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敲门声却又响了。乱敲,敲得很急,像打鼓一样。楼道里又出现了一个人。这人三十来岁,中等个子,身穿西装,脸上戴着一副眼镜。他丫站在门前,高声叫道:陈冬,是我呀,是我。

  屋里像化了一样,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说话,只是一片熬人的静……

  那眼镜反反复复地喊:陈冬,陈冬,是我呀,是我呀,是我……

  在屋里坐着的阿姨看了秃顶老头一眼,秃顶老头也看了她一眼。此时,阿姨突然笑了,无声地笑了,脸上笑出了一个浅浅的妩媚诱人的红涡。阿姨笑着站起身来,秃顶老头的目光一直紧追着阿姨,我看见他肚里的被油腻糊住了的心已缩成了一个小小的药丸,在肚里颤颤乎乎跳动不止的黑药丸。在他目光的追随下,阿姨却大方飘逸地来到门口,她先是回头看了秃顶老头一眼,接着弯下腰去,轻轻地把门锁上的铜链子挂上,而后把门拉开了一条小缝……

  站在门外的眼镜赶忙趴在门缝上说:陈冬,是我呀。***我还以为你不在家呢……

  阿姨说:王森林,我感冒了,我已经睡下了,对不起……

  带眼镜的一棵森林说:陈冬,我有急事,我有急事想让你帮帮忙。几句话,就几句话……

  冬天说:对不起,我感冒了,改天再说,改天再说吧……说着,阿姨把门关上了,阿姨毫不犹豫地就把门关上了。

  关上门的阿姨满面羞愧地靠在了门上……

  门外的一棵森林嘴里嘟哝着,十分失望地咂了咂嘴,扭身下楼去了。他的脚步声在楼道里空空地响着,却没有人去追,谁也不去追。

  王森林跌跌撞撞地从楼道里推出了一辆破自行车,身子一扭跨了上去……他骑在车上,没有再往楼上看,嘴里却像念经一样说出了一段话,下楼时他就开始念叨了。那是一段很奇怪的话,他在路上一直重复这段话。我眼盯着他追了很久很久,路边的梧桐树下游动着一团黑乎乎的影儿,那就是他的影子。他的影子独独映在柏油马路上,影子里含着一段很奇怪的话,不明不白的话。一直跟到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我才听清了他嘴里念叨的话。他说的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央电视台、男浴池女浴池、男女浴池……一路上,他反反复复念叨的就是这样的话。他一直在念叨这段话,念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就这么不停地念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央电视台、男浴池女浴池男女浴池……

  我回来了,我的目光又重新回到了对面楼房的竹林里。屋里黑漆漆的,所有的灯光都熄了,没有灯光,也没有声音,只是一片黑暗。在黑暗里,我看见了一张大床,大床上有两个叠在一起的光的**……我不能看了,我不能再这样看了,这样看是很累的,我的头已经开始疼了。我闭上眼睛,闭上眼就好些了。可我的耳朵还是歇不下来,我的耳朵周围总是聒噪着很多声音。那是一种叫做生意的声音,城市里有很多叫做生意的声音。一个叫魏征的叔叔在说……

  三月二十九日

  魏征叔叔的话:

  小子,你了解这座城市么?你知道水有多深多浅么?你一天到晚瞎跑,是跑不出名堂的。别说一年,十年你也跑不出名堂。

  让我来告诉你吧。把你的耳朵竖起来,好好听着。

  在这座城市里,人是什么?人是垃圾,到处流动的垃圾。被一座座楼房吞进去又吐出来的垃圾。人到一定的时候就成了垃圾。最后是送到大西郊去,冒一股烟,完了,结束了,就这么简单。垃圾也是分类的,你到过垃圾处理站吗?在垃圾处理站,垃圾被分成七类,你想想你算是第几类?我不是踩乎你。说这话,我一点也不是为了踩乎你。我踩乎你干什么,有这个必要么?

  好吧,我告诉你一个词儿,制约。你知道什么是制约?在这里,你以为是市长说了算么?你以为市长是主宰么?你以为只要市长签了字什么事都能办成么?非也。如果没有过五关斩六将的本事,你就不要在这儿混了,你别在这儿混了。上层和下层是一种制约关系,是齿轮与齿轮的关系,整个机器高速运转的时候,就不是谁领导谁的问题了。一切都在环节之中,环节才是最重要的。环节是磨合出来的。我再告诉你一个词儿,磨合。你知道什么是磨合么?好吧,好吧,说得更浅显一些。就说高层吧,你知道铁塔、双塔么?不知道?你连这都不知道,还出来跑什么?!我告诉你,这是两所大学的名字,是本地干部的源地。本地处级以上的干部大多出自这两所大学。你知道这两所大学自五十年代以来(老的不算了,老的不算,老的赶的年头不好,不在位上),一共毕业了多少学生吗?不知道?不知道我也就不说……暂时保密。再给你说一个词儿:环境。你知道这两所大学的地理位置么?它所处的地理位置,造成的环境,培养出来的是一种什么样性的人么?你还是不知道。不谈那么深吧。我告诉你,在这座城市里,高一层的干部基本上(当然不是全部)由铁塔和双塔所垄断。他们像韭菜一样一茬茬、一批批、一届届毕业出来,分配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要害部门,形成一个巨大的看不见、摸不着、而又无处不在的网。你知道这座城市里换了多少任市长么?换了二十八任市长。市长一个个都不在了,他们还在……

