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点记两分。”

  “我×。”比弗往嘴里塞了一根牙签,“二十五点。”

  “三十点。”

  “不跟。”

  “三十一点记两分。”

  “×他奶奶的!”当琼西转过拐角进入第三街时,比弗有点气急败坏地低声笑了,“你每次发牌都让我输成光屁股。”

  “你每次发牌我也让你输成光屁股,”琼西说,“真言逆耳。行了,出牌。”

  “九点。”

  “十六点。”

  “最后一张牌,记一分,”比弗说,仿佛在道义上大获全胜。接着他站起身:“我得出去一下,撒泡尿。”

  “干吗?这儿不是有很好的厕所吗?你不至于连这也忘了吧?”

  “我没有忘。我只是想看看能不能在雪地上写我的名字。”

  琼西笑了起来。“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能不长大就不长大。而且还要长小。别把那家伙弄醒了。”

  比弗朝后门走去,而琼西则把牌收拢,洗了起来。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他们小时候玩这种牌时的一种玩法。他们称之为杜迪茨牌,通常都是在卡弗尔家的娱乐室里玩。玩法与一般的克里比奇牌没有差别,只不过他们让杜迪茨记分。我得了十分,亨利经常说,给我记十分,杜迪茨。于是杜迪茨就会咧着嘴,笑嘻嘻地——他那种笑容总是让亨利很开心——记上四分或六分或十分或甚至他妈的二十几分。玩杜迪茨牌的时候,规则就是从不抱怨,从不说杜迪茨,太多了或杜迪茨,还不够。哦,他们总是笑翻了天。如果卡弗尔夫妇刚好也在房间的话,他们也会跟着大笑。琼西记得有一次,他们应该是十五六岁吧,而杜迪茨当然还是那样,杜迪茨·卡弗尔的年龄永远不会变化,这正是他最动人也最令人担惊受怕的地方,那一次,艾尔斐·卡弗尔哭了起来,说孩子们,我真想让你们知道这对我和我太太意味着什么,真想让你们知道这对道格拉斯意味着什么——

  “琼西。”比弗叫道,他的声音干巴巴的,很奇怪。冷空气从敞开的厨房门里灌进来,使琼西的手臂长起鸡皮疙瘩。

  “把门关上,比弗,难道你是在马厩里出生的吗?”

  “快过来,你得看看这个。”

  琼西起身来到门口,正要张口说什么,又连忙闭上了。后院满满当当的全是动物,足可以办一家动物园了。大多数是鹿,有二三十头各种各样的母鹿和公鹿。不过,与它们同行的还有浣熊、摇摇晃晃的土拨鼠和一队在雪地上行动非常自如的松鼠。从存放“北极猫”、各种工具以及发动机零件的工具房的侧墙边,过来三条大狗。琼西一开始以为是狼,接着,他发现其中一只的脖子上套着一段褪色的晾衣绳,才意识到它们是狗,可能已经野性复萌。它们全是从峡谷那边上来,正在朝东而去。琼西还看到,有两只体型不小的山猫混杂在两小群鹿中间,他不由得擦了擦眼睛,好像想抹去某种幻影。山猫还在那儿。同样,那些鹿、土拨鼠、浣熊和松鼠也都在那儿。它们不紧不慢地前进,对门口这两个人看都不看一眼,但是又不像逃离大火的动物那样仓皇。而且根本闻不到烟火的味道。这些动物只是在撤离这个地区,往东行进。

  “我的天啊,比弗。”琼西充满敬畏地低声叫道。

  比弗一直在仰脸望天。这时他飞快地看了动物一眼,又抬头往上看去。“是的。你再看那儿。”

  琼西抬起头,看到十来个炫目的光体——有的是红色,有的是蓝白色——在那儿上下翻飞。它们照亮了云彩,他突然意识到,这正是麦卡锡迷路时看到的东西。它们一会儿前,一会儿后,你追我躲,有时又合而为一,发出逼人的光芒,使琼西不得不眯起眼睛。“那是什么?”他问。

  “不知道,”比弗头也不回地答道,他脸色苍白,刚长出来的胡茬显得十分清晰,清晰得几近怪异,“但是动物不喜欢它们。那正是动物们敬而远之的东西。”

