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师傅立即表示感谢了。

  过了几天,马师傅问小孟:“事情怎么样了?”小孟很神秘地说:“最后还没有定下来。李秘书长有意思让刘师傅来,不过你莫急,最后还得张书记定。你千万别去找李秘书长,他的脾气你知道,弄不好问题更复杂了。我今天就同张书记说说。”

  马师傅当天夜里心急如焚,几次想爬起来跑到小孟的单身宿舍去问消息,还是忍住了,太急性了面子上不好过。说到底不就是给地委书记开个车吗?什么大不了的?讲出去是个笑话。可这对他的确太重要。

  第二天一早,马师傅的小车照例开到小孟那栋单身楼下,一长两短地按着喇叭,比平时早了五分钟。从张兆林当一把手以后不久,马师傅都是这样,每天早晨七点四十准时来接小孟,再同小孟一道去接张书记。一般赶到张书记家里是七点五十。小孟接过张书记的包,向张书记夫人道声舒姨再见。张书记第一次接受这种服务时没说什么,小孟小马就这么坚持下来了。今天小车到小孟楼下时,小孟还在喝稀饭。小孟把头伸出窗户,示意等一下。

  小孟一上车,马师傅就想问,却止住了。小孟有意慢条斯理,等了片刻,说:“我同张书记说了,没问题。”马师傅立即松了口气,连说谢谢。小孟却又说:

  “不过今天上午最后定,张书记要同李秘书长通一下气。你放心,张书记定了,通气只是过套。”马师傅相信这话,心里却仍是忐忑。

  中午送张书记回家后,小孟在车上同马师傅说:“现在最后定下来了。”马师傅满心欢喜,不知怎么道谢才好,不停地说是吗是吗?

  “不过我要告诉你,”小孟说,“你不要有任何流露,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就当没有发生这回事。我也只当不知道这回事。这牵涉到领导意见分歧问题,说开了会惹麻烦的,尤其对你不利。”

  那当然,那当然。”马师傅感激不尽,一定要孟维周上他家吃中饭,喝几杯。小孟反正是单身,吃食堂,也就不怎么推辞了。马师傅爱人小荷手脚麻利,飞快地弄好四菜一汤。小孟说:“中午中午,简单点简单点,就喝几杯啤酒吧。”马师傅说:“是简单,是简单,四菜一汤,廉政建设的标准。”

  马师傅几乎是每喝一口酒,都要说一声谢谢孟科长,感谢话成了他的下酒菜。小荷也是个里手人,不停地奉承小孟。年轻有为,前途远大。过几年下县镀金,再上来不又是地委领导?到时候我们小马就给你开车算了,还要你关照哩。

  小孟道:“不说这个,不说这个。我小孟何德何能?我与马师傅是好搭档,一起为张书记服务,就要尽好职责,处处为领导着想,处处维护领导形象。就说这回的事,马师傅特别要注意同刘师傅处理好关系。你就只作不知道这件事嘛。这牵涉到张书记同老陶书记的关系,不可大意。”

  马师傅很恭谨地听着,连声称是。他已从内心把小孟当做自己的领导了。自此,,马师傅对孟维周敬服有加,言听计从。

  对李秘书长却心里有了一本账,只是奈何不得他是顶头上司。

  一桩本来就不存在的事,竟这样被孟维周演绎得一波三折,惊心动魄,让马师傅惶恐了好几日。事情看上去越是周折曲拐,越说明孟维周做的工作难度大,马师傅便越心怀感激。

  这件事多年以后都让孟维周暗自得意。这让他发现自己搞政治原来天赋不浅。

  (二十二)

  孟维周和马杰随张兆林到省里开会。孟马二人同住一个房间。有天晚上,马师傅实在忍不住了,对孟维周说:“孟科长你向张书记参谋一下,换一个车才行。不买新的,就换1号车也可以。其他城市的书记谁不是皇冠3.o以上的车?这也是领导形象啊。”

  孟维周看得出,这马杰现在发现自己的位置牢固了,就开始耍弄1号车刘师傅了。如今这人啊,你今天推我一掌,我明天就踢你一脚。但他不想点破这一层。平心而论,孟维周也希望张书记有个好车,莫说车感舒不舒服,在外人面前脸上也光彩些。现在狗眼看人低的人多哩。外地市那些司机们,老是在自己和马杰面前调侃,说张书记是著名爱国人士,坐爱国车。