  看起来你得交学费了,你得交学费呀。***刚才说到哪儿了?

  对,上层。那么,现在再来说说中层。你知道什么叫中间环节么?这个词儿好理解呀。中间环节也是非常重要的,有些事就坏在中间环节上。好,好,知道就行。我再问你,你知道这座城市里有多少转业军人么?我指的是在部队上曾担任过一定职务的转业干部。你知道有多少么?也是一批批、一茬茬、一个系列一个系列的。这里边有个词儿,有个很重要的词儿:战友。明白了?我一说你就明白了。你知道如今的战友们都在干什么吗?你看你看,又白脖了不是,说着说着就白脖了,晕到茄子地里去了。告诉你,大体分两部分,一部分在公安、工商、税务部门;另一部分呢,另一部分到哪里去了?这个,这个你清楚吗?圆的,咔嚓一下盖下去的,红霞霞的……就是管这个的。在各个部门管人事的,拿章的,就是这些战友们。千万不可小看这些人,既豪爽又仗义,既阴险又毒辣,既六亲不认又字儿门儿不分的(没啥原则)就是这些人。他们这些人就是这座城市的中间环节,是关键部位。这是一个绪型的部位,有时候一句话说不好就把事办砸了。办砸了你还不知道砸在什么地方。再给你说个词儿吧:地方上。你知道这什么意思,这是战友们的日常用语,口头禅。开口一说地方上怎样怎样,那就是转业军人,绝对的。地方上这三个字是一种怀旧绪的体现,是曾经共患难式的,是战友们最怕触动的软肋;同时又是对城市的恐惧和蔑视。这三个字所包涵的绪简直可以写一本书。见了他们,你只要说出地方上如何如何,先先就近了三分……还有一个词儿,还有一个词儿是可以备用的:家属。说到妻子、说到爱人的时候,不能说妻子,也不能说爱人,要说家属。家属两个字代表着一段备受熬煎的恋,代表着久别胜新婚的甜蜜。说到家属怎样怎样的时候,这就又近了三分了……话扯远了,点到为止吧。

  学问?学问深着呢!小子,这才刚沾了一点边,你连皮毛还没摸着呢。再说就说到黑道了。你了解黑道上的况吗?还是不知道。你看,你什么都不知道。好吧,我告诉你。所谓的黑道跟西方的黑社会有所不同,这是一个办事机构。

  看看,你笑了,你又笑了。这很可笑么?……噢,这就对了。有时候,当你万般无奈、走投无路的时候,那你只有求助于黑道了,这也是个手眼通天的地方。他们能干什么?我告诉你,不是杀人放火,绝对的不是杀人放火。我说了,这是一个办事机构。办什么事,你且听我说……往大处说吧,比如,有人熬了多少年爬不上去,想当官,就可以找他们,安排一个副专员、副县长之类,绝对没问题。邪乎?一点也不邪乎。你想能是白安排的?都是有价码的,以质论价。安排一个副县过去是五万吧,现在涨了,早就涨了,成倍往上翻。给了钱,你等着吧,一准给你弄上去。人家也是很讲信誉的。往下说?好,就往下说。比如,打通一个很重要的关节,事办不下去了,卡住了(不管什么事儿),也可以找他们。但他们要价高,他们要价是很高的。

  再比如,你遇上了一个恶人,你对付不了了,你一点办法都没有,你还可以找他们……总之,这是一个不合法的办事机构。

  他们是无所不能的。小到砌长城、打鸟儿,甚至是弄一张火车票,他们都干。哪怕是临上车前的最后五分钟,你有急事了,务必坐这趟车走,你找他们,他们也能搞到票。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搞的票么?临开车前,售票处肯定不卖票了。怎么弄?实话告诉你,他们是派小偷去偷的。小偷,不光有小偷,他们那儿可以说是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连伪造档案都干,全套把式。临开车前,票买不来了,买不来派人去给你偷一张。这就是他们的信誉。不过,这些人是轻易不能打交道的,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能找他们。沾上他们,说不定哪一天就栽进去了。是不是真有这些人?你还是不相信哪!好好,我给你一个bp机号,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跟他们联系。96187,这就是呼他们的号码,你记住就是了。你知道东亚大酒店么,他们常在东亚大酒店活动……

