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白皮书》作者:李佩甫

内容介绍:

同《羊的门》不同,在本书中,李佩甫把批判的笔触从丑恶的官场弥漫到已经污浊不堪的整个城市的上空。小说通过一个病女孩的眼睛和魏征叔叔的信,辛辣地讽刺了市场经济中道德的逐渐沦丧、机制的不合理、法制的不健全等大环境下人被异化的种种形态。只是有些写法上没有走出《羊的门》的窠臼。建议未读的读者读一读,定会有所得!

“树不说话,树不会说话……我也不会说话。从十二岁生日那天,发高烧到44度,烧坏了一支体温表后,我就不会说话了。我只能自己对自己说。我很愿意对自己说。病了,却一下看到了许多东西,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旧妈妈说我是一只警犬。新妈妈说我是一台X光透视机,彩色的。害过一场病后,我就成了警犬,成了X光透视机……”

从上面的语言可以看出,与《羊的门》、《李氏家族》不同的是,著名作家李佩甫的这本《城市白皮书》以城市为题材的!它是一部当代城市小说。这是一部灵魂说,也是一部感情解剖说。该作品采用一个小女孩的病态视角,采用悬挂心灵切片的方式,透视了城市精神生活的某些鲜为人知的一个个感情侧面。该作品语言犀利,以鲜活独特的意象和可感可触的声、光、色、味等,通过对城市生活内涵全方位的解剖,表达了作品对城市人灵魂迷失状态的独特感受和深刻认识。

本书通过一个小女孩的眼睛透视当代城市生活,敢于大胆借鉴现代主义创作方法,在艺术上进行新的尝试,同时又保持现实主义的底色,取得了相当高的成就。

三月二十五日

  树病了。***

  春天来了,树却病了。

  树生的是一种白毛毛病。每到春天的时候,立在大街两旁的梧桐树就生一种白毛毛病,树身、树叶上全长了白茸茸的黏毛。

  这时,树就显得很丑。春天里,城里的树很丑。好好的树,刚刚绿起来的树,怎么就病了?树病了。树是不会哭的,树不哭,树就在那儿站着,树的病却在满天飞扬。一絮絮、一片片、一捻捻、一缕缕在空中飞舞,天空里到处都是病。病很自由,病想飞到哪儿,就飞到哪儿;想落到哪儿,就落在哪儿,病比树自由。病随随便便地往人身上落,落下来就不走了,病化了,病一下就化在人身上了。马路上,行人带着病来来回回走,公共汽车也带着有病广告牌来来回回跑。

  到了晚上,行人就把病带回家去。人人带着病回家。

  树不说话,树不会说话……

  我也不会说话。从十二岁生日那天,高烧烧到44c,烧坏了一只体温表之后,我就不会说话了。我只能自己对自己说。

  我很愿意对自己说。病了,却一下看到了许多东西,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旧妈妈说我是一只警犬。

  新妈妈说我是一台x光透视机,彩色的。

  害过一场病后,我就成了警犬,成了x光透视机……

  三月二十七日

  我有两个妈妈。

  一个是旧妈妈,一个是新妈妈。

  旧妈妈住在西城区,新妈妈住在东城区,我是她们中间的一颗豆子,一颗抛来抛去、没人愿要又不得不要的豆子。豆子坐5路车,转102,再转9路坐两站,绕一个大圆盘,一入市场街,就看见一栋旧楼,那是旧妈妈住的地方。回来坐7路,转火车站,倒103,拐百货楼,再坐9路,就到了新妈妈家。

  新妈妈的声音是红色的。她一说话我就看见颜色了,红红的颜色。那颜色就装在她的脖子里,她的脖子像透明的细颈玻璃瓶儿,一说话就冒颜色。颜色分三种。没有外人的时候,那是一种赤红,那红像烙铁一样,落在人身上嗤嗤冒白烟、很烫很烫,这时候我就无处可藏了……有客人时,那红就浅了,粉粉的,妖妖的,一珠一珠,一瓣一瓣,小樱桃一样:明明,看叔叔啊……

  爸爸在家的时候,那是一种猩红。那红就像细瓷蓝边小花碗中装的煨出来的药,带着一点葱,一点盐,一点芥末,还有五香粉:

  这孩子呀……

  旧妈妈的声音是蓝色的。旧妈妈说话时身边总站着一个人,那人才是警犬呢,科长警犬(旧妈妈嫁给了一个科长,人们都叫他科长)。他的目光很像是一个带弹簧的刀片,细细的能割人的小刀片。那刀片哧溜一下射出来,而后又一点点、一点点地收回去,再哧溜……这时旧妈妈脖子里就会冒出淡淡的蓝,水一样的蓝,那蓝像是被什么锁着,显现出来的是空空荡荡;当警犬不在的时候,那蓝像云、又像雾,漫漫地,漫漫地,在我身边绕啊绕,绕啊绕,绕出一片茫茫的雾气……倏尔,那雾气又不见了,凝结为一块薄薄的冰。在冰里,爸爸的脸出现了,裹在冰里的爸爸成了一头猪……有叔叔在时,那蓝像穿了衣服一样,一层一层地深下去,柔柔的、怜怜的、幽幽的、怨怨的:明明,明明呀……