  但他猜想张书记暂时不会同意买新车的。当上地委书记不到一年,马上急着买新车,这不是张书记的作风。孟维周便说:“张书记同我扯到过这事,买车换车他都不主张。”孟维周有意用了一个“扯”字,把张书记同他很随便很亲密的意思表现得淋漓尽致。春秋笔法,微言大义。今天孟维周有一种演说的欲望,既然打开了话题,就索性口若悬河了。

  “马师傅,这些事情是要领导自己做主的,我们不要瞎操心,不然会帮倒忙的,影响领导形象。领导形象太重要了,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当然美国例外。克林顿一边有人控告他性骚扰、逃兵役、吸毒,他一边仍当着总统。中国就不同,群众的眼睛雪亮的,他们对领导的要求很高。克林顿生在美国是他的造化,要是生在中国,凭他那德行,还想当总统?痴心妄想,白日做梦!我的意思是说,不论哪里的领导,形象很重要。说到精神,精神更重要。领导要有精神力量,群众要有精神支柱。所以毛泽东同志早就说过,人总是要有一点精神的。举个例子吧,杜甫在安史之乱中饱受流离之苦,可他‘每饭必思君恩。’我们现在要问,君对他何恩之有?可他仍然对皇帝老子心怀感念。忠君就是他那个时候的精神支柱。清代袁枚作为后人,当然看得真切一些,写诗说,‘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这里他批判地指出,只因为皇上沉溺享乐,荒于朝政,才导致安史之乱,使千万百姓像石壕村那对夫妻一样生死别离。这就是精神,是的,精神。精神很重要。”

  孟维周眼看自己的演说合不拢口子了,便装着尿急的样子,抛下一句没头没脑的“精神”匆匆钻进了卫生间。一边小便一边照着镜子作鬼脸,觉得自己的胡说八道很可笑。并无尿意,半天才挤出几滴,同刚才的演说差不多。唉,自己原来在大学演讲是小有名气的,现在退化了。跟着领导跑,通常只需讲是或好,没有多少讲话的机会。这是一种危机啊!

  马杰很佩服孟维周,人家一张口就古今中外。自己书读少了,听都听不懂。

  孟维周同马杰的私人关系似乎越来越密切,像最好的朋友。孟维周却一直没有忘记姨父那句千万不要与同事交朋友的教诲。不过他对姨父的理论有所发展,他认为同事之间朋友还是要交的,但要注意设防,不要授人以柄。

  过了一段时间,图远公司总经理舒培德先生准备给张书记赠送一部公爵王轿车,以感谢地委和张书记对他公司的大力支持。张书记不同意,地委怎么可以揩企业的油水?特别是图远这样的私营企业,是新的经济增长点,要大力保护。我们不能像有些西方国家那样,接受所谓政治捐赠,这是我们制度不允许的。我们不是那种金钱政治啊!地委不能开这头。可舒先生是诚心诚意的,怎么办呢?一来二去推了好几个回合,最后决定,地委坚决不能接受赠送,只作借用。

  舒先生的诚意,孟维周完全相信。因为舒先生同张书记私交不错。全区众多企业头头当中,只有这位图远的老总被称做舒先生。孟维周刚到张兆林身边工作时,就看见舒先生常到张兆林这里走动,猜想他俩的交情已很久了。张兆林对企业的负责人一般都很客气。企业的同志,不容易啊,要多为他们排忧解难。舒先生可以说是白手起家的创业者,更让张兆林看重。

  舒先生的根底,孟维周知之不详,只零零碎碎听到一些片断,像个传奇人物。据说他从小外出闯荡天下,后来成了一家外国公司在国内的商务代表。几年前到地区来搞投资考察,张兆林接待了他,两人很谈得来。有个小故事,说是张兆林宴请舒先生时,服务小姐不慎将一碗汤洒了,张兆林裤子上弄了一块油垢。礼仪场合出这种洋相,张兆林脸上很不好过,严厉批评了服务小姐。服务水平太差了,幸好弄在我身上,弄在舒先生身上可是国际影响!舒先生连连摆手。不难为小姐,不难为小姐,我这个人很随便的,都是中国同胞嘛。再后来,舒先生不想在外国老板那里干了,自己出来创业,办起了图远公司。张兆林给了他很多支持。当领导就要这样办实事。这是张兆林一贯的主张。孟维周很叹服舒先生的能耐,包玉刚、李嘉诚、霍英东、曾宪梓他们都是白手起家的大财佬,舒先生的前程谁能料定?英雄莫问出身啊!