  好了,今天就说到这儿。改天吧,改天再说。你小子呀……

  三月三十一日

  午饭后是新妈妈睡觉的时间。

  新妈妈正在房间里睡觉。夜里出奇怪叫声的新妈妈,白天睡得十分安稳。她的睡姿很像一只小花蛇,一只透明的屈成一团的小花蛇。我断定她是蛇变的。我已观察很久了。新妈妈不是这座城市里的人,她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来自一个有水的地方。

  在她的肚子里,最下边的小肚子里,时常泛动着一股腥腥的水草的气味。我能看见那个地方,那个生长着茂密水草的地方,周围有山,一架一架的大山……别的就看不清了,别的我一时还看不清楚。但我知道她是一条蛇,她是蛇变的,她身上有蛇的气味。

  我听说蛇的呼吸跟人不一样,蛇很灵性,用一个小棍放在它一尺远的地方,轻轻地一晃,蛇就吐出信子来了。我很想试一试,非常想试一试,一试就把她试出来了,到那时我就可以告诉爸爸了。可我不敢……我只敢偷偷地趴在门缝里看她,她睡着的时候我才敢看她。

  后来我又望着窗外,窗外有一根电线杆,我就看那电线杆。

  我盯住电线杆看了一会儿,就又看到了一个秘密。那电线杆也不是城里的东西,也是从很远的地方运来的。那电线杆上有一股泥土的气味,还有人的汗味……土是黄色的,灰灰的黄,有粘性的黄;渐渐我就能看见人了,一个很野的人,他光着脊梁,正在一锹一锹地往一台搅拌机里铲水泥和沙子。他把水泥和沙子拌在一起,而后往里倒水,倒完水他把裤带解开了,解裤子时他还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他说:我**!说着,天空里出现了一道白白的亮线,他竟对着搅拌机尿了一泡!……机器轰隆隆响起来了。这是一根掺有人尿的电线杆,那个男人制造了一根掺有人尿的电线杆。后来电线杆被运到了这里。这根立在楼前的电线杆有一股刺鼻的人尿味……

  回过头来,我就看到了新妈妈的过去。

  我看出来了,新妈妈是从山里走出来的,我断定她是从山里走出来的。新妈妈走过许多地方,她走的是一条蜿蜒曲折的路,一条泥泞的路。下雨的时候她打着一把伞,一把红伞,她就那么独独地走着,一个人走。我听见她说,她什么也不怕,她谁也不怕……她身上有三个男人的气味,我闻出来了,她身上竟有三个男人的气味,爸爸是她的第三个男人,仅仅是第三个男人。前两个男人都被她嚼巴嚼巴吃掉了。她胃里有一汪绿水,能噬肉蚀骨的绿水,那绿水一刻不停地蠕动着,像蛇窝一样,很怕人。我看见那个县城了,那个只通公共汽车的小县城,新妈妈的第一个男人就在那座小县城里。那时的新妈妈才十六岁,十六岁的新妈妈已经是个水灵灵的大姑娘了。十六岁的新妈妈打着一把旧红伞,到县城里去看一位曾经在乡下讲过课的老师。那是一位戴近视镜的、瘦弱白皙的男人。他是作为县教育局的巡视员到山里去的,他到山乡的中学里讲过一堂课。课后新妈妈大胆地走到他的跟前来,新妈妈手里举着一个作业本,一个自己用烟盒纸订做的作业本。新妈妈举着作业本说:老师,你给我签个名吧?新妈妈有一双很大很大的眼睛,那时候,她只有这双眼睛。她就用这双很大很大的眼睛望着那男人,她一望就把那个男人望倒了。那个瘦弱白皙的男人低下头去,接过了她手里的作业本,唰唰在上面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庞秋贵。那个男人叫庞秋贵。这个叫庞秋贵的男人写字的时候手有点抖,他抖着手在烟盒纸订做的作业本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而后他抬起头来,望了新妈妈一眼,新妈妈一眼就把他吃掉了……在这个雨天里新妈妈打着一把破雨伞来到了县城,她在县城里举目无亲,她要找的就是这个叫庞秋贵的男人。她在县教育局的院子里找到了庞秋贵。找到庞秋贵的时候天已黑下来了,在黑暗中她的一双大眼睛像灯一样亮着,她就凭着这一双大眼睛来到了庞秋贵的宿舍。这天夜里,她就住在了庞秋贵的单人宿舍里……于是她主动地当上了庞秋贵的妻子。她做妻子做了四年零七天,两年是非正式的,两年零七天是正式的。

