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云生说:“五个人,城关镇的居民。”

李济运猜想到是什么事了,问:“旧城改造那块的吧?”

毛云生点头说:“正是的。他妈的就不知道少来一个人?偏偏来五个!”

上访人数五人以上,算是群体性上访,简称群访。一个县的百姓每年到上级机关群访三次以上,县委书记和县长就地免职。省里这么规定,也自有道理。全省一百三十多个县,假如每个县一年有三次群访,每天省政府门口就会聚集两伙群访的百姓。加上零零星星的上访,省政府门口会天天宾客如云。

截访人员已把那五个人拉到省政府大门左侧的人行道上,围着他们讲道理。毛云生过去说:“你们哪怕告到中央去,解决问题还是靠县里。你们跑这么远上访,除了出我们县里的丑,还有什么用?”

“不往上搞,县里会重视吗?”

“越闹越有理,越闹越有利,是吗?”毛云生喝道。

“你是毛局长吗?你态度要好一点。”

毛云生说:“道理就是道理,同嗓子有屁关系!”

“你又做不得主!你信访局只要把人搞回去,就完成任务了。”

毛云生腔调仍是老高:“你做得了主,你来当信访局长算了!”

听上去毫无意义的争吵,却是截访劝说的过程。毛云生有经验,不管正理歪理,软话硬话,有什么上什么。吵到最后,毛云生的话听上去更离谱了:“今天不同你们谈解决问题,今天只让你们回去。这里不是谈解决问题的地方。县里的问题到县里解决,这里谈的不算数!你们不回去,我也不管了。你们就睡在省政府门口,地睡塌进去都不关我的事。上头怪罪下来,挨骂的是县里领导,又不是我!大不了撤我的职,我正不想搞了哩!我不当信访局长,去当财政局长,我年年给你们拜年!”

“那我们就不回去,你好当财政局长。”

毛云生说:“你们想得美!看看我们多少人!绑都要把你们绑回去!说得通,我们吃顿饭回去。喜欢喝酒的喝酒,喜欢吃肉的吃肉。菜由你们点,鱼翅、鲍鱼没有,龙虾、螃蟹由你点!”

“我们不是吃龙虾来的。”

“跟你们说了,要解决问题,回去再说。”毛云生今天半句软话都没有。

“你莫把我们当卵搞!”

毛云生嘿嘿一笑,说:“我把你们当人物好不好?告诉你们,五人以上叫群访。群访就有头

子,你们哪个是头子?你们再往省政府门口去,武警再拦你们,你们就勇敢地往前冲。冲着冲着,就打起来。好,打起来就好了。你们至少是危害公共秩序,冲击国家机关。你们谁是头子?头子要判刑。”

“吓三岁小孩啊!”

“你不是三岁小孩,你是大人物。你去呀,你去冲呀!为你好,你不知好!”毛云生就像演相声。

“我们不是五个人,我们是五百多户的代表!”

毛云生又是冷笑,说:“你以为人多势众就有理?你们代表五百户,就不用查谁是头子,你们全是头子!你们干吗这么傻?你们就算等到老天开眼了,哪个领导接了你们的告状信,大笔一挥:请乌柚县委、县政府认真处理!你还不是拿着这张纸回县里去?告诉你们,这位就是县委常委李主任,他马上就可以代表县委说,我们会认真处理。”

李济运突然被毛云生顶了出来,只好说:“我是李济运,县委常委。我说的话都代表县委,都是算数的。我今天不问你们具体情况,只谈一条总原则,就是你们提出的任何要求,只要是符合法律和政策的,同时又有现实可能性,县里将不折不扣督促有关方面落实。”

“什么是现实可能性呢?你这话有圈套。”

李济运一时语塞,支吾一下,说:“现实可能性嘛,就是你们提出的要求是正当合理的,可以满足的。”

“你是说光合理合法还不行?”

李济运说:“法律、政策和现实条件都要考虑。宪法规定,公民有劳动的权利和义务。那你如果失业了,你能拿这条理由去告国家和政府违背宪法吗?”

李济运不管讲不讲得通,想到这条就理直气壮讲了。居然没人答得上来,他就趁势诱导:“所以说,我们回去讲道理。听我一句话,去找个地方吃饭。”

毛云生喊道:“先吃饭行不行?你们想在这里睡觉,吃过饭再来睡也不迟,没人占你们的地方!”

五个人你望我,我望他,果然肚子咯咯叫,就跟着走了。附近有家不上不下的餐厅,毛云生熟门熟路,领着大家去了。总共十六个人,要了两桌。菜管好的点,酒管好的要。店里端上水井坊,李济运暗暗踢了毛云生。毛云生明白意思,忙说:“酒只要中档的,你这里的高档酒,嘿嘿,不好意思,我信不过。”任店家赌咒发誓,毛云生只要了便宜的酒。

上访的人也帮腔,说越是高档酒,越是假酒多,不如喝几十块钱的。李济运听这话心里就有谱了,毕竟算是坐上同一条板凳。上了几个菜,李济运举了杯,说:“别的话不说,几个乌柚人,在省城里喝杯酒,也是难得。我敬各位一杯!”

毛云生忙插话说:“我不是开玩笑,乌柚九十万人,有幸让常委敬酒的,我敢打包票,不超过三十个!”

城关镇有个干部笑道:“这里就有十五个了,指标有限啊!”

毛云生瞪了那个干部,说:“老子帮你做工作,你还在这里开玩笑!”