  2

  他们看了十分钟,也可能是十五分钟,这时琼西听到一阵低沉的轰鸣,就像是变压器的声音。琼西问比弗是否听见了,比弗只是点了点头,仍然目不转睛地望着在空中盘旋的亮光。琼西觉得那亮光有窨井盖那么大。他认为动物们要敬而远之的是那声音,而不是亮光,不过他什么也没有说。突然之间,说话似乎变得很艰难,他觉得有种恐惧向他袭来,就像是持续的热病或轻度流感,使他全身软弱无力。

  那些亮光终于渐渐暗淡下来,琼西并没有看到它们熄灭,但是亮光的数量似乎越来越少。动物也越来越少了,那“嗡嗡”的响声也越来越低。

  比弗猛地一惊,就像从沉睡中惊醒一样。“照相机,”他说,“我得赶在它们消失之前拍下来。”

  “我看你来不及——”

  “我总得试试!”比弗几乎吼了起来。接着,他又放低嗓门,说:“我总得试试,起码拍拍鹿呀什么的,以免……”他转身穿过厨房往回走去,也许还在回忆自己把那部装电池的旧照相机扔在哪堆脏衣服下面。突然,他止住脚步,说:“哦,琼西,我们有麻烦了。”那声音干巴巴的,丝毫不像是比弗的声音。

  琼西朝那些剩下的亮光看了最后一眼——它们越来越暗(也越来越小),然后转过身来。比弗正站在水槽边,视线越过案台,望着大房对面。

  “怎么了?又怎么了?”这泼妇耍赖般的、略带颤抖的声音……真的是他的吗?

  比弗用手指了指。他们安顿麦卡锡的那间卧室——也即琼西的卧室——房门大敞,而卫生间的门——他们早先特意打开了,以免麦卡锡内急时找错地方——这时却关着。

  比弗转向琼西,他神情忧虑,脸上满是胡茬。“你闻到了吗?”

  琼西闻到了,尽管从后门灌进来的空气寒冷而清新。没错,仍然有乙醚或乙醚酒精的味道,但现在还夹杂其他东西。粪便自不用说。也可能有血。还有别的,就像是埋了上百万年的天然气终于得到释放。换句话说,这不是孩子们在野营途中被逗得咯咯笑的那种臭屁味,而是要丰富得多,也难闻得多。你只能拿它跟屁相比,因为实在没有别的东西可以与它相提并论。琼西心里想,从根本上说,这是某种被严重感染而且死期将至的东西发出的气味。

  “再看那儿。”

  比弗指了指实木地板。地板上有血,从敞开的门到关着的门之间,沿路都是鲜亮的血迹。似乎麦卡锡跑过去的时候在流鼻血。

  不过琼西觉得,流血的并不是他的鼻子。

  3

  琼西一生中最不愿做的事情——比如:给他弟弟麦克打电话,告诉他妈妈因心脏病发作已经去世;对卡拉说她不能再这样酗酒和依赖药物了,否则他就要离开她;在阿格瓦姆野营时,告诉辅导员老劳伍说自己尿床了——莫过于穿过“墙洞”的大房,走到紧闭的卫生间门前。这段路就像是在噩梦之中,虽然你走在路面上,但不管你的双腿移动得多快,都是那种做梦般的、置身水底之下的感觉。

  在噩梦中,你永远无法到达目的地,但他们终于来到房间的另一边,所以琼西想,这毕竟还不是梦。他们站在这儿,看着地上的血迹。每一处血迹都不大,最大的与十美分的硬币相差无几。

  “他一准又掉了颗牙齿,”琼西说,他的声音仍然压得很低,“很可能是这么回事。”

  比弗抬起一边眉头看着他。接着,他来到卧室门口,往里看去。片刻之后,他转头朝琼西勾了勾手指示意。琼西侧身走到比弗身旁,他要继续留意那扇关着的卫生间门。

  卧室里的盖被给一股脑儿掀到地上,似乎麦卡锡起身时很突然,很迫不及待。枕头中间还有他的脑袋印,床单上也留有他睡过的痕迹。床单上,大约在床中间的地方,还留有一大摊血。蓝色的床单都湿透了,变成了紫色。