  在她正式非正式地做庞秋贵的妻子的时候,她曾先后勇敢地消灭了两个小肉团儿,两个弱小的生命。***而后她拿着自己的县城户口鲜活亮丽、信心十足地朝另一个城市走去。她走得十分艰难,我看见她走得十分艰难。那个已经被她吃得只剩下一张皮的庞秋贵死死地跪下求她,不让她走。可她还是要走。她说她是一定要走的,谁也拦不住她,谁也别想拦住她。为了离开县城,当那个男人拉住她的手,跪在地上不起来时,她竟用另一只手割开了自己的静脉血管。她身上的血是绿色的,绿色的血液像泡沫一样喷溅着,溅了庞秋贵一头一脸,把庞秋贵吓成了一个呆子。她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她只重复地说着一句话,她说:你放不放手?你到底放不放手?……她就这样离开了那个县城。走时她仍然是一个人,她一个人挎着一只黑皮包,举着红艳艳的脸庞,大步朝另一个城市走去。她把草木灰一样的庞秋贵扔在了那个小县城里。庞秋贵最终得到的是一把旧雨伞,退了颜色的旧雨伞,庞秋贵整天抱着这把褪了色的旧雨伞在县城里走来走去。我看见庞秋贵肚子里已经没有任何东西了,他成了一个没有瓤的壳了,空空的壳。

  他身上能吃的东西都被新妈妈吃掉了。新妈妈仅仅是背走了庞秋贵的黑挎包,装有户口本的黑挎包。新妈妈在另一座城市里开始寻找一个名叫孙耀志的男人。

  我看见那张大嘴了,一个长着一张精彩的大嘴的男人,新妈妈的第二个男人。新妈妈是在县城里与那个男人相遇的。一次偶然的机会,那个男人来到了县城。他是坐小轿车来的,坐的是一辆上海牌小轿车。新妈妈看见他的时候,他正潇洒地从车里走出来,披着一件上海牌风衣。这个身披上海牌风衣的男人被安排在县委招待所里。那时,新妈妈刚好去县委招待所里提热水(住在隔壁县教育局单人宿舍里的新妈妈经常去招待所里偷热水用),手里提着两个旧热水瓶的新妈妈看见了这个从车上走下来的男人,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也仅仅是一眼,而后擦身而过。新妈妈一定是留了很多眼风,不然那个男人不会扭过头来再次看她……

  第二天,当新妈妈又来打水的时候,就打到他的房间里去了。由于时间的关系,已看不清他们都说过些什么话了,只看清那个男人在滔滔不绝地说,他一直在说,新妈妈仅是在听他说,新妈妈一直高举着那双很大的眼睛听他说。他那张嘴一定是给新妈妈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其实新妈妈什么也没有听,她只听到他是市科委的干部,一个叫孙耀志的有一张大嘴的男人。孙耀志走后,新妈妈曾和他通过三封信,这三封是秘密通信,而后新妈妈就开始了新的跋涉。新妈妈在这个稍稍大一些的城市里仍然遇到了很多困难。当她找到孙耀志的时候,已是日西的时候了,新妈妈已走得精疲力竭。找到孙耀志之后,孙耀志说的第一句话是他已经有女人了,他家里不但有女人,还有一个孩子。新妈妈也说了一句话,她说我要结婚。新妈妈说得非常坚定,坚定得令孙耀志吃惊。非常非常能说的孙耀志第一次口吃了,他说:我、我、我、我已经有女人了。新妈妈说:我要结婚。没有余地了,没有任何余地。新妈妈高举着她那双大眼睛,那眼睛就是她的战无不胜的旗帜。以后的战斗十分艰苦。孙耀志先是被他过去的女人剥去了一层皮,又被新妈妈剥去了一层皮。当没有皮的孙耀志已是体无完肤、臭不可闻的时候,新妈妈再一次提出离婚。那是七个月之后,新妈妈与孙耀志的婚姻仅仅维持了七个月零七天,在七个月零七天里新妈妈又做掉了一个小生命。她先把自己身上的肉割掉,而后与孙耀志离婚。那时孙耀志就剩下一张嘴了,除了嘴他一无所有。这是一张假嘴,没有任何价值的嘴。孙耀志曾坐过的上海牌小轿车是为了充门面借来的,他并不是市科委的正式人员,他是通过前妻的关系借调到市科委的,一场婚变把他的调动变丢了。一个丢失了体面的工作单位的嘴,就成了一张假嘴。而手里拿着县城户口的新妈妈却顺利地调到了这个城市。新妈妈的眼睛永远是面向城市的。新妈妈拿到这个城市的户口之后,又开始向新的城市进军。这仍然是一次血淋淋的出击,新妈妈与这个仅剩下一张嘴的孙耀志连续辩论了七天七夜。在这七天七夜里,新妈妈与这个口吐莲花的孙耀志吵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当新妈妈砸碎了所有的家具,仍然不能说服孙耀志的时候,她又拿出了最后一张王牌:她一下子割开了双手的静脉血管,两条带泡沫的血箭在雪白的墙壁上喷溅出一幅幅绿色图案。血花的喷溅第二次镇住了她的第二个男人,孙耀志又一次软成了一堆泥……当新妈妈从医院抢救室的病床上醒来时,她说的第一句话仍然是:我要离婚。

