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维周忙摇手道:“洪亮你误会我意思了。你以为我在向你索贿吧?我只是要你莫忘记老朋友啊。”

  王洪亮故意把样子做得很难堪,说:“孟书记这么说,真让我无地自容了。洪亮没这意思。”

  (五十四)

  关隐达的日子过得越来越悠闲。他一屁股坐在教委主任的位置上,六年间再也没动过。

  关隐达的性子早已熬得不温不火。他从不发脾气,却是说句算句。像教委这种业务机关,领导换来换去,干部却总在里面呆着。几十年下来,人际关系难免很复杂。关隐达刚去时,有人建议他整顿一下机关作风,重点解决内部不团结的问题。

  关隐达听了只是笑笑。他从来就不相信批评和自我批评可以解决团结问题。这条被大家奉如圭臬的优良作风太天真了。批评也好,自我批评也好,除了激化或公开矛盾,不会有别的收获。大家也许场面上会讲得漂亮,私下里该怎样还会怎样的。

  不如回避这个问题。关隐达的策略是只谈工作,不谈别的。他头次主持机关干部会议,只讲了三十分钟话,就宣布散会。干部觉得奇怪,似乎这样子不像开会。很快他们就发现,关隐达原来是位极干练的领导。他讲话不讲究起承转合,总是硬邦邦几条。他一讲完,各科室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于是分头落实就是了。关隐达原本很会讲官话的,现在有点返璞归真的意思,很烦那些大话套话。

  没多久,教委的干部突然发现:机关人际关系好像融洽多了。有人突然感觉到关隐达的高明,奉承说,教委机关几十年的老大难问题,关主任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了。关隐达听了也只是笑笑。他知道问题并没有解决,只是不让它暴露出来。关隐达心想,有个道理是明摆着的,却没人注意。机关干部,再怎么复杂,他们也不敢在工作上乱来。所以只需抓严了工作纪律,该谁干的事就得谁干,这就行了。机关也像一个人,你不让他坏的东西有机会表现,看他坏到哪里去。

  教委机关百多干部,都长着张嘴巴。总有几张嘴巴喜欢说话,关隐达的能耐就传得天远。况且他的书法、文才早就名声在外。早年当上县长,又是人大代表硬推上去的。而他如今对待官场又格外的淡泊。种种机缘或因素,都丰富着关隐达在民间的形象。人们说起关隐达,都很敬重。关隐达并不觉得自己忙,夫人陶陶却老是说,你四十多岁的人了,身体最重要。她今天要关隐达吃冬虫夏草,明天又要他吃高丽参。只要听说什么方子补身体,她就会想方设法弄来。上级银行好几次想任命陶陶当市中心支行行长,她都婉谢了。她说自己这辈子没什么大志向,管好丈夫和孩子就足够了。了解她的人都说,只有陶凡的女儿才会这么散淡。儿子通通已上初二,眼看着就要上高中。

  最近陶陶又听说,六味地黄丸男人要长年服用,就像女人要长年服用妇科千金片。星期天,她打发丈夫和儿子吃过早饭,就要出门去。交待关隐达:“你管着儿子做作业,我给你买药去。等我回来,再去看爸爸妈妈。”

  一家人每周要上桃岭一次,陪老人家吃顿饭。每次都是星期天去,星期六通通学校要补课。关隐达自己是教委主任,一年到头强调不准加重学生课业负担,可是自己儿子照常补课。

  放假时,严令不准补课。可是学校自有办法。他们化整为零,每次补二十几个学生,还让家长轮流值班,守在教室里。只要上面来人检查,家长就出面纠缠,说补课不关学校的事,都是家长们强烈要求的。他真拿着这事没办法,只好睁只眼闭只眼。

  门口就有药店,没多久陶陶就回来了。她进屋就说: “这药又不贵,又没副作用。养生药。我买了五十盒。”

“这么多,当饭吃?”关隐达就像很听话的孩子,连说明书都懒得看,只问,“吃几颗?”陶陶抢过药瓶,说:“你怎么开交哟,就像三岁小朋友。”她怨着丈夫,心里甜蜜而满足。

  她故意淘气,大声念道: “药物组成,熟地黄、山茱萸,括号,制,牡丹皮、山药、茯苓、泽泻。功能主治,滋阴补肾。用于头晕耳鸣,腰膝酸软,遗精盗汗……”

关隐达忙压着嗓子叫了声:“陶陶!”

