,那些所谓的全民、集体都是喂出来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所以,要想搞图书批必须得挂靠一个单位。挂靠你懂吗?又谝,我不是谝。我只是告诉你,苍蝇变蛆也是不容易的,得有环境。没有环境,你变一只试试?你别说,我就在这条街上,转着转着转着,转出了一个机会。我碰到了一个人,这个人是从湖北来的,他来推销一本书。我给你说,这是一个极其精明的人,可以说非常精明。当时,他推销的算是一本新书,还没人知道的书。我告诉你吧,就是那本《丑陋的中国人》。当然,现在谁都知道了。就是这本书,我一笔挣了五十四万。

  这是一本揭疮疤的书。单个人是不愿意揭疮疤的,谁也不愿意揭自己的疮疤,护秃子就是这个意思,秃子最怕人家看他的头。但整体的人又愿意揭疮疤,这是一种非常复杂的心理,因为谁都愿意揭别人的疮疤……所以这本书应该是好销的。可是,开初的时候,这个从湖北来的家伙却没有把书推销出去。他踮着一双穷腿跑遍全国都没有推销出去。你知道这是为什么,你知道不知道他为什么推销不出去?我告诉你吧,这家伙精明是精明,可他档次太低,眼光不行,他仅是懵懵懂懂地觉得这本书能,他闻出点味,可他说不出道理来。再一个是他选的时机不好,他早了半个月,那时候书市上正吃金庸、古龙呢,猛然把这本书拿出来,没人敢。要是再晚半个月,就轮不到我了,你知道,机会只有一次。我是在烩面馆里碰上他的,不瞒你说,在进那个烩面馆之前,我跟了他三天,我看着他在一家一家的书摊前推销这本书,他越让人要越没人要。他很急,也很沮丧,一脸的晦气。

  等他进那家烩面馆的时候,人已失落到了极点。他正骂呢,骂人们不识货。我就是这时进去的,我也要了一碗烩面,跟他一个桌吃烩面。待一碗烩面吃完我已经跟他熟识了……吃完饭,我对他说:老弟,你跟我来,你跟我来吧。他问:啥事儿?你说啥事吧!我说:你跟我来吧。我想帮帮你,我就想帮帮你。他不信,他当然不信。他说他要走,他等着赶火车呢。我说:就几句话,不耽误你,你只要觉得不像是帮你,你站起就走,我决不拦你。就这样,我把他拉到隔壁一家稍干净一些的酒馆里,要了四个菜一瓶酒,而后我把兜里装的全国地图掏了出来,装模作样地摊在了桌上(你说我诈,的确是有点诈)。明眼人,我一掏地图他就明白了。他马上问:你也是书的?我笑着说:

  不错,我也是吃这碗饭的。他马上就掏出那本书,说:你看看这一本……我哈哈一笑说:你也不用叫我看了,我不看了,不就是这本《丑陋的中国人》么?不就是台湾柏杨写的么?我给你怎么样?说着,我用手在地图上给他比划了一下,我说:

  中南五省,我包了。***可有一条,必须是……我这一比划就把他镇住了,一句就把他镇住了。他愣了好一会儿,才说:

  你,你真呀?你真愿意?!……这时候,我拿了他一手,我说:我已经把话说出来了,你要走就走吧。他赶快给我掏烟,一边掏烟一边说:老哥,老哥,我一看你就是个痛快人,终于碰上一个识货的,是个大弄家,有气魄!只要你老哥愿,我就一杆子插到底了,人家都是三七开,我给你五五开,怎么样?你知道,我什么都没有,这时候,我还什么都没有呢。我装着沉思了一会儿,说:这有点冒险,是有点冒险。我再考虑考虑,你容我再考虑考虑……他急了,说:决不会赔,你相信我,决不会赔。说着,他把所有的手续都拿出来,摊在我的面前:你看看,你看看……我说,我是文教局的。那时我就说我是文教局的。我屁局也不是,可我得这么说。我说局里刚办一个图书行公司,让我抻头搞,我不能搞砸了,我得给领导上说一声……他很急,他当然很急。他说:得多长时间,你说多长时间?我说:你知道机关里办事,研究来研究去的,你给我三天时间,你等我三天,怎么样?他想了很长时间,终于说:

  好吧,我等你三天,我只等你三天……我知道得稳住他,我得先稳住他。临分手的时候,我从兜里掏出三百块钱(钱是不能多拿的,这时候钱不能多拿,多拿就假了),我说:这本书我的确想。为了表明诚意,这三百块钱作为这三天的旅差费,一点心意,你可以到一些地方转转看看,费用我们报销。他很高兴,客气了几句就把钱收下了,他一收钱,我就放心了……

  三天时间,他只给我了三天时间。你说三天时间能干什么?