  我必须一星期住在旧妈妈家,一星期住在新妈妈家。旧妈妈住在三层楼上,新妈妈住在五层楼上;一个是五十四级楼梯,一个是一百零一级楼梯;在三层楼上能看到树,在五层楼上就看见鸽子了。鸽子哨在天上,肚子里藏着一个装小米的囊,囊里的小米是绿颜色的,黄黄的绿,我能看见装在鸽子肚里的小米。

  夜里,新妈妈会出一种奇怪的叫声。我能看见那种叫声,那是一种有红有绿的叫声,那叫声很像卖酱菜的铺子,很像酱菜铺子里那种腌制了很久的、上面又撒了红红的辣椒粉的、又切成一丝儿一丝儿的榨菜。那叫声还很肉儿,像是一团滚动着的粉红肉肉儿,间有绷紧的一线一线从肉里扯出来,倏尔拉得很长、弹得很高,倏尔又短、又细,像一把弓在弹棉花。声音大的时候,就像酱菜铺子打翻了一般,满屋都抛撒着腌制了很久的红红绿绿;声音小的时候,屋里就像飞进又飞出了一只红蚊子,渐小渐远,渐小渐远……

  住在隔墙的房间里,我夜夜都是在这样的叫声中入睡的。我断定爸爸喜欢这种叫声。我断定爸爸是因为叫声才跟新妈妈结婚的。旧妈妈不会叫,过去的旧妈妈从来没有叫过。现在,旧妈妈也在学习叫声。住在西城区与科长睡在一起的旧妈妈夜里也开始叫了。旧妈妈的叫声仍然是蓝颜色的,墨水蓝。那叫声很像是仿制出来的蓝梦床垫,一层一层的,却没有弹簧。旧妈妈的叫声还没有装上弹簧。没有弹簧的叫声很薄,皱巴巴的,只有一漪一漪的波纹,水一样的波纹。这波纹是包装过的,有素素的一个匣,一个蓝颜色的匣,文了花的匣,里面装的却是劣质产品。爸爸一定是不喜欢劣质产品,不然,他为什么执意要和旧妈妈离婚呢?

  报上说,这是一种社会叫声(我是从报栏里看到的),是新时期的叫声。现在全城的人都在学习这种叫声。夜里,在一堵堵楼墙的后边,我看见全城的人都在床上努力地学习叫声。在一张张床铺上,人们起劲地叫着,叫出各种各样的颜色……我想,要是把一格一格的、一层一层的楼房都拆去,把一张张床都合并在一起,那又会是什么样呢?

  三月二十八日

  爸爸不在家的时候,新妈妈就变成了一根针,一根桃花针。

  每当新妈妈从我身边走过时,我就有了针的感觉。这根桃花针艳艳地在我眼前晃着,晃得我头晕。我得躲着这根针,不定什么时候,稍不留意,它就扎到身上了。新妈妈说,倒垃圾。我就赶快倒垃圾。新妈妈说,拖地。我就赶快拖地。新妈妈说,洗衣服。我就赶忙洗衣服。新妈妈说,你看我干什么?你看我干什么?我就赶忙低下头去。新妈妈说,跪下。

  我就赶快拉出一块砖(这块砖是新妈妈特意为我准备的)跪下。

  每到这时,我就看见新妈妈肚子里有很多很多颜色,这些颜色上粘着各种各样的气味:有香烟的气味,有桌子的气味,有油饼摊儿的气味,有菜摊、牛肉摊的气味,更多的是男人和女人的气味……这些气味是许许多多日子积攒下来的,在她肚里已泡了很久很久,有的已经霉,有的正在变黑,黑成了一股股杂和成各种颜色的气。新妈妈把这些气聚到一根针上,针就扎在我身上了。新妈妈把针扎到我身上的时候还笑眯眯的。新妈妈笑眯眯地说:疼不疼?疼不疼?你疼不疼?我抬起头,用眼睛看着她,看着她肚里的杂和着各种颜色的气,那气正快速地流向她的胳膊……脸上却仍然是笑。这种笑很假,是假笑。街上到处都是这种广告一样的假笑。不过,街上的假笑不疼,街上的假笑看着很好玩,像看节目一样好玩。新妈妈的笑却很疼,疼得钻心。针扎在我身上,像绣花似的,扎出一个个小小的血点,扎出一朵朵梅花,很艳很艳的梅花。有一次,新妈妈在我身上一下扎出了七十二朵梅花……

  从此,每当看到新妈妈的时候,我就抬起头来,一遍一遍地用眼睛对她说:我听话。我听话。我一定听话……

  可新妈妈还是喜欢用针,新妈妈只用针……

  新妈妈是不是针变的?不然,她怎么那么喜欢用针呢?

