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说吧。”张兆林不太在意的样子。

  “柳局长路上出事了。”

  “什么?什么事什么事?”张书记仰起头,眼睛睁得老大。

  “翻车了。”袁主任说。

  “啊?人没事吗?人没事吗?”张书记猛地站了起来。

  “我是中午接到的电话。都不幸那个了,还有预算科长和司机,三个人都那个了,唉!”

  张书记不停地摇头,在房内来回走动。

  这时陆专员和李秘书长来了,站在一边不动。看样子袁主任早已告诉他们了。

  谁也不讲话,都看着张书记在不安地走动。

  过了一会儿,陆专员说:“你看你看,谁想到有这事。”

  张书记在沙发上坐下来。手指指另一张沙发,示意陆专员也坐下。张书记沉痛地说道:“我有责任啊!”

  李秘书长说:“哪里哪里。要怪我们办公室时间要求讲得不严。”

  晚餐吃得冷冷清清。办事处本来准备了几瓶好酒,给各位领导洗尘。张兆林挥挥手,酒就撤下了。

  吃过晚饭,陆专员、李秘书长、办事处袁主任到张书记房间坐了一会儿。孟维周不知该进该退。张兆林说:“小孟随便坐嘛。”孟维周就坐在床沿上。

  大家心情平和一些了,开始议论这件事。柳韵这样有能力的年轻女干部不多,她今年不到四十岁吧。张兆林说:“今年十月份满三十七。”过了一会儿,张兆林又补了一句,“碰巧她好几次生日都是同我们在外面出差过的,印象较深。”大家说着,张兆林交待袁主任:“你再挂个电话回去,了解一下详情,等会儿告诉我。并请转告各位家属,我同陆专员后天回来,再去慰问他们。”

  聊了一会儿,陆专员说: “你早点儿休息吧。大家就告辞了。”

袁主任打了好几个电话,都不顺利。弄了一个多小时,才搞清情况。出事地点是西州地委出来后七十公里处,原因是车速太快,在拐弯处掉进山崖下面。因出事时间太早,又是冬天,直到上午十点多才被人发现。发现时人都凉了。

  袁主任犹豫一阵,还是敲了张兆林的门。

  张兆林还没有睡,一脸凄容。整个房子烟雾缭绕。他静静地听完袁主任的汇报,只轻轻说了句好吧,好吧,挥了挥手。

  袁主任退了出来。

  马杰睡在床上,想着柳韵翻车的事,说:“她那个司机平时很稳重的。”孟维周说: “今天可能是追我们吧,谁知道?”

马杰说:“他妈的是不是今天日子不好?听说物资公司唐总懂这个,今后出门,都请他算算。”孟维周说:“你真会开玩笑,张书记会信这一套?”孟维周对马杰总留有一手。下基层出差,晚上他同张书记一道打扑克,喝消夜酒,马杰至今不知道,总以为他们晚上办什么大事。孟维周认为有些事情弄得神秘些好处多。别人对你捉摸不透,就不敢造次。有些事则是理应保密的,像刚才说的,让人知道张书记信迷信怎么行?马杰自觉讲得不得体,立即点头说:“那也是,那也是。当领导的信科学。”

  孟维周本来不太相信这种把戏的,可今天的事说起来也有点神。柳局长若是也赶在六时八分出发兴许不会有事?也难怪张书记有些相信。美国和俄罗斯的科学都比我们发达,可他们的总统都相信占星术,专门雇请大师卜问国家大事。这怎么说?未知世界远远大于已知世界,不要怀疑自己不懂的东西。

  第二天吃了早饭,大家都集中到办事处会议室,恭候有关部门领导的到来。汇报会时间定在上午九时开始。请柬早发出去了,昨天办事处又分别打电话请了一次。整个汇报活动的大体安排是,先开个全面汇报会,再由各部门分头对口活动,张兆林同陆专员再走访几位省里领导。现在不幸出了柳韵的事,陆专员找张书记研究了,总体安排原则上不变,只把走访省里领导的时间压缩一下,争取今天下午和晚上搞完。万一搞不完,下次再来。明天一早,张书记同陆专员往回赶,李秘书长留下来负责。

  大家正在会议室喝着茶,办事处接到省信访局电话,地区有几家困难企业的工人代表到省里集体上访来了,说他们半年没有领工资了,生活无着落。一共三十多个,怎么也劝不走,影响很不好。信访局的同志说:“我们已给你们地委办打了电话,现在问题是人不肯散,请办事处派人去协助做一下工作。”

  袁主任把这个情况一汇报,张书记和陆专员都很恼火。陆专员嚷道:“这些人,我们来卖香油,他们来泼大粪!”

