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迪茨加入后,那个图像顿时上百倍地明亮和清晰起来。亨利听到有人——是琼西——倒抽了一口气;如果他自己有气可抽的话,他也会倒抽一口气的。因为杜迪茨在某些方面也许是智障,但不是在这一方面;在这一方面,他们才是口齿不清手脚笨拙的可怜白痴,而杜迪茨却是天才。

  “哦,我的天啊。”亨利听到比弗在叫,那是惊喜交加的语气。

  因为乔西正站在他们面前。他们对她年龄的各不相同的了解将她变成了个十二岁左右的孩子,比他们初次在智障学院门口看到她时要大,但无疑比现在的她要小。他们看到她穿着一件水手裙,裙子的颜色变幻不定,先是蓝色、粉红、大红,接着又重新变成粉红、蓝色。她手里拎着一个大塑料包,芭比娃娃的头从里面探了出来,她的膝盖上满是疤痕,耳垂下的瓢虫耳环若隐若现。亨利想,哦,没错,我记得那对耳环,接着那对耳环也固定不动了。

  她开口说了句,你好,杜杜。又看了看他们,说:嗨,你们好。

  然后,突然间,她不见了。突然间,他们又变成了五个人而不是六个人。五个大男孩站在老橡树下,脸上映着六月天的古老阳光,耳畔响着垒球姑娘们兴奋的叫喊。彼得哭了,琼西也哭了。那个酒鬼走了——显然已经凑够了酒钱——但是又来了一个人,这人面色凝重,尽管天气很暖和,他却穿着冬天的风雪大衣。他左边脸上有一块红色的东西,可能是胎记,但亨利知道不是。那是拜拉斯。欧文·安德希尔来到了斯特罗福德公园,来到了他们身边,在注视着他们,不过这没关系;除了亨利之外,他们都没有从捕梦网的那一边看到这位客人。

  杜迪茨在笑,可是,一看到两位朋友脸上的泪水,他不禁感到茫然。“干吗——哭?”他问琼西。

  “没事儿。”琼西说,当他把手从杜迪茨手里抽出来时,最后的联系断了。琼西擦了擦脸,彼得也擦了擦。比弗带着哭腔地笑了一声。

  “我想我把牙签吞下去了。”他说。

  “没有,在那儿呢,傻瓜。”亨利说着,指了指草地,被咬烂的牙签果然在那儿。

  “去找——乔西?”杜迪茨问。

  “你能吗,杜杜?”亨利问。

  杜迪茨朝垒球场走去,他们怀着敬佩之情紧跟在后面。杜迪茨从欧文身旁走过,不过当然没有看见他;对杜迪茨而言,欧文·安德希尔并不存在,至少此刻还不存在。他走过露天看台,走过第三垒,走过小吃店,然后停下脚步。

  他身边的彼得呼吸急促。

  杜迪茨转过头,双眼发亮、饶有兴致地望着他,差点笑出来。彼得竖起一根手指,正在左右摆动,他的目光越过摆动的手指,落在地上。亨利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有片刻时间,觉得自己看到了什么——草地上有一抹鲜亮的黄色(像油漆)突然一闪——然后就不见了。只见彼得仍然在运用自己特殊的记忆天赋,自顾自地沉于其中。

  “彼得,你——看到——路线了?”杜迪茨问,那慈父般的语气几乎让亨利忍俊不禁。

  “嗯,”彼得瞪大了眼睛说,“没错,妈的。”他抬起头来望着大家。“她来过这儿,伙计们!就是这儿!”

