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隐达回道:“是个人物。”

  走在街上,关隐达的手机老是响。他便不停地接电话,有的是工作电话,有的是朋友问候。陶陶说:“你干脆关了电话。”

  关隐达说:“市委最近有个新指示,上班时间,部门主要负责人离开办公室,就得开着手机。晚上和周末,不在家里也得开着手机。”

  陶陶说:“你们这官也当得真可怜,人身自由都没有了。”

  关隐达说: “都因上次星期日,一帮农民到市政府上访。 堵了大门,砸了汽车,市委领导要找下面几个部门的头儿,怎么也找不到。孟维周一发火,就下了这么个通知。”

  陶陶突然抿嘴而笑,说:“当年有手机就好了,爸爸找你,不用我去跑腿了。”

  关隐达笑道:“就搭帮那时候没手机,不然我哪有机会同你来往?天知道你现是谁的老婆。”

  陶陶扯扯儿子,逗他:“那也就没有通通了。”

  通通一直在东张西望,根本没听爸爸妈妈在说什么,懵懵懂懂地问:“说什么呀?”

  陶陶朝关隐达做了个鬼脸,对儿子说:“妈妈在说那年涨洪水……”

  通通抢了话说:“水中漂过来一个木盆,木盆里躺着个小孩,小孩就是通通。讲了一百遍了,没意思。”

  关隐达哈哈大笑,说:“现在小孩,都是摔头主义。”

  进了地委大院,尽碰着熟人。有些人同他打着招呼,却不太自在。关隐达就知道,他们正像王洪亮说的,是跑到大院里面抓机遇来了。休息日往市委机关跑,能干什么呢?

  上了桃岭,沿小路蜿蜒而上,就到了那个幽静的小院。关门闭户的,像是好久没住人了。关隐达每次上岳父家,都感觉这里太冷清了。陶陶叫通通喊外公外婆。通通便叫道:“外公,外婆!”

  门开了,外婆满面笑容。“爸爸呢?”陶陶问。

  妈妈说:“爸爸睡着。”

  陶陶便交待通通小声些,别吵了外公。庭院里有树荫,下面放有小凳。老小几口都坐在外面说话。陶陶妈说:“他外公最近老是容易瞌睡。一张报纸看不上半页,就困’了。晚上又睡不好。老了。”老人家说着就叹了起来。

  陶陶忙说:“没事的,爸爸身体算好的。想睡就睡,想活动就活动,别勉强他。”

  妈妈摇摇头:“你爸爸脾气犟,听不进我半句话。我要他每天下山去,同老人家一块玩玩。他就是不肯去。最多清早打套太极拳,写两张字。余下时间,守着报纸和电视。”

  陶陶宽慰妈妈:“妈你也不要担心。爸爸好静,随他。”

  妈妈笑道:“有天我见他吃过早饭。就抱着本书看,心里气他,就逗他。我说老陶,告诉你个好消息。你爸爸认真听着,问什么好消息?我说,你好好读书,会有意外惊喜。你爸爸又问,什么意外惊喜?我说,听说皇帝老子要招驸马了。”

  陶陶笑出了眼泪,直问爸爸是什么反应。说笑间,陶凡出来了。陶陶望着爸爸,仍是笑个不停。陶凡拍拍通通的脑袋.问:“告诉外公.他们笑什么?”

  通通调皮道:“外婆说,外公招驸马了。”

  陶凡只是笑笑,很慈祥的样子。关隐达早起身搬了凳子招呼陶凡坐下,问:“爸爸身体怎么样?”