  上小学时,书上有铁棒磨成针的故事,新妈妈的针也是铁棒磨成的吗?

  看见钟时,我就对自己说:别抖,不用抖。你听话了。

  三月二十八日夜

  又有敲门声了。

  对面的楼房里,正对着我窗口的这个单元,又有敲门声了。

  窗帘是掩着的,那是一幅墨竹。墨竹把窗口遮得很严很严,不过,我还是能看见竹林里的事……

  那里住的是一位三十来岁的阿姨。阿姨长得很漂亮,阿姨屋里布置得也非常华丽。阿姨一个人在屋里,身穿一袭白色的羊毛裙,光脚站在一块厚厚的羊毛地毯上,蹑着脚走路。阿姨先是尖着脚尖走,绕着羊毛地毯转了一个圈。又从这间屋走到那间屋,仍然是尖着脚尖走,像走在水上。而后她又踮着脚走,袅袅婷婷地退着走,从那间屋退回到这间屋里……尖着脚尖走时,她身上升腾着一股杀气,很寒很寒的杀气,杀气凛凛地冲在她的喉管上,我觉得她要喊了,她要喊出什么来了。然而,当她踮着脚退回来时,那凛人的杀气又慢慢、慢慢地收回去了。再次升上来的是一股幽幽的愁愁的飘忽不定的气……

  倏尔,阿姨把所有的灯都开了。***屋里原来只亮着一盏橘黄色的小灯,光是很柔和的,像是在童话世界里一样。现在一盏盏灯都开了,屋里一片**裸的光明。接着,她又开了录音机、电视机,屋里一下子跑出了很多声音……阿姨却在声音里坐下来了。

  她坐在一张奶黄色的沙上,还点上了一支烟。烟雾在她的脸前袅袅地漫散,接着有泪,一颗一颗的泪珠先是一短,而后一长,像炸了的豆子一样,噗地落下来。泪里还有烟圈,一个个圆圆的烟圈从阿姨嘴里吐出来,最后吐出的是一根烟柱,那烟柱忽地就窜进烟圈里去了……

  那人仍在敲门。敲门的是一个矮矮、胖胖的秃顶老头。一个头梳理得油光水滑的秃顶老头。秃顶老头站在楼道里,紧夹着身子,一下一下很有耐心地敲门。他的手很白,我看见他敲门的手很白,很软,像面馍一样。他一边敲一边还小声地叫着:

  陈冬,陈冬……

  阿姨不说话,屋里的阿姨一直不说话。

  已有很长时间了,秃顶老头还在楼道里站着,仿佛也有过一丝游移,最终还是没有走……

  忽然,阿姨把门开了。开了门的阿姨在门口站着,冷冷地站着,一句话没说,扭身走回去了。秃顶老头笑着,讪讪地笑着,随手把门关上,也跟着往里走。两人都在屋里的沙上坐下来,无话,还是无话。

  片刻,秃顶老头说:你没去上班,我来看看你。不舒服了?

  阿姨冷冷地说:不舒服,哪儿都不舒服。

  秃顶老头笑着说:还是那样,还是那样。

  阿姨问:啥样?

  秃顶老头用手轻轻地抿着不多、却梳理得很整齐的几缕头,摇摇头说:你呀,你呀……

  这时,又有人敲门了。敲门声很特别,电报声,两下一停,两下一停……一共敲了六下。

  屋里没有回音。阿姨在那儿坐着,秃顶老头也在那儿坐着,一个个像木瓜似的坐着。秃顶老头的脸皮一下子绷得很紧,紧出一股紫气,肚里那颗糊了很多油腻的心像跳兔一样蹦着去门口探视……阿姨肚里升上来的是一股湿漉漉的热气,粉红色的热气,那热气奔跑着冲向门口……却谁也没有动,两人都没有动。

  站在门口的是一个中年人,四十来岁的穿黑皮茄克的中年人。他高高瘦瘦的,显得很英武。他一共敲了三组,敲了三个六下,却没有喊,一声也没有喊。他停下来看了看表,表在时间上走着一个小小的红针,小鼓一样的红针,红针里跳跃着他的诧异,一种很熟悉的诧异。接着,他又重复敲了三组,仍然没有喊。终于,他转过身,默默地下楼去了。

  他的脚步声在楼道里一踏一踏响着,屋里那两颗心也跟着那一踏一踏起伏……糊了很多油腻的心是在慢慢地下落,一荡一荡地下落,终于又平安地落在了肚里;另一颗粉色的心是在追踪,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追,一直追到了街头的路灯下……

  这时,坐在屋里的秃顶老头说:我该走了……话说了,人却没有起身,只乜斜着眼望着这位阿姨。

  阿姨没有说话,阿姨抬头望了望挂在墙上的电子钟……

  秃顶老头讪讪地说:天又阴了。

  阿姨说:也有晴的时候。

  秃顶老头说:阳春三月,不该阴哪。

  阿姨说:也有晴的时候。

  说阴就阴。

  也有晴的时候。

  也好。

  ……

  秃顶老头又说:我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