  他们沿着一条只有杜迪茨和彼得才能看见的路线穿过斯特罗福德公园,后面跟着一个只有亨利才能看见的人。公园的北端一道摇摇欲坠的木栅栏,上面挂着一块牌子,写着:D.B.&A.R.R.财产,请勿靠近!多年来,孩子们总是无视这块牌子的存在,而德里—班戈—阿鲁斯图克铁路公司的货车真正从荒地一带经过也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不过,他们在栅栏上推开一个缺口后,马上就看到了铁轨;在坡底下,那些铁轨虽然有些锈蚀,却仍然在阳光下反射出光芒。

  山坡很陡,到处都长满了毒漆树和毒常春藤。下到一半时,他们发现了乔西·林肯霍尔的大塑料包。那个包如今变得又破又旧,好几个地方还用胶带贴了补丁,但亨利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能一眼认出来。

  杜迪茨高兴地捡起塑料包,一把打开,朝里面看了看。“芭比——娃!”他高喊着,把它们拿了出来。与此同时,彼得继续往前搜索,他的腰弯成了九十度,神情严肃,颇有夏洛克·福尔摩斯寻找莫里亚蒂教授足迹的架势。最终也是彼得·穆尔真正找到了她——在山坡上的一丛杂草中伸出了一截肮脏的混凝土排水管,彼得站在排水管旁边激动地望着所有人,欣喜若狂地叫道:“她在这里面!”除了颧骨上那两团红色之外,他的面孔白得像纸一般。“伙计们,我想她就在这里面!”

  德里的下水道和地下排水系统历史悠久,结构极为复杂,因为德里镇原本是一片沼泽,就连生活在周围的密克马克印第安人都对它敬而远之。工程的主要部分建于三十年代,靠的是新政的拨款,不过它们大半将在1985年的大暴雨中毁于一旦,那场暴雨淹没了全镇,摧毁了德里水塔。但各种管道目前依然存在。他们看到的这根排水管顺着山坡埋进地下。乔西·林肯霍尔好奇地爬了进去,结果一脚踩空,沿着半个世纪的枯叶往下滑,就像小孩坐滑梯一样,一直落到水管底部。她一次次地挣扎着想沿着那脏乎乎、滑溜溜的斜面往上爬,直到自己筋疲力尽。她吃完了装在裤子口袋里的两三块饼干,在接下来的漫长时间(十二个小时,也许是十四个小时)里,只能困在这臭气弥漫的黑暗中,倾听外面的世界所传来的模糊声音,那个世界对她来说遥不可及,她只能在这里坐以待毙。

  此刻一听到彼得的叫声,她连忙仰起头,使出剩下的全部力气喊道:“救命啊!我出不去了!求求你,救救我!”

  他们压根儿也没有想到要去找一个大人——比如在这一带巡逻的内尔警官。他们一心只想把她救出来,这成了他们义不容辞的责任。他们起码还保持着一点头脑,没有让杜迪茨下去,不过其他人在商量了不到半分钟后,就组成一架倒人梯伸进黑暗之中:彼得最前,其次是比弗,然后是亨利,琼西殿后,因为他最重。

  就这样,他们爬进黑暗中,里面像下水道一般臭烘烘的(还有别的什么东西的气味,是一种极其陈腐刺鼻的臭气)。进去不到十英尺时,亨利在泥渣中发现了乔西·林肯霍尔的一只鞋子。他不假思索地把它揣进自己牛仔裤的后面口袋。

  几秒钟后,彼得转头喊了一声:“好了,快停下。”

  那女孩的哭泣和呼救声现在已经很响了,彼得甚至可以看到她坐在坡底的枯叶上。她仰头望着他们,她的面孔在黑暗中像一个脏乎乎的圆盘。

  他们把人梯又往里推进了一步,虽然心情很激动,他们还是尽量谨慎。琼西的双脚倒挂在一大块垮下来的混凝土上。乔西举起手……奋力抓着……还是够不着彼得伸下去的手。最后,就在他们觉得将不得不放弃的时候,她又往上挪动了一点。彼得一把抓住她伤痕累累的脏手。

  “耶!”他得意地叫道,“抓住了!”

