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永栋半天才伸出手来,轻轻搭了下,就滑过去了,淡淡地说:“哦,新书记?”

  陶凡说:“我刚接这个摊子,需要您老多支持。”

  “你说假话,我能支持什么?怕我们老骨头坏事吧!”陈永栋说。

  陶凡笑笑,避过锋芒,说:“陈老书记,我哪天专门到您那里坐坐,行吗?”

  陈永栋说:“我是不欢迎别人进屋坐的。听说你也有这个毛病?”

  “我只在办公室谈工作。”陶凡说。

  “还是不一样。”陈永栋说罢,低头走了。

  陶凡不明白陈永栋这话是什么意思。关隐达怕陶凡尴尬,就说:“陈老真的好怪啊。”

  陶凡严肃道:“小关你别乱说。”

  陶凡进了办公室,回头叫道:“小关你进来坐坐吧。”

  陶凡从来没有叫关隐达进办公室坐过的,不知今天有什么大事?关隐达望着陶凡,胸口忍不住砰砰跳。陶凡半天不说话,眼睛望着窗外。窗外正是刚才他碰上陈老的石阶梯。那石阶梯让休息平台分作两段,各段九级,共十八级。陶凡无意间数过的。刚才陈老刚好站在休息平台下面第一级,陶凡只好站在下面不动了。他若往上再走一步,陈老只怕就擦过他的肩膀下去了。他站在下面,既显得谦恭,又堵住了陈老。可是陈老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真让人不好受。

  “小关,你猜猜,陈老为什么留着辫子?”陶凡突然问道。

  这时吴明贤敲门进来了。陶凡说:“老吴你等等吧。”吴明贤笑笑,退出去了。

  关隐达就明白这个问题的重要性了,认真想了想,说:“我只能瞎猜。我想,陈老要么就是对新的形势不适应,留辫子是他的抗议方式。就像西方有些年轻人,要反抗主流社会,就故意穿奇装异服。要么就是陈老学年轻人,想换个活法,所谓老夫聊发少年狂。要么这个不好说……要么就是有人说的,他有神经病。”

  “你以为哪种情况可能性最大?”陶凡又问。

  关隐达说:“我想十有八九是第一种情况。老同志大多有牢骚。他过去是地委书记,而且是西州地区第一任地委书记。

  同样资历的,谁不是成了省部以上干部?他离休多年才补了个副省级待遇,又只是个虚名。加上他可能看不惯现在社会上的一些事情,就越来越古怪了。说不定,他脑子多少也有些问题,不然留那么长辫子干什么?”

  陶凡听罢,没任何态度,只道:“你去吧。叫吴明贤来。”

  关隐达去了吴明贤那里,说:“吴秘书长,陶书记请你。”

  吴明贤笑眯眯地,道:“小关!”吴明贤把小关二字叫得意味深长,甚至同男女之间暗送秋波差不多。关隐达笑笑,回了自己办公室。他越来越看不起吴明贤。这人当初老是找他的茬,现在见陶凡很满意他,就对他格外热乎。关隐达心想,你吴明贤堂堂地委委员,犯不着在我面前赔小心啊!

  每天下班,关隐达送陶凡到家,都得问问晚上有没有事。

  陶凡若是晚上工作,关隐达就不能休息。今天陶凡说晚上没事。

  送回陶凡,刘平说:“关科长,我送送你。”

  关隐达忙说:“不要送,我走走,几步路。”

  关隐达就在中途下车了。他不能让人家说闲话,一个秘书,就得小车接送。上班随小车一起走,是为了接陶凡,下班就不能让小车送到楼下了。可是刘平每次忍不住都要说送送他。

  陶凡,晚上不是没事,只是不想让关隐达跟着。他想独自会会陈老。不带秘书去,一则不在老书记面前摆架子,二则遇上难堪也没人在场。吃过晚饭,他交待夫人林静一,说散散步,就出门了。

  陶凡沿着蜿蜒小径,缓缓下山。两年多过去,山上的桃树都长好了。正是暮春,满山落红。暮色苍茫中,落花多了几分凄艳。说不清什么原因,陶凡就喜欢桃树。每天上下班,他要在桃林中过往好几次。树影婆娑,屋舍隐约。他禁不住会深深地呼吸,感觉着有股清气浑身流动。

  下了山,陶凡径直去了陈老住的那栋楼。想了想,估计栋头一楼那套就是陈老的家。却不见屋里有灯。陶凡试着敲了门,没人答应。又敲了几次,门终于开了。

  果然是陈老,问:“你找谁?”

  “陈老书记,我是陶凡呀,来看看您老。”陶凡说。

  陈老不说话,转身往里面走。陶凡见他没有把门带上,就跟了进去。灯光很昏暗,窗帘遮着,难怪外面就看不见光亮了。屋里有股霉味,很刺鼻。客厅里几乎没有家具,就只一张桌子,两张长条木椅。桌子是老式办公桌,上面隐约可见“西州地委办置”的字样,只怕很有些年月了;木椅也是过去会议室常用的那种,上面却刷有“西州专员公署置”,竟是五十年代的物件了。没有任何家用电器,惟一值钱的就是桌上摆放着的小收音机。

  “陈老,您身体还很健旺啊。”陶凡自己坐下了,注意不让自己挑二郎腿。

  “一个人来的?”陈老答非所问。

  陶凡说:“我一个人来看看您老,想听听您的意见。有别人在,反而不方便。”

  “又不讲反动话,有什么不方便的?”陈老说。

  “那也是啊。我这是非工作时间,自己出来走走……”

  没等陶凡说完,陈老接过话头:“到你们手上,公私就分明了啊。难怪你一定要到办公室才谈工作。八小时之外,是你自己的时间。”

  陶凡说:

  “陈老啊,我跟您说啊,现在风气不如以前了,到你家里来的,都是有事相求的,总要送这送那。好像空着手就进不了门。所以啊,我就立了个死规矩,绝不在家里接待客人。”

  陈老眼睛睁开一下,马上又半闭着了,问:“真是这么回事?”

  陶凡笑道:“我为此事得罪过不少人的。有人说进我的门,比进皇宫还难。由他们说去吧。”

  陈老说:“这么说,我俩的毛病一样了。我还以为不一样哩。我那会儿,上门送礼倒没什么。可是到了家里,他们就会套近乎,老领导呀,老战友呀。我听着这些话就烦。我就死也不让他们进我的屋。快三十年了,没几个外人进过我的家门。

  有人说我家是阎王殿,我也由他们去说。”

  陶凡无意间挑上了二郎腿,又放了下来。他想原来陈老并不像别人说的那么不近人情。“陈老,您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