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啊,你难道不擦一下吗?琼西问,至少把该死的马桶冲一下吧!

  可格雷先生只想尽快从里面出来。他把双手放在水龙头下冲洗了好一会儿,然后朝门口走去。

  琼西看到州警推门进来,并不怎么感到惊奇。

  “拉链忘了拉了,朋友。”州警说。

  “哦,真的。谢谢你,警官。”

  “从北方来的吧?广播里说,那儿的动静可不小。当然,不是所有的人都收听得到。也许是外星人来了。”

  “我是从德里来的,”格雷先生说,“所以不太清楚。”

  “我能否请问一下,在这样的一个夜晚,你来这儿干什么?”

  就说是朋友病了,琼西想,但同时又感到一阵绝望。他不想目睹这一幕,更不想插手其中。

  “有朋友病了。”格雷先生说。

  “是嘛。好吧,先生,我想看看你的驾照和行车——”

  可这时州警却翻起了白眼。他迈着僵直的大步,朝那面挂有仅供货车司机淋浴使用的牌子的墙壁走去。他在那儿站立片刻,浑身颤抖着,想控制住自己……可紧接着就让自己的脑袋狠狠地、一下又一下地朝贴着瓷砖的墙上撞去。第一下撞掉了警帽,到第三下时就开始流血,血先是溅在米色的瓷砖上,后来血流如注,顺着瓷砖往下流淌。

  琼西对此无能为力,只好伸手抓起桌上的电话。

  没有声音。格雷先生切断了电话线,可能是在吃双份熏肉的时候,也可能是在第一次作为一个人而拉屎的时候。琼西与外界失去了联络。

  2

  尽管很恐惧——也许正是由于恐惧——琼西拿着戴萨特的浴巾擦着瓷砖墙上的血迹时,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格雷先生查找了琼西有关尸体隐藏和处理的资料,不期然找到一座丰富的矿藏。长期以来,琼西对恐怖电影、悬疑小说和推理小说深有研究,几乎可以说是这方面的行家。即使是现在,当格雷先生把血糊糊的浴巾扔在州警被鲜血浸透的制服的胸前——州警的外套被用来包裹他那撞得血肉模糊的头部,在琼西思想的一角,还在呈现《天才的里普利先生》中处理弗雷迪·迈尔斯尸体的画面,不仅有电影版,还有帕特里西亚·海史密斯的小说版。其他电影中的类似场景也在同时浮现,那一幕又一幕看得琼西头晕目眩,就像从悬崖顶上往下看时一样。最可怕的还不在于此。在琼西的帮助下,天才的格雷先生发现了一件比烤脆的熏肉和尽情体验琼西的愤怒之泉更让他喜欢的事情。

  格雷先生发现了谋杀。

  3

  淋浴间的旁边是一间更衣室。更衣室过去是一条走廊,通往货车司机的寝室。大厅里空无一人。大厅的尽头有一扇门,出了门就到了大楼的背后,那里是一条大雪纷飞的死胡同,现在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积雪中立着两个绿色的大垃圾箱。一盏带灯罩的灯发出微弱的亮光,投下几道闪烁的长影。格雷先生学得很快,他在州警的身上搜了搜,找到了车钥匙。他还拿起州警的枪,放进琼西风雪外套上一个带拉链的口袋里。格雷先生用那条血迹斑斑的浴巾抵住通往死胡同的门,以免门被锁上,然后把尸体拖到一个垃圾箱后面。

  从州警骇人的强迫性自杀到琼西重新回到后面大厅,整个过程只花了不到十分钟。琼西感觉身体轻盈灵巧,所有的疲劳感都一扫而光,至少眼下是这样:他和格雷先生再次享受着欣快症所带来的乐趣。对于这一次杀人,格里·安布罗斯·琼斯起码在部分意义上难辞其咎。不仅是因为尸体处理方面的知识,还因为在“这只是凭空编造”的糖衣下本能对于嗜血的欲望。开车的是格雷先生——琼西起码不用背上自己是主犯的重负——可他是引擎。

  也许我们的确该被消灭,琼西想,而格雷先生此时又返回淋浴间,一边走,还一边用琼西的眼睛寻找血迹,同时用琼西的手玩弄着州警的车钥匙。也许我们就该化成一簇在空中飞舞的红色孢子。这样也许最好,上帝帮帮我们。

  4

  收银机旁一脸倦容的女人问他有没有看到过州警。

  “当然看到了,”琼西说,“事实上,我还给他出示了我的驾照和行车证呢。”

  “从下午晚些时候起就不断地有警察来,”收银员说,“风雪无阻。他们全都紧张得要命。所有的人都是这样。如果我想看看来自其他星球的人,我宁可租一盘录像带。你听到什么新消息了吗?”

  “收音机里说完全是一场虚惊,”他回答,拉上外套拉链。他望着隔开餐饮区与停车场的窗户,证实了自己早已看到的情景:一方面由于玻璃上的雾气,另一方面由于外面的大雪,窗外的世界一片迷蒙。这里没有人能看到他开走的是什么车。

  “是吗?真的?”她如释重负,倦容也减少了几分,而且显得更年轻了。

  “是的。别急着去找你的朋友,亲爱的。他说他得好好地拉一泡屎。”

  她皱起了眉头:“他这么说?”