  他们小心翼翼地把她从水管里往上拉,杜迪茨在一旁等着他们,他一只手里拿着她的包,另一只手握着两个布娃娃,大声对乔西说别担心,别担心,因为他找到了芭比娃娃们。他们把她拉出排水管时,周围阳光明媚,空气清新。

  15

  悍马里没有电话——有两部不同的收音机,但是没有电话。亨利正在为两人呈现一幕生动的往事,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电话铃声骤然响起,把亨利从回忆中惊醒,两个人都大吃一惊。

  欧文就像是从沉睡中惊醒似的全身一震,悍马也失去控制,在路面上打滑,然后缓慢地转起圈来,像一条跳舞的恐龙。

  “×他妈——”

  他想控制住打滑的势头,但车轮却肆意地飞转,像帆船里失去方向舵的舵轮一样。95号州际公路的南行线上此时只剩下一条湿滑的单车道,悍马在上面逆行起来,最后斜冲进隔离带上的雪堆里,车前灯照出一束雪雾迷蒙的光柱,指向他们来时的方向。

  叮……叮……叮……稀薄的空气中传来急促的铃声。

  是在我的脑海里,欧文想,我把它投射了出来,不过我想其实是在我的脑海里,又是那该死的感——

  两人之间的座位上有一把手枪,是格洛克手枪。亨利刚拿起它,铃声就戛然而止。他把枪口对着自己的耳朵,手掌握紧枪柄。

  当然了,欧文想,没什么好奇怪的。他只是用手枪打电话而已。这种事情经常发生。

  “喂。”亨利说。欧文听不见对方的回答,但同伴那张疲惫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琼西!我就知道是你!”

  还会是谁呢?欧文想,奥普拉·温弗里不成?

  “在哪儿——”

  凝神倾听。

  “他想找杜迪茨吗,琼西?难道是因为这样才……”又是凝神倾听。接着:“水塔?为什么?……琼西?琼西?”

  亨利把手枪继续举在耳边,片刻之后才拿下来端详着,好像不明白这是何物。接着,他把枪重新放回座位上,脸上的笑容不见了。

  “他挂了。我想是另外那位回来了。他称之为格雷先生。”

  “你的朋友还活着,但你看起来似乎并不开心。”不开心的是亨利的思想,可亨利没有必要进一步说破。刚开始很开心,就像你所喜欢的什么人偶尔打个电话而让你很开心一样,可现在又不开心了。这是怎么了?

  “他——他们——在德里以南。他们停下来了,正在一个叫戴萨特的停车站吃东西……只有琼西还把那儿叫呆傻特,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样。我想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听上去很担心。”

  “为他自己吗?还是为我们?”

  亨利淡淡地看了欧文一眼。“他说,他担心格雷先生打算杀死一名州警,再抢走他的巡逻车。我想很可能就是这样。妈的。”亨利在自己的腿上擂了一拳。

  “可他还活着。”

  “没错,”亨利明显情绪不高,“他有免疫能力。杜迪茨……你现在了解杜迪茨了吧?”

  没有,我怀疑你也不了解他,亨利……不过也许我了解得够多了。

  亨利重新用思想交流——这样更容易。杜迪茨改变了我们——与杜迪茨的交往改变了我们。琼西在坎布里奇出车祸后,再一次发生了变化。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的脑电波往往会发生变化,我去年在《柳叶刀》杂志上看过一篇这方面的文章。对琼西来说,这肯定意味着那位格雷先生能够利用他而不会让他感染,不会拖垮他。而且使他得以不被融化,至少到目前为止是这样。

  “融化?”

  就是被吸收,被吞噬。接着他说出声来:“你能让我们离开这雪堆吗?”

  我想没问题。

  “这才是我所担心的事儿。”亨利闷闷不乐地说。

  欧文转头望着他,在仪表板上的亮光反照下,他的脸色有些发绿。“你他妈的是怎么了?”

  天啊,你还不明白吗?我还得怎么样才能告诉你?“他还在那儿!琼西!”