  书要五个证,我一个证也没有;我给他说,中南五省,我要一百万册,可我只有两千块钱,连个小零头的小零头都不够。我知道三天时间不够,根本不够,可我就这么应承下来了……

  想起来真冒险哪!那时候,是有点冒险。

  四月十五日

  上午,当我又回到旧妈妈家的时候,门却是锁着的。

  门锁着,屋里没有人,我只好坐在楼梯上等。我坐在楼梯的台阶上等了很久,仍然不见旧妈妈回来。快到中午的时候,我饿了,我觉得有点饿。我一下子闻到了很多香气,诱人的香气从一家家的窗户里流出来……我不能看那些东西,我知道我不能看。

  我一步一步走下楼梯,重又回到大街上。这会儿,大街就算是我的家了。大街上有很多声音,在声音里走,我就不显得那么饿了……

  今天是砍树的日子,砍树的日子到了。

  走在路上,我看见马路两边有很多人在砍树。人们把树的身子砍下一半留下一半,树全都成了半边。一半身子落在地上,一半身子站在路边。只有半边的树仍然在路边上站着,流着白颜色的血,我看见树的血是白色的,白里有点泛青。天空中有很多刀子落在树身上,天上落刀子了,一片一片的刀子。也有锯的,锯哧啦、哧啦……在树身上响着,那是一种很钝的声音,一种苦巴巴的声音,声音里有一股一股的香气飘出来,带刃儿的香气,很涩很苦的香气,香气里亮着红颜色的光,拉出的却是一些黄颜色的末,树的周围有黄颜色的末纷纷落下,像下雨一样。天上下着树的肉雨,一摊一摊的肉雨,树却忍着,树很能忍。

  大街上仍然有醋,大街上依旧流淌着很多的醋。醋已经变质了,到处都是变了质的醋,变了质的醋在街面上一波一波地浪着,出春猫样的叫声。那叫声五颜六色,七腔八调,引逗着人们在醋里蹚来蹚去地走。人们的眼已经变成了醋眼,人们的醋眼里出一种暗红色醋光,光里亮着一只只绿颜色的小虫,绿颜色的小虫正从一个个人脸上飞出去,在空中进行厮杀。我看见有成千上万的小绿虫在空中相互残杀,嗡嗡营营的杀声在街面上随着醋浪起伏跌荡,一批落下来,又一批飞出去……人们乱纷纷地抢吃从空中落下的小绿虫,人们一边放小绿虫,一边抢吃小绿虫。

  报上说,蘸了醋的小绿虫很有营养。

  饭店真多呀,到处都是饭店,每个饭店门口都站着两个姑娘。姑娘是纸做的,我看出来了,姑娘是一张张薄纸做成的。这些都是无心的姑娘,她们没有心,她们该放心的地方扎着一个蝎子,一个在油里炸过的蝎子。她们脸上都贴着有颜色的微笑,那微笑是纸糊上去的,是一种粘了很多浆糊的微笑。在她们的微笑里,老板一定是拧了很多螺丝钉,那是些一螺丝一螺丝的微笑。

  微笑是冲着轿车去的,轿车也是冲着微笑来的,一辆辆轿车都停在微笑里,停得很微笑。在一个俄罗斯餐厅门前,我看见门前站着的是两个洋女人,这两个洋女人是被加工过的,是从俄罗斯运来又被重新加工制作过的,我看出来了,那是两个羊皮做出来的女人,从俄罗斯运来的羊皮加工后做出来的洋女人。洋女人身上有绵羊的膻味,他们把俄罗斯的绵羊赶到这里来了。羊皮做出来的女人比纸做出来的姑娘有吸引力,洋羊皮做的女人很会微笑,洋羊皮比国产纸笑得膻,笑得厚,笑得更有油质。洋羊皮的微笑油乎乎的,洋羊皮的微笑含有西伯利亚的白毛风味。因此,洋羊皮这里停的轿车最多,我看见一辆一辆的轿车排队一样停在了俄罗斯餐厅门前,车门还没开,人的胃门就开了,一个个胃门大开,开着胃门的人不得不挺着身子走路,很慢很硬地走路,他们是怕颠坏他们的胃门,他们的胃门非常宝贵。他们的胃门是很多种高级原料喂出来的。上了台阶,当洋羊皮微笑着拉开玻璃门的时候,他们总要来一个小小的定格,不失时机地观赏一下洋羊皮的质量。他们都是些很识货的人,观赏得非常细致。他们的胃里有放大镜,我看见他们的胃里都藏着一台放大镜,他们用放大镜偷偷观察洋羊皮,于是,他们共同得出一个真理,洋羊皮的毛孔粗,洋羊皮表面光滑精致,其实毛孔很粗。但洋羊皮毕竟是洋羊皮,他们一个个感叹地在胃里说:这是洋羊皮呀!说着,他们的胃里就有手伸出来了,我看见他们的胃里一下子伸出了很多手,他们要再一次地用手来检验洋羊皮的质量。当他们胃里伸出的手触摸洋羊皮的时候,洋羊皮笑了,洋羊皮卖得货真价实,洋羊皮不怕触摸。我听见他们又一次感叹说:到底是洋羊皮呀!……

  走着,走着,我又看见那位老人了,老人仍在那棵树下坐着,老人骨头上包着一层瘦皮,很陈旧地坐着。我看见了一条线,有一条很细的光线牵着我,把我牵到老人跟前来。我知道我是专门来看老人的,我也说过要来看他。老人依旧捧着一本书,老人那很脏的手里捧着一本书,老人捧书却没有看书,老人只是空空地坐着,老人的周围环绕着一圈旧日的空气,老人其实是被罩在旧日的空气里。他看不见人来车往的大街,他也听不见马路上那些嘈杂的声音,他只是在谛听自己肚子里的声音。他肚里装的全是旧日的粮食,他肚子里有很多旧日的粮食在酵,酵的声音从他的肚子里咕咕哝哝地流出来,变成了一豆儿一豆儿的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