  新妈妈的第三个男人就是我的爸爸了,我的爸爸。***

  四月一日

  没有羊了。

  一个星期前,大街上还到处是羊。羊一只只高挂在临街的商店里。那时候我看见羊滚滚而来,羊从大草原上、从农户的家里一只只、一群群被赶出来。雪白雪白的羊,咩咩叫着的羊,被人们挂在一个个装潢华丽的精品屋、梦巴黎时装店、三度空间时装店、大富豪、小香港、俄罗斯皮草行、新新皮店……里。羊无语,羊不会说话。我看见羊睁大着眼睛,水汪汪的眼睛……羊的毛被人做成了毛线,羊的肉被人烤成了串串,羊的皮被人染上颜色,挂在街上、穿在身上,羊啊!羊连自己的颜色都没有了。冬天的时候,大街上到处都是披着羊皮的人,人很高傲地成了男羊皮和女羊皮,五颜六色花花绿绿的羊皮,流动着的羊皮。倏尔,羊就不见了,春风一暖,羊就不见了。过了时令,人们就不要羊了。羊没有了雪白就什么也没有了。

  公共汽车也很有思想,公共汽车是人脸登记处。

  公共汽车上有很多很多的人脸,公共汽车上很多很多的人脸都是一模一样的,一样的黄,一样的焦躁。你看,它一段一段地把人吞进去,又一段一段地把人吐出来,吞进去的是人,吐出来的是人的渣。人一坐进公共汽车就变得非常渺小。不用人说,你就觉得你很小,像尘埃一样小。车窗外的马路上跑着一辆一辆的小汽车,全是很高级很漂亮的小汽车,你还没来得及看清里边坐的人脸,它就日地过去了,日地过去了。还有的士,也是一辆一辆的,头上顶头一个小白块,看见路旁有人招手,就兹一下停在你跟前了。那都是一些很高贵的人。公共汽车在一站一站地走,我坐在车上,看它一站一站地走,一站一站地停,上来的是一些绿脸,下去的也是一些绿脸,在一些绿脸里,有很多古老的粮食在酵。我看见粮食了,坐公共汽车的人胃里正酵的都是粮食。我知道最后,最后公共汽车只剩下背在身上的广告了,左边是东西南北中,好酒在张弓,右边是喝了娃哈哈,吃饭就是香。是广告把人吃了,广告吃人不吐骨头。

  从百货大楼到商业大厦,再从商业大厦到绿叶广场,我看见街面上滚滚而来的醋流。人群里有很多醋,到处是醋。醋在人脸上、人心里流淌,流得五光十色,淌得满街都是。我不明白大街上为什么有这么多的醋。我还看见了很多很多的诱子,在个体市场上,一个个诱子正在失急慌忙、财大气粗地抢购货物,而后再把体体面面买来的货物不体面地给卖主送回去。那笑真假呀,人做笑的时候,脸上有很多纹儿,人工纹。我能看见诱子!心里在说什么,他在骂人呢,他说:狗日的,日哄一天才给五块钱!我看见他一边在心里骂,一边继续日哄。因为他胃里还存留着十五年前的红薯干,十五年还没消化完的红薯干。

  胃还没来得及换呢,胃很陈旧。报上说,在新的时期里,人们的胃还很陈旧。

  我又看见那个老人了,在树下坐着的老人。每次到旧妈妈家来,我都能看见这位老人。他总是在离第八个站牌不远的马路边的树下坐着,手里捧着一本书……但他不是在看书,我知道他不是在看书,他已经没有时间看书了。但他每天都捧着一本书在那儿坐着,像化石一样坐着。这是一个十分破旧的老头,穿戴破旧,脸也破旧,灰尘把他脸上的皱纹填平了,他很像是一堆灰尘,一堆古老的灰尘。他身边总是放着一个揉得很皱的塑料兜,兜里装着香烟、火柴,断了一条腿的眼镜……但他的确在读着什么,他在读,断断续续的,在喃喃自语。原来我并没有注意他,在我每次来旧妈妈家的时候,我总能接到一个信号,一个来自遥远世界里的信号,于是我就看到了这样一位老人。我看见他的心很小很小,很嫩很嫩,鲜红鲜红。一个化石一般、浑身陈旧的老人却有着一颗鲜红如豆的心,我很好奇。我总是看他的心,我看见他这颗鲜红如豆的心在喃喃自语。他说的话十分奇妙,也十分突兀,一豆一豆的,像是在时光里筛出来的沙子。