  那辆公爵王轿车挂上了5号牌照。也有人建议换上1号,陶老书记反正不太用车。张兆林说不必不必。张兆林这些细节在孟维周看来,都是可以成大气的人才具备的。不过在人们心目中也早已约定俗成,知道现在西州的5相当于原来的1.有人讲了个笑话,说西州街上有人相争,一个怒喝:你算老几?

  一个答曰:老子算老五!

  (二十三)

  年底了,照例要组织有关部门到省里去汇报工作。省城到地区,山高路遥,省里的同志很难来一趟。只好自己主动上门汇报,感谢上级领导一年来的支持和关心,请求今后继续予以重视。既然是快到年关了,带点土特产,也是人之常情。省里一再打招呼,不提倡地市领导带队集体上省汇报工作。但你一旦去了,人家也不好将你拒之门外。远远地赶来也辛苦啊。

  筹备了好一阵子,马上可以出发了。这天,唐总经理唐半仙跑到张书记办公室汇报工作,完了后说,祝张书记上省城一路J顷风。张书记笑道:“你是个吉祥人,有你这一句一定顺利的。明天我们上路,时辰上有讲究吗?”唐半仙回道:“我早给你算好了。明天宜早行,凌晨六时过八分准时发车,万事大吉。”

  唐半仙走后,张兆林叫来李秘书长,问:

  “通知发了没有。”李秘书长说:“通知昨天下午就发了。”张兆林说:“我想明天我们早点动身,路上怕堵车,一天到不了。叫大家清早五点五十集合,路上吃早饭吧。”李秘书长说:“也是,沿途好几处在修路,早点走好。那就补充通知一下。”张兆林说:“好。

  陆专员那里请你亲自汇报一下。”

  孟维周见张书记并没有把改变时间的原因告诉李秘书长,便很佩服张书记处事的老练,更感谢他对自己的信任。张书记一般都是严肃的,但对孟维周较随便,有时还随便得让孟维周不好意思。孟维周早就发现一条规律,张书记一般是在没有外人的时候随便,到外地去出差更随便,一回到办公室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他有时也开几句不太雅的玩笑,让人觉得这位领导很贴近群众。但孟维周只是附和着笑笑而已,从不就着张书记的玩笑发挥,也不在任何场合重复他的玩笑。领导同志开那些不雅的玩笑,一般是在特定的环境下忘情所致,过后多半要后悔自己的失言。这样的玩笑,你敢重复他的?一句话,领导什么时候都是领导,下级什么时候都是下级。领导同你随便是平易近人,你同领导随便就是目无官长。千万不要看到领导同你随便一下,就忘乎所以了。

  第二天凌晨,大家早早地赶到地委办公楼一楼会议室。张兆林同陆专员打过招呼后,问李秘书长都到齐了吗?李秘书长说:“差不多了吧。”张兆林问:“差不多?到底差多少?”李秘书长略加迟疑,说:“只差财政局的了。”陆专员说:“柳韵同志,等等她吧。”李秘书长点点头,眼睛不望张兆林,只同别的同志打招呼去。张兆林不做声,大口地吸烟,一张脸没在了浓浓的烟雾里。

  六点过五分了,柳韵还没有到。张兆林把头掉向陆专员,说:“我们走吧,不等了,她自己后赶来。女同志真叫婆婆妈妈。”陆专员一边起身一边还问了句:“不等了?”张兆林说声不等了,就起身往外走。

  上了车,就六点过七分了。张兆林左右看看,又叫孟维周想想,是否还忘了什么东西没有。孟维周作思索状,说:“没有了吧。”他知道张书记是要捱到六点过八分。李秘书长望着车外,他希望柳韵同志赶上。

  六点过八分一到,张兆林说:“走吧。”于是十几辆小车依次开出地委大院。

  一路上真的畅通无阻。下午五时半就赶到省城了。西州地区驻省城办事处已做好了一切接待准备。办事处袁主任请各位领导先洗漱一下,再就餐。

  孟维周将张书记的行李放置妥当,正准备回自己的房间,见办事处袁主任来了。张书记此时正在卫生间,孟维周就问袁主任有事吗?袁主任附在孟维周耳边,轻声道:“财政局柳局长出事了。”

  “啊!”孟维周大吃一惊。

  这时,张书记出来了。“小袁坐吧。”

  袁主任唉了几声,却不坐下。等张书记坐到沙发上以后,袁主任低沉着嗓子,说:“张书记,报告一件不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