  “晚安。感恩节快乐。圣诞快乐。新年快乐。”

  琼西希望这些话中多多少少还有他的影子。试图露出痕迹。以便引起注意。

  他正想看看是否引起了注意时,格雷先生让他从收银机旁走开了,他办公室窗前的景象也随之而变。五分钟之后,他又回到高速公路上,开车往南驶去,州警巡逻车的防滑链“咔嗒咔嗒”地响着,使他得以平稳地保持每小时六十英里的速度。

  琼西感觉到格雷先生游离了出来,往后探去。格雷先生能触及亨利的思想,却无法进入——与琼西一样,亨利在某些方面也与众不同。没关系,亨利身边还有个人,叫欧弗希尔或安德希尔。有了这个人,格雷先生就能很好地确定他们的方位了。他们在后面七十英里的地方,也许还不止……准备下高速吗?对,准备在德里下高速。

  格雷先生进一步往后探去,发现了更多的追踪者。有三个人……但琼西感觉到那群人的主要目标不是格雷先生,而是欧弗希尔或安德希尔。他觉得这既难以置信,又不可思议,可事实好像正是这样。而格雷先生则觉得正中下怀。他甚至懒得寻找欧弗希尔或安德希尔和亨利中途可能停下的原因了。

  格雷先生现在只想再换一辆交通工具,换成清雪车,如果琼西的驾驶技术使他的操作不成问题的话。这会意味着另一起谋杀,但对越来越像人类的格雷先生而言,这算不了什么。

  格雷先生开始摩拳擦掌了。

  5

  欧文·安德希尔站在山坡上,近旁就是那根从杂草中伸出来的水管,他看见他们把那个浑身都是泥巴、正睁大了眼睛的姑娘——乔西——从水管里拉出来。他看见杜迪茨(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长着橄榄球运动员般的宽肩膀和电影明星般的迷人金发)拥抱住她,并在她的脏脸上响亮地亲了几下。他听到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想找妈妈。”

  对这几个男孩子来说,这样很好;没有报警,没有叫救护车。他们只是扶着她爬上山坡,穿过木栅栏的缺口,经过斯特罗福德公园(穿黄球衫的姑娘们走了,换成了穿绿球衫的姑娘;不管是她们还是她们的教练,都没有注意到这群男孩或他们蓬头垢面的战利品),然后沿着堪萨斯街走到枫树巷。他们知道乔西的妈妈在哪儿,还有她的爸爸。

  而且不只是林肯霍尔夫妇。孩子们回来时,卡弗尔家所在街道的两旁停满了车。是罗伯塔提议联络乔西朋友和同学的父母。她说,他们要自发搜寻,要在全镇张贴寻人启事。而且不是在不显眼的偏僻角落里张贴(德里镇寻找孩子的启事往往都是出现在那些地方),而是在人们一定会看到的地方。罗伯塔的热情点燃了艾伦和赫科特·林肯霍尔眼中的一丝希望。

  其他的家长也积极响应——仿佛他们一直都在等待着这一呼吁。杜迪茨和朋友们刚刚出门(罗伯塔猜想是去玩了,而且并未走远,因为亨利那辆旧车还停在车道上),他们就开始打电话,而等他们回来时,已经有二十多个人挤在卡弗尔家的客厅里,有的在喝咖啡,有的在抽烟。此刻正在对他们讲话的人亨利以前见过,是一位名叫戴维·博克林的律师。他的儿子肯道尔有时跟杜迪茨一起玩耍。肯·博克林也患有唐氏综合征,他是个挺不错的孩子,但是跟杜迪茨不一样。不过说到底,谁会跟杜迪茨一样呢?

  孩子们站在客厅门口,乔西也在其中。她重新拿着她的大包,芭比娃娃全都装了进去。她的脸上甚至勉强还算干净,因为比弗一看到那些车辆,就在车道上用自己的手帕帮她擦了擦。(当这大张旗鼓的热闹场面彻底平息之后,比弗才对他们说:“告诉你们吧,给那姑娘擦脸时,我心里觉得怪怪的,她长着花花公子兔宝宝那样好身段,大脑却跟草坪洒水机不相上下。”)起初只有博克林先生看到他们,而博克林先生似乎并不明白自己看到了什么,因为他还在继续说着。

  “所以,我们大家所要做的就是分成几个小组,比如说三对夫妇一组……每组……我们就……我们……我们。”博克林先生的声音像需要上发条的玩具一样慢了下来,然后,他只是站在卡弗尔家的电视机前,目瞪口呆。那些匆忙赶来的家长们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他刚才不是还口若悬河吗?于是他们紧张地骚动起来。