两桌的人都笑了,共同举杯,一饮而尽。四瓶酒下去,五个上访户全都醉了。毛云生笑道:“不会在省政府门口睡了,送他们回去睡吧。”

吃完了饭,五个上访户被七手八脚抬上了车。李济运站在路边,听毛云生大致汇报了。李济运说:“我会给熊书记打电话,你回去之后再详细汇报。不能全怪老百姓,贺飞龙要拿出诚意,不然还会有更多麻烦。下半年是上访高峰,再来两次群访就完了。”

李济运回到厅里,稍事休息就到下午上班时间。他打了熊雄电话,简要说了截访过程,又说:“熊书记,看来旧城改造那块,信访压力很大。除了有关单位,仅家庭上访户就牵涉到五百多户。每户只按四口人算,就是两千多人。处理不好,哪天两千多人往县委、政府门口一站,不敢想象!毛云生会向您详细汇报。我想说一点,就是县委应该提醒贺飞龙,拿出诚意和行动。他已有动用不正当手段,压制和恐吓群众的苗头。”

熊雄听完之后,只说了三个字:“知道了。”

李济运听着这三个字,重重地出了一大口气。已越来越看不清熊雄的面目了,他就像电脑程序只在0和1之间选择。李济运忍不住发了短信过去:同他有关的项目是目前乌柚最大的信访源。不料熊雄回信:也许同他对乌柚经济的贡献成正比。李济运后悔自己发这条短信,幸好他没有提贺飞龙的名字。难道熊雄到乌柚才几个月,就成贺飞龙的保护神了?

第四十四章

二十七

渐近年底,乌柚县的班子突然调整了。明阳调到市经济开发区当管委会主任,那边的主任过来当县长。当然是代县长,选举程序还是要走的。那位主任过来当县长算是重用,明阳过去当主任可想而知。李非凡就地免职。市委本要调他去市人大任职,他却死不肯离开乌柚。市委领导来火了,不作任何安排。吴德满提前一年退二线,让出了政协主席的位置。朱芝改任县政府助理调研员,朱达云接她做宣传部长。

李济运半丝风声都没有察觉,朱芝打电话过来他才知道。朱芝说:“很明显,检举刘星明的人一锅端了。我是另外一回事,还是叫成鄂渝整了。”

李济运相当震惊和惶恐,似乎报复他的人正提刀把守门外。听朱芝慢慢讲完人事变动,他也安静下来了,说:“老妹,我早就隐约感觉到会发生什么事。既然来了,也没什么可怕的。你我祸源不同,境况是一样的。这时候,你需要的是平静。你不必有情绪,更不要想着申诉。”

朱芝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人在官场,有什么办法?但想着自己只有伸出脖子挨刀的份,又格外的委屈。”

李济运说:“看远一点。你年轻,未来长着哪。到了政府这边,分配什么做什么,尽力把事情做好。既要让人看到你的能力,更要让人看到你的气量。你一个小女子,要是表现出不同凡响的气度,大家不得不敬你几分!”

“你自己呢?”朱芝说,“你们四个人,就还没有向你动手。”

李济运嘿嘿一笑,说:“你傻啊!最早朝我动的手,我不离开乌柚了吗?”

李济运犹豫再三,打了陈一迪电话,告诉他成鄂渝开始整朱芝了。陈一迪电话里大骂成鄂渝,说他是小人得志,太没气量了。李济运要的不是陈一迪的谴责,便说:“你们是老上下级关系,方便时候说说话,别做得太过分了。朱芝算是修养好的,不然把他的作为抖出来,他在漓州也不好过。大不可鱼死网破。”

陈一迪说:“济运兄你劝劝小朱,暂时忍住。官场上的事,撕破了脸到底不好。我有机会肯定做做工作。我同他关系不一样,我会有办法的。”

第二天,熊雄打了电话过来,告诉他市委对乌柚班子作了调整。李济运只当不知道,听熊雄一五一十说了。他故意问熊雄:“熊书记,我的岗位会作调整吗?”熊雄听出了他的情绪,稍作停顿,说:“李主任,你安心在上面挂职吧。”

田副厅长很快听说了乌柚的消息,找了李济运过去,说:“李非凡我就懒得说了,明阳我是骂过他的。他们不该把你扯进去。他们年纪大,想赌一把。你呢?日子长着哪!”

李济运说:“我当时也觉得参加检举不妥,但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我在那种情形下,不好不答应。他们把我拉到外面,四个人在车上商量。”

田副厅长哼哼鼻子,说:“看看你们,那么神神秘秘,多像搞阴谋诡计!”

李济运这个晚上一秒钟都没睡着。他想熊雄到乌柚来,完全是副陌生的面孔,肯定被人面授过机宜。他们四个人联名检举县委书记,有人看到的就不是什么正气,而是乌柚班子不团结。熊雄也不愿意陷身这个班子结构。也许在熊雄看来,明阳、李非凡、吴德满和李济运是铁板一块。前面竖着这么一大块硬邦邦的铁,熊雄会想到他的县委书记不好当。从市委领导到熊雄,都愿意早日把这块铁熔化掉。

早上,李济运收拾好了被褥,慢慢地洗漱了。出来看看时间,已是七点了。他打了明阳电话:“明县长,没吵着您休息吧。”

明阳说:“还叫什么县长,叫老明吧。”

李济运说:“明主任,都说一失足成千古恨,我们可是未失足成千古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