  “好哩。”陶凡说。

  陶陶和妈妈说家常,陶凡和关隐达只是听着。通通坐了会儿,很没意思.就进去看电视,说这会儿有动画片。陶陶就说通通怎么得了.都快上高中了,还这么喜欢看动画片。关隐达说孩子也太辛苦了,该让他轻松一下。

  陶凡始终不说话,望着天边的浮云。他表情漠然.目光有些空洞。也许只有关隐达才知道,陶凡内心其实很孤独。关隐达从来不点破这一层,他同陶陶都没说过。免得她伤心。退下来的老干部,多半都在老干活动中心休闲。那里可以打门球、搓麻将,也可以喝茶聊天。但是陶凡从来没去过那里。他当地委书记时,老干部们多次建议,要修老干活动中心。陶凡不同意,说财政太困难了,缓几年再说。后来他退下来了,张兆林想照顾老同志的情绪,却碍着陶凡,也没修成。到了宋秋山手上,陶凡的影响力日渐减了,才修好了老干活动中心。老干部们现在越是玩得自在,越是声讨陶凡的不开明。他们说要是早些年修成活动中心,我们这些老家伙都会多活几年。

  当年陶凡本来有着很好的政声,可是后来人们对他的评价慢慢就变了。关隐达能听见的话就很让人无奈了,那么肯定还有很多更不堪的话他没法听说。人们把陶凡主政那十年,叫做陶凡时代。有些干部很愤然,说陶凡时代,西州没出人。他们说的人,专指大人物,就是张兆林、宋秋山、周一佛那个级别以上的大干部。都说陶凡自己上不去,也不让别人上去。说要想陶凡提拔个干部,就像要割他的肉。这个也不成熟,那个也太稚嫩,就他陶凡一个人能干。不像张兆林、宋秋山和周一佛,舍得用干部,讲义气,够朋友。好像只有他陶凡一个是马列主义,别人都靠不住。结果怎么样?现在是人家张兆林、宋秋山、周一佛坐在主席台上讲马列主义,陶凡蹲在家里打瞌睡!

  天近黄昏,陶陶帮着妈妈做晚饭去。陶凡起身,四处探寻着。关隐达问:“爸爸你要什么?”

  陶凡说:“我想修修花木。”

  “剪子在这里哩。我来弄吧。”关隐达拿来了剪子。

  陶凡说:“有两把剪子,我俩一起弄吧。”

  两人凑在一起,修剪着中华蚊母盆景。陶凡无意间就会流露出对女婿的信任、需要或是依赖。关隐达早就看出了这点,感觉很温暖,又说不出心酸。陶凡微微有些气喘,显出力不从心的样子。关隐达不好过多提醒陶凡保重身体,他知道岳父是不情愿服老的。

  陶凡说:“昨天向天富来看了我。”

  “哦?向天富这个人不错。”关隐达应道。向天富是位县委书记,陶凡手上提的副县长。向天富同关隐达私交一直不错,便常来看看陶凡。陶凡像是随意说起,心里其实很高兴。现在几乎没什么人来看望他了。

  “舒培德同你还有往来吗?”陶凡随意问道。

  关隐达说:“谈不上往来,只是他有时去我家里坐坐。”

  陶凡说:“他是个聪明人,生意越做越大。可是偏爱往政界钻,我不喜欢。他当了十多年省政协委员了,也不嫌厌烦!”

  关隐达说:“做生意的,有顶红帽子,好办些。他当年没您支持,生意只怕做不得这么大。”

  陶凡说:“我也没什么具体支持。多半是他自己拉着虎皮当大旗。”

  关隐达叹道:“有人讽刺说,中国的经济学,就是真正的政治经济学。因为政治同经济太密切了。您当年只是替舒培德的图远公司题写了招牌,他的生意就兴旺发达了。他能成为西州头号民营企业家,省政协委员,应该说都搭帮您。一块招牌,竟有如此神奇功效,只怕只有在中国才会发生。”

  陶凡说:“事情的经过你都知道,我当时的用意只是为了推动民营企业发展。”

  关隐达说:“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如果是现在,哪位领导替企业题写招牌,中间文章就大了。”

  陶凡脸色阴了下,不说话了。他不想说得太实了,没意思。最近西州很热闹的事,陶凡也毫不关心。关隐达好像从来没听陶凡提起过孟维周的名字。陶凡当地委书记那会儿,孟维周才大学毕业,跟着张兆林屁颠屁颠地跑,傻乎乎的什么也不懂。让陶凡心里装着孟维周,简直有些滑稽。关隐达也从来不同陶凡提过孟维周,免得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