  “乔西。”他说,那声音干巴巴的,非常平淡,与他平常在法庭上慷慨陈词的声音截然不同。

  “没错,”赫科特·林肯霍尔说,“她就叫这个名字。怎么了,戴维?你没事——”

  “乔西,”戴维又说了一遍,并抬起一只颤抖的手。在亨利看来(同样在欧文看来,因为欧文通过亨利的目光在观看这一切),他就像是指着艾柏纳泽·斯克鲁奇之墓的未来之灵。

  转过来一张面孔……两张……四张……艾尔斐·卡弗尔的双眼在眼镜后面睁得很大,显得难以置信……最后,林肯霍尔太太也转过脸来。

  “嗨,妈妈。”乔西若无其事地说。她举起自己的包。“杜迪茨找到了我的芭比娃娃们。我掉进了一个——”

  后面的话被她妈妈惊喜的尖叫淹没了,亨利一辈子都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虽然很奇妙,可有点儿吓人。

  “×他祖宗。”比弗说……他的嗓门压得很低。

  杜迪茨被这尖叫吓坏了,琼西连忙拥住他。

  彼得望着亨利,微微点了点头:我们干得不错。

  亨利也朝他点了点头。是呀,干得不错。

  这也许不是他们最美好的时光,但显然与最美好相差无几。林肯霍尔太太把女儿一把搂在怀里,泣不成声,而亨利则拍了拍杜迪茨的胳膊。当杜迪茨转过来望着他时,亨利在他脸上轻轻地亲了一下。了不起的杜迪茨,亨利想,了不起的——

  6

  “就是这儿,欧文,”亨利轻轻地说,“27号出口。”

  欧文所看到的卡弗尔家的客厅顿时像肥皂泡一样消失,前方有块路牌离他们越来越近:右行进入27号出口——堪萨斯街。他仍然能听见那女人喜极并难以置信的叫声在自己的耳朵里回响。

  “你没事儿吧?”亨利问。

  “没事儿。至少我觉得没事儿。”他驶入出口的坡道,悍马在大雪中艰难前行。仪表板上的时钟跟亨利的手表一样,也成了摆设,但他觉得能看到天色有了一点蒙蒙亮。“到坡道顶上之后是往左还是往右?快告诉我,因为我不想冒停车的险。”

  “往左,往左。”

  欧文借着闪烁的转弯指示灯将悍马左转,再一次控制住侧滑之势,然后沿着堪萨斯街朝南行进。街上的雪被清理过,而且是在不久之前,但现在又积了一层。

  “雪要停了。”亨利说。

  “是呀,可风还是很猛。你很盼望见到他,对吧?我是说杜迪茨。”

  亨利笑了。“有点紧张,但的确是的。”他摇了摇头。“杜迪茨,伙计……杜迪茨总是能让你轻松愉快。他是个开心果。到时候你自己看吧。我只是希望我们不是像这样在天刚放亮时不期而至。”

  欧文耸了耸肩,意思是说,这可没办法。

  “我想,他们搬到西区这儿有四年了,而我还从来没有来过他们的新家。”接着,他不知不觉地又用思想与欧文交流:他们是在艾尔斐死后搬过来的。

  你有没有——随后,画面取代了言语:打着黑伞穿着黑衣的人们。雨中的墓地。支架上的棺材,棺材盖上刻着艾尔斐安息。

  没有,亨利有些愧疚地说,我们都没有。

  ?

  可亨利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没有去,不过他突然想起了一句话:移动的手指在写字;写完字后继续移。杜迪茨是他们童年时代的一个重要(他觉得自己真正想用的字眼是至关重要)的部分。而一旦那种联系中断后,再返回去会很痛苦。痛苦是一回事,无谓的痛苦是另一回事。他现在明白了一些别的事情。当他情绪抑郁时,当他的自杀之念越来越明确时,他所联想起的那些形象——父亲下巴上流下来的牛奶,巴利·纽曼晃荡着大屁股冲出办公室——其实一直掩饰着另一个更强有力的形象:捕梦网。这才是他绝望的真正原因吧?一方面是捕梦网这个概念的伟大,另一方面却是这个概念之用途的平凡?用杜迪茨来寻找乔西·林肯霍尔,无异于发现了量子物理学却用它来制作电子游戏;更糟糕的是,还发现这才是量子物理学唯一的真正用途。当然,他们做了一件好事——如果不是他们,乔西·林肯霍尔会死在排水管里,就像一只老鼠死在接雨的桶里一样。不过——得了——他们救出的可不是什么未来的诺贝尔和平奖得主——

  你刚才的思路我不是全都跟得上,欧文突然深入到亨利的思想里说,不过听起来很有点儿自命不凡。是哪一条街?

  被刺到痛处的亨利不高兴地望着他。“我们这些年没有回来看他,行了吧?这事儿我们可不可以别再提了?”

  “可以。”欧文说。

  “但我们都给他寄圣诞卡,知道吗?每年都寄,所以我才知道他们搬到了迪尔波恩街,德里西区迪尔波恩街41号,再过三条街右转就是。”

  “好了。冷静点儿。”

  “×你妈,然后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