  他说:……茄瓜……

  他说:……鲤鱼穿沙……

  他说:……皂针儿……

  他说:……麻秆细腰儿……

  看这些一豆一豆的话是很费神的,得一直盯住他的心看。一直盯着看的时候,才能看出一些东西来。先得让时光走开,让时光一点一点的退去,而后就看到他所说的茄瓜了……那是一碗饭,一碗有茄瓜当菜的饭。在一个很窄很小的房间里,老人(不,这是一个年轻人)正在狼吞虎咽地扒着一碗稀饭,稀饭上放着一小撮菜,那菜是茄瓜,这就是他的茄瓜。他蹲在一个很窄很小的房间里,满头大汗地扒一碗有茄瓜当菜的稀饭。扒到最后,他像猫一样用舌头舔那碗。他的舌头伸得很长很长,先是绕着碗边转,一圈一圈转,而后他把舌头卷起来,卷成一个树叶样的圆筒儿,又像刷子一样竖着舔,最后他把碗扣在脸上,舌头伸向粗瓷碗底,这时就能听到响声了,舌头与粗瓷碗底摩擦出来的沙沙声。他把碗舔得很净,舔得能映出他的影儿来,一个佝偻在地上的年轻人的影像,这个影像上还有一个黑黑的小点一个蚂蚁样的小点,我盯了很久很久才现,那竟然是一个号码,天哪!那是一个号码,很有麻将意味的号码:1……4……7,是147;黑色的147反印在他用舌头舔净的粗瓷大碗上……

  再接着看,我就看见鲤鱼穿沙了。那竟然还是一碗饭。

  那是一碗稠饭。而后我看到了一棵榆树,一棵老榆树,一个女人爬在树上一把一把地捋榆叶……还是一个年轻人,一个年轻人背着铺盖卷少气无力地在路上走着……女人在烧火,女人在烧开了的锅里下了一大把玉米面,接着又把一篮子洗好的榆叶放进去……年轻人来到了这个村庄里,他就在这棵老榆树下蹲着,那个女人给他端来了一碗饭,一碗榆叶和玉米面熬出来的粘乎乎的稠饭。那女人说:吃吧,鲤鱼穿沙,可香。他竟然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他一边哭一边说:我是个罪人,我是个罪人,我是个罪人。他的泪掉进碗里,把那碗鲤鱼穿沙砸出了许许多多的小麻点。这碗鲤鱼穿沙他仅喝了一口,而后又出现了一个人,一个穿制服的人,穿制服的人把他手里捧的碗踢掉了……他一直用舌头咂摸着这口饭,细细地咂摸,变着花样咂摸,有一片榆叶塞在他的牙缝里,他用舌头挑出来,咂摸一下又放进去,再挑出来,再放进去……

  往下看,又是一间一间的小房了,有铁栏的小房。一个年轻人在一间有铁栏的小房间坐着,他的头深深地勾下去,一双眼睛却骨碌碌乱转,他的眼睛像探针一样一寸一寸地搜索着地面,很快,他用目光缠住了一个烟头,一个扔在地上的烟头,死死地缠着这个烟头,他的目光在吸这个烟头……这时,一个女人进来了,一个脸色黄黄的女人。女人很愁,女人脸上网着很多愁。女人哑声说:好好改造,好好改造吧。他低着头,先是一声不吭,眼光却在一点一点地磨,一点一点地转,把眼风洒在女人身后的一双眼睛上,当那眼睛稍稍疏忽的时候,他用低低的只有一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针……针……针……那女人显然是听见了,女人悄悄地摆手,女人一次又一次地摆手,女人也小声说:不让,人家不让……他仍然用低微的声音说:针……针……针……女人掉泪了,女人大声说:你还要啥?他也想大声说话,可他已经不会大声说话了。他说:肥皂,肥皂,我要肥皂……而后用目光仍然念针的读音……他中声地说肥皂,小声地用目光说针,他重复决绝地说针……女人明白了,女人终于明白了。女人说:好,我给你送肥皂,我下次就给你送肥皂……女人也用嘴说肥皂用眼睛来说针。而后我看到了一块肥皂,肥皂经过一双双手的检查之后,拿进了一个有铁窗的小房里。那是一块矛盾牌肥皂。我在这块矛盾牌肥皂上闻到了铁的气味。秘密也就在这块肥皂里,这个年轻人把肥皂拿在手里端详了很长时间,他的心怦怦跳着,目光又偷偷地像撒网一样朝四下转了一圈,接着他把肥皂掰开了。他在肥皂里看见了针,他要的针,一共七根,全插在肥皂里……接着看到的是馍,他用针跟人换馍,一根针换一个馍……他用六根针换了六个馍。最后一根针,还在他的手里,他用针来缝被褥。天啊,他还用针来写字,他竟用针来写字,他用针在胳膊上、腿上写字,他浑身上下密密麻麻全是字……可惜的是,我已经看不清这些字了,我没有能力看清这些字。