  欧文的头脑所知和心里所知之间存在着一段差距,自从他和亨利开始行动以来,这已经是他第三或第四次不得不越过这段差距了。“哦,我明白了。”他顿了顿。“他还活着。还能思考,还在活着。甚至还能打电话。”他又顿了顿。“老天。”

  欧文把车挂上低挡,往前开了六英寸左右,四个轮子才全都转了起来。接着,他又挂上倒挡,随着“嘎哧”一声,悍马重新开进雪堆,但尾部在积雪中稍稍翘起,这正中欧文下怀。当他再次换成低挡时,他们就会轻而易举地离开雪堆。不过,他脚下踩着刹车又等了片刻,整个车身都在轰隆隆地震动。窗外狂风呼啸,大雪纷飞,犹如无数雪怪在空荡荡的高速公路上滑冰。

  “你知道我们一定得这么干,对吧?”欧文说,“这是说在我们能够抓住他的情况下。因为不管具体的细节如何,他的整体的计划几乎可以肯定是全面污染。算一算——”

  “我会算,”亨利说,“全地球上的六十亿人对阵一个琼西。”

  “没错,就是这样的数字。”

  “数字有时也会骗人。”亨利说,但是语气很沮丧。一旦数字变得很大时,就不会骗人,也无法骗人了。六十亿是一个很大的数字。

  欧文松开刹车,踩下油门。悍马往前移动,这一次是开了几英尺后轮子才开始打滑,但接着就稳定下来,然后像恐龙一般冲出雪堆。欧文调转车头,朝南驶去。

  你们把那孩子从排水管里救出来之后呢,继续讲吧。

  亨利正要开口,仪表板下的一台收音机里传来响声。接下来的声音洪亮而清晰——仿佛说话人正跟他们一同坐在车里。

  “欧文?你在那儿吧,小子?”

  是克兹。

  16

  差不多一小时之后,他们才到达“蓝色行动基地”——曾经的“蓝色行动基地”——以南的十六英里处,但克兹并不担心。上帝会眷顾他们的,他对此深信不疑。

  弗雷迪·约翰逊在开车(这快乐的四人组挤进另外一辆可在雪天行驶的悍马里)。珀尔马特坐的是副驾驶座,他的双手被铐在门把手上。坎布里被铐在后座的门把手上。克兹坐在弗雷迪的后面,坎布里坐在珀尔马特的后面。克兹寻思,不知道他的两位被强行征来的小伙子是否在通过感应而密谋。如果是的话,对他们会很有好处。克兹和弗雷迪都把车窗摇了下来,尽管这让悍马比冬天里的户外茅厕还要冷;车内的暖气已经调到最大,但作用微乎其微。不过车窗却必须打开,否则车内的空气会迅速变得令人窒息,会像有毒的煤矿一样满是硫磺味。不过最难闻的还不是硫磺味,而是乙醚味。大部分似乎都来自珀尔马特,只见他在座位上不停地扭来扭去,间或还压低嗓子呻吟一声。坎布里身上的里普利正在疯长,犹如春雨之后的麦田,而且他也有那种气味——克兹即使戴着面罩也能闻到。但珀尔马特是罪魁祸首,他不停地扭来扭去,尽量在放屁时不发出声音(在克兹暗淡的童年时代,大家把这种行为称为“放阴屁”),尽量假装这臭不可闻的气味与他无关。吉恩·坎布里身上长的是里普利;克兹觉得珀尔马特——上帝保佑他——身上长的是别的什么东西。

  克兹尽力用自己的干扰辞掩饰着这些想法:戴维斯与罗伯兹,戴维斯与罗伯兹,戴维斯与罗伯兹。

  “你能不能别这样?”坐在克兹右边的坎布里说,“你都害得我快发疯了。”

  “我也给害得快发疯了。”珀尔马特说。他在座位上又动了动,身子底下传出噗的一声轻响。很像是橡皮玩具消气时的声音。

  “哦,天啊,珀利!”弗雷迪叫道。他把车窗进一步开大,一股寒气裹着雪花灌进来。悍马滑了一下,克兹坐直身子,但汽车又稳定下来。“拜托你别再用屁眼喷气了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