  陶陶吐吐舌头,笑了起来。通通在里面做作业。“儿子听不懂的。”陶陶继续顽皮, “口服,一次八丸,一日三次。规格,每八丸相当于原药材三克。批准文号……”

关隐达一把夺过药瓶,说: “拜托了,文号就不要念了。 我一天到晚看文件,听说文号就条件反射,头痛。”

  陶陶倒来温开水,递给关隐达,说:“你还得修炼。你什么时候有老爸那种心态,就自在了。”

  关隐达吞下六味地黄丸,说:“老爸能够有个好心态,巴不得。但我总怀疑他的淡泊是做给别人看的。他不把什么都看淡些,又能怎样呢?”

  陶陶叹道:“做官一辈子,有什么意思!”

  关隐达笑道:“是没有意思。所以人就要想通达些。我见识过省里一些老领导的秘书、司机,想来真是心寒。那些老书记、老省长,当年谁不是呼风唤雨的人物?很多人削尖了脑袋想钻到他们身边去,哪怕给他们擦屁眼都愿意。他们的秘书、司机,都风光得不得了。如今他们退下来了,就谁也嫌弃了。

  他们仍然配有秘书和司机。这些秘书、司机就恨自己运气差,等这些老家伙没用了,他们才轮到这份差事。他们当面叫某老某老,背地里都叫人家老东西。只要哪个老领导病了,他的秘书、司机就暗自高兴,巴不得人家一命归西,他们就可以解放了。陈副省长快八十岁了,身体还很健旺,他的秘书就成天在外面对别人摇头,说怎么得了,哪天是个头哟!”

  陶陶听着很生气,说:“这些老人家自己也不争气,他们的儿女也不争气。我爸爸若是省级干部,他只要退下来,我坚决不要人家配什么司机、秘书。自己儿女天天守着老人家,多好。都是些狼心狗肺的家伙!”

  关隐达笑道:“你还真生气了。人没到那步,到那步就会那样的。老领导照样比秘书、比司机、比房子、比车子。他们生病了,有儿女守在医院他们不会满足,宁可让秘书守着。这叫享受待遇。”

  陶陶摇头道:“官场真是害人,把人都弄成疯子了。”

  关隐达笑笑,不再议论这事了。他想官场就是如此,谁也拿它没办法。关隐达琢磨过孟维周对他称呼的变迁,就很有意思。孟维周刚参加工作那会儿,见了关隐达就叫关兄;过了几年,孟维周当了县委副书记、县委书记,就叫他关老兄了。

  “关”和“兄”中间加个“老”字,意思没变,意味却不同了。

  关兄是那种刚人仕途的年轻人叫的,显得斯文、拘谨、恭敬。

  孟维周开始叫关老兄了,老成多了,同关隐达就是平辈之礼。

  孟维周当上地委领导后,第一次见了关隐达,就直呼老关了。

  通通作业完成了,揉着眼睛出了房间。陶陶说:“我们看外公外婆去。”

  通通点点头,不多说话。陶陶就说:“儿子你怎么了?比你外公还深沉。”

  儿子仍是不说话,面无表情,等着爸爸妈妈叫出门。

  关隐达就想儿子让没完没了的作业和考试弄得没朝气了。

  他摸着儿子的头顶,说:“我们走叫吧。”

  从教委去市委机关要坐两站公共汽车。关隐达体谅司机,星期天一般不用车。却又不想坐公共车,每次都是走着去,只当散步。

  路上碰着王洪亮。握了手,关隐达说:“听说你要下海?”

  王洪亮说:“关主任消息这么灵通?不是下海,地委派我去企业挂职。”

  关隐达就笑笑,说:“你洪亮老弟是什么人物?你是一举一动,万人瞩目啊。好,你们年轻人,还可以好好干一番。”

  王洪亮说:“关主任比我才大几岁?就充老大了。我是想就着这个机会,去企业算了。你关主任可要抓住机遇啊。”

  关隐达摇头道:“我还有什么机遇可抓?老了。”

  两人玩笑几句,握手而别。陶陶说:“王洪亮是个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