  张书记看看表,都八点二十多了。发火没有用,得马上处理。不然省里有关部门的同志来了,大家脸上不好过的。张书记说:“时间不等人了,我先讲个意见,大家看怎么样,总的原则是两个‘一定’,工人群众的生活困难一定要千方百计解决,煽动工人闹事的个别人一定要严厉追究。银行同志在这里,马上挂电话回去交待家里,先贷款发放职工基本生活费,花钱买稳定。李秘书长同经委、办事处的同志马上去把人劝回。要买好火车票。送他们上车才算数。”

  大家同意这个意见。

  安排停当,时间也差不多了。李秘书长等火速出去了,省里部门的同志陆续到来。

  汇报会的气氛很好。省里同志为西州地区这几年的发展感到满意,一致表示将一如既往予以支持。

  中午设便宴招待。张兆林同陆专员举着酒杯到各席巡回敬酒,孟维周紧随其后打招呼。但张兆林只沾沾嘴唇,表示表示。省里同志笑着有意见了,说你张书记的酒量谁不知道?今天怎么这个表现?陆专员忙解释说,张书记这几天状况欠佳,饶了他吧,我奉陪各位一口干。就这么一桌一桌解释着,基本可以过关。可工商银行的胡行长记得当年一箭之仇,硬是不肯放过,就由孟维周代喝了。

  宴毕,欢然而散。

  客人全部送走后,李秘书长几位才赶回来,个个精疲力竭的样子。李秘书长说:“人总算送走了,但工作太难做了。”

  张兆林说:“辛苦了,辛苦了。先吃饭,休息一下。下午我同陆专员出去活动,你就不去了,挂个电话回去,把我们上午研究的意见同在家的几位领导衔接一下,要马上落实。”

  第二天一早,张书记同陆专员匆匆踏上归程。

  张书记是个讲感情的人,对柳韵一定心怀负疚或者有更复杂的心情吧。孟维周在柳韵的追悼会上隐隐感觉到些什么。那天是陆专员致的悼词,张书记只做了不到三分钟的简短发言。

  短短几句话,不尚浮华,字字真切,表现出一位领导同志痛失英才的难过,感人至深。像这样的追悼会,孟维周跟随张书记参加过多次,张书记一般只保持一种礼节性的肃穆,不会大悲过恸。这也不是什么冷漠或虚伪,人之常情了。如今再说为谁的逝世哀痛至深,要化悲痛为力量,完全是客套话了。可这一次不同,孟维周分明看出了张书记内心的悲痛。张书记此后一段时间都不太畅快,孟维周却是劝慰不得的,只做视而不见。

  (二十四)

  张兆林问孟维周,刘禹锡有首诗,说什么什么桃千树,尽是什么刘郎栽,读过没有?孟维周早已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便说没有读过。原来孟维周听说,陶老书记对前段县处级领导班子调整有些看法。几位对安排不满意的原县委书记和部门领导牢骚满腹,有的跑到陶老那里诉苦。如南县的雷子建被安排到地委党校任校长,气得骂娘。他妈的张兆林太会玩人了。刚上去时,到处安抚人心,让大家都觉得张书记待自己不错,把自己当做他的心腹。事实上到底谁是心腹?只有他姓张的心中有数。好了,现在他根基牢了,一切都明朗化了,原来陶书记培养的全部靠边站。陶老不准他们乱说。这些人一乱说,难免让人误会是陶凡在操纵。中国政治同西方不同。尼克松下野后,从卡特一直批评到里根和布什,那是很正常的事,既不妨碍哪位在位总统的威信,也不妨碍他自己死后享受国葬。中国国情不同哪!但这些同志若硬是要嚷几句,他也只是安慰他们一下,不作什么评价。有次在陶老家中,好几个人在场,有人又提到了最近干部调整问题。陶凡摇摇手,说,不要议论这事,不要议论这事。接着随口念出了两句诗,说是刘禹锡的。

  在座的听不明白,却感觉到可能同人事问题有关。不知谁给传了出来,但传得不全。孟维周听到后,对那诗有点印象,但也记不清了。回去一翻书,方知原文是“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说的是刘禹锡被贬官十年后,应召回到朝廷,见朝廷又扶植了一批新贵。有感到此,作诗讥讽。孟维周明白了这个曲直,当然说没有读过这诗,省得惹麻烦。有些事是要装聋作哑的。张书记问过孟维周后,便作平淡的样子,其实仍疑云不散。孟维周忽发一念:干脆效法前人,以今典古,就说那两句诗我虽没读过,但从字面上看,用现在的话讲,应该指事业后继有人,欣欣向荣。细细一想,算了算了,不要自作聪明。

  孟维周终于发现张书记其实并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依然我行我素。他那大刀阔斧、敢作敢为的领导气质越来越明显。

  大部分场合,孟维周都同张书记在一起,他没有再见到张书记对前次干部调整发表过一次意见。沉默可以战胜雄辩。这好像是一位哲人说的。那些对安排不如意的,有的韬光养晦,伺机再起。像林业局的陈清镜,这次也下来了,安排到科协当副主席,却没事似的。有的英雄气短,怒发冲冠。农业局的朱来琪也下来了,到地区农委任副主任,他同雷子建一样,到处发怒气。没有谁想到位置变动是因工作需要,或者自己能力不济,或者自己问题太多。一般想到的原因是失宠,被划人谁谁一线的。孟维周很想知道张书记对这些人的真实态度。但他看不出。

  (二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