  麻秆细腰儿罩在时间的迷雾里,这是一个线团似的迷雾。***

  开始我看到的仅是一些混乱不清的影像,一些扭扭的s型的曲线在我眼前晃动,晃着晃着就晃出肉色来了,我看到了肉色的曲线,一些摆动着的肉色的曲线。还有一道光,一道柔软的白光。

  跟着这道柔软的白光我来到一间贴满大红囍字的新房,在贴满囍字的新房里,我看见一双手正在丈量一个光的**,这双手掐在s型的肉色弧线上,两个大拇指和两个中指贴肉环绕,紧成细细的一掐,而后有了吃吃的笑声,我看到了吃吃的笑声,乳瓷一样的笑声。这笑声像蛇一样在新房里四处扭动,凉凉滑滑地扭动,扭出一闪一闪的乳白。接着就听到了麻秆细腰儿,我听见一个声音在说:你掐,你掐……另一个声音在说:麻秆细腰儿……伴着吃吃的笑,他说:麻秆细腰儿,麻秆细腰儿,麻秆细腰儿……笑声渐渐远了,那吃吃的笑在时光中远去。在远去的时光里,我看见那新房里的囍字在慢慢地退色,慢慢地退色,变成了一块块没有颜色的灰的废纸;新房已成了落满灰尘的旧房,旧房里堆满了废弃的杂物;在废弃杂物下有一个已经搬迁了的老鼠洞,老鼠走了,连老鼠也走了,只剩下一个空空的老鼠洞。在空空的老鼠洞里藏着一只粉色的塑料卡,沾有两粒老鼠屎的塑料卡……我还看见那光的**在渐渐地变粗,在一个又一个城市流动着的麻秆细腰儿,在时光中渐渐变粗变老,变出许许多多的皱儿,变成了一个个邋遢污浊的一嘟噜一嘟噜的肉袋,没有曲线没有光泽的肉袋。肉袋如今躺在另一张床上,与另一个男人躺在另一座城市的另一张床上……

  老人仍在树下坐着,喃喃自语的老人坐着一个谜。我知道他是从马路对面的建筑设计院里走出来的,我就知道这些了,到目前为止,就这些……我很想跟老人说说话,叫他一声爷爷,我想叫他一声爷爷,可我叫不出来了。

  我还会来看他的,我还会来看他。

  四月一日夜

  旧妈妈又开始打麻将了,旧妈妈打了一夜麻将。

  旧妈妈说她命不好。旧妈妈跟爸爸离婚之后打过很长一段时间麻将。那时候她天天夜里打麻将,她说她心里烦,心里烦只有打麻将,她就是在麻将桌上认识科长的。那时候旧妈妈打麻将上了瘾。旧妈妈会打一、四、七;二、五、八;三、六、九;出风听,旧妈妈很会打出风听。开始的时候她赢了很多钱,她说她手气好,她手气好的时候就赢钱。后来她也有了手气不好的时候,手气不好的时候总是输钱。我想她是把她输给了科长,我想是这样的。旧妈妈是在输了很多钱的况下决定不要我的。开始的时候,法院把我判给了旧妈妈,我就一直跟着旧妈妈。后来旧妈妈在输了好多好多钱、很烦很烦的时候决定不要我了。是麻将改变了旧妈妈。夜里,满城都是麻将声,我听见哗哗啦啦的麻将声在城市的上空盘旋,每个麻将桌上都亮着四双手,每双手上都跳着一颗绿宝石样的心,这时候人们的心都摊在手上,手是人们的心窝。那哗啦哗啦的麻将声就成了一盆水,一盆金灿灿的有声有色的水。人们的手捧着人们的心,把心送进水里,一遍一遍用水洗心,心在水里泡着,泡出了许许多多的声音,也泡出了许许多多的颜色。报上说,这是个洗心的时代。

  我知道人的心是很容易变硬的。在麻将桌上,人的心很容易变硬。那哗啦哗啦的声音晶莹剔透,一珠一珠的,很诱人。旧妈妈在麻将桌上把心泡硬了。旧妈妈原来的心很软。旧妈妈跟爸爸离婚的时候曾经说过,她只要我,什么都不要。后来旧妈妈什么都要,却不要我了。旧妈妈跟爸爸又打了一场官司,打官司的时候爸爸已经有了新人,在新的时期里爸爸有了新人,于是爸爸也不打算要我,因为我是一个有病的孩子,他她们都说我是一个有病的孩子。法院说,双方都要管。双方都要管的时候,一个有病的孩子就成了一个流动的孩子。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地流动。我流动到旧妈妈家的时候看科长的眼色,流动到新妈妈家的时候有一根针……

  旧妈妈和爸爸离婚是因为一只蚊子,一只很小很小的红蚊子。在去年夏天里,屋子里飞进了一只红蚊子,那只蚊子嗡嗡叫着在屋里转了一圈,爸爸就跟旧妈妈离婚了……蚊子在这座城市里一连串了三百四十七家,因此去年夏天有三百四十七家去法院打离婚。我看见凡是这只红蚊子去过的人家,男男女女都在纷纷打离婚。这是一只喜好热闹的蚊子,它从这家飞到那家,从这个窗口飞进,从那个窗口飞出,一趟一趟地看人们的热闹。是我把这只蚊子打死的。这只蚊子飞了一个夏天,又飞了一个冬天,从东城区飞到了西城区,经过漫长旅行之后,现在它老实了,它趴在旧妈妈家的窗口上,等待着夏天的来临。我恨它,我一巴掌就把它拍死了。我手上有血,蚊子的血,蚊子的血只有一滴,浓浓的一滴,蚊子的血五彩缤纷,像精心制作的花圈一样。当我摊开手掌认真看它的时候,它已经融进空气里去了。想不到空气里已经布满了蚊子的血,空气里到处都是蚊子的血,蚊子的血在笑我,蚊子的血说:你挡不住的,你挡不住……

  我还现科长是狼变的,科长是一只狼。狼来了,旧妈妈开始吸烟了。那时候旧妈妈是不吸烟的,那时候旧妈妈坐在一只椅子上,把我搂得很紧……而后,狼来了,旧妈妈开始吸烟了。狼就在旧妈妈对面坐着。狼一趟一趟来,来了就在旧妈妈对面坐着,一支接一支吸烟。狼只吸烟不说话,旧妈妈也不说话。后来旧妈妈说:给我一支。狼就递给旧妈妈一支。旧妈妈吸烟时脸很难看,旧妈妈一口一口地吸,吸着吸着脸就青了。那时,旧妈妈眼里还有许多与爸爸一起生活的日子,旧妈妈眼里一遍一遍地演着与爸爸一起生活的日子……接着狼兜了麻将来,狼在夜里兜了麻将来,屋子里就有了哗啦哗啦的声响。渐渐,旧妈妈就把过去的日子洗掉了,是麻将把过去的日子洗掉了。打麻将的时候,我看见桌下有一只脚,那是狼的脚,狼的脚在桌下慢慢地往前伸,一点一点地往前伸,伸到了旧妈妈的脚边上,轻轻地碰一下,再碰一下,有时连着碰两下,旧妈妈就赢了。再后来,狼就住到家里来了,狼跟旧妈妈睡在一张床上……

  我不喜欢狼。

  我也不喜欢麻将。

  公平地说,旧妈妈很无奈。我看出旧妈妈很无奈。我觉得有一根绳子在牵着旧妈妈,一根看不见的绳子在牵着她。或许是那只红蚊子,或许吧。我曾看见科长在解旧妈妈的扣子,一次,打完麻将之后,科长解旧妈妈的扣子。旧妈妈坐在床边上,身子一点一点地往后挪,旧妈妈的身子像木棍一样坐在那儿,说:别,你别,别,你别……旧妈妈重复地说着这些话。可科长还是把旧妈妈的衣服扣子解开了。科长叫着:李淑云,李淑云,李淑云……就把旧妈妈的衣服扣子解开了。一次一次的,旧妈妈的身子总是往后挪,她不知该怎么办。再后来,旧妈妈就把自己往前送了……

  狼啊!

  四月二日

  春光是有味道的。

  我闻到了春光的味道。

  春天的光是嫩豆腐做的,很软,很鲜,上面洒了许多小芝麻,闻起来很香,是一种涩涩的、鲜鲜的香,有几分羞的嫩香。

  早晨,一睁开眼,我就闻到了光的香气,这是一种还没有长熟的香气,它麻麻沙沙地洒在眼皮上,微微的有些触感,就像有一片羽毛在眼皮上搔。

  过一会儿就不行了。等人都活动起来的时候,光就变味了,光里掺进了人肉的气味。光里掺进人肉气味的时候,光就变腻了,也变浊了,变出了许多小小的浮游着的尘埃。尘埃在光里飞动,把鲜嫩的光弄成了一块臭豆腐。

  起床后,我去街口给旧妈妈买胡辣汤。旧妈妈好喝胡辣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