  “这牙齿掉的地方可真怪,”比弗小声说道。他用力一咬嘴里的牙签,外面的一半掉到了门槛上。“也许他还指望牙齿仙女给他两角五分钱呢。”

  琼西没有回答,而是指了指门内的左侧。那里胡乱堆着麦卡锡的长内裤和他穿在里面的三角裤。两条裤子上都有血,而三角裤更是被血浸透,如果不是裤腰上那一道松紧带和前面的双层棉布,你还会以为它本来就是那种鲜红色。

  “去看看便盆。”比弗小声说。

  “我们干吗不直接去敲卫生间的门,问问他到底怎么样?”

  “因为我他妈的想有点儿思想准备,”比弗回答,他的声音虽然很低,语气却有些激动。他拍了拍胸口,然后把咬烂的牙签吐了出来,“天啊,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琼西的心也在怦怦直跳,他感觉汗水从脸上淌了下来。不过他还是走进卧室。由于新鲜的冷空气不断从后门涌入,大房里的空气已经很干净了,但这里却臭气熏天——粪便、天然气、乙醚等各种气味都有。琼西觉得自己吃进胃里的那点东西开始待不住了,他强压住自己不要翻胃。他靠近便盆,一开始不敢睁眼去看。在他的脑海中,同时出现了好几种可能会看到的类似于恐怖电影中的画面。浸泡在血水中的器官。牙齿。割下来的脑袋。

  “快看呀!”比弗小声催促。

  琼西闭紧双眼,低下头,屏住呼吸,然后猛地睁开眼睛。他看到的只是干净的瓷器在头顶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便盆里空空的。他从咬紧的牙齿缝里吁了一口气,然后避开地板上的血迹,回到比弗身边。

  “什么也没有,”他说,“行了,我们别浪费时间了。”

  他们从一扇关着的门旁走过(这是存放床上用品的壁橱的门),来到另一扇关着的门前(这是通往卫生间的松木门)。比弗望着琼西,琼西摇摇头。“该你了,”他悄声说,“我看过便盆了。”

  “他可是你发现的,”比弗回答,看上去一副倔强的样子,“所以该你来。”

  这时琼西听到了别的什么声音——准确地说,他是听而不闻,不仅因为那声音十分熟悉,更因为他正全神贯注于麦卡锡,那个他差点儿开枪击中的人。那是一种“嗡嗡”的声音,很模糊,但是越来越大了。正朝这边靠近。

  “真是活见鬼,”琼西说,虽然他的语气不失正常,但声音很响,两个人都不禁微微一震。他用一根手指敲了敲门。“麦卡锡先生!里克!你在里面没事儿吧?”

  他不会回答的,琼西心里想,他不会回答的,因为他已经死了。坐在马桶上咽气了,就像艾尔维斯一样。

  但是麦卡锡没有死。他呻吟了一声,并回答道:“我有点儿不舒服,伙计们。我得清一清肠胃。如果能清清肠胃,我就会——”接着又是一声呻吟,随后是一声屁响。这个屁声音不大,几乎有些清脆。听到这声音,琼西不由得露出苦脸。“——我就会没事儿了。”麦卡锡的话终于说完。在琼西看来,这人离“没事儿”远隔十万八千里。他听上去气喘吁吁,痛苦不堪。仿佛为了证明这一点,麦卡锡又呻吟起来,声音更大了。随后又是一声清脆的屁响,紧接着他就大叫起来。

  “麦卡锡!”比弗试了试门把手,可是扭不动。麦卡锡——这位他们从森林里迎来的不速之客——从里面把门反锁了。“里克!”比弗把门把手扭得“咔嗒”直响。“开门,伙计!”比弗尽量装出轻松的语气,仿佛这一切只是个大玩笑,是野营时的一个恶作剧,但越是这样,他的声音反而越显得惊恐。

  “我没事儿,”麦卡锡说。他大口喘息着,“我只是……伙计们,我只是有些气胀,需要排解一下。”随后又是肠胃胀气所引起的声音。把他们听到的声音视为“通气”或“放屁”未免很荒唐——这是两个华丽的、如糖霜一般轻飘的词语。从紧闭的门背后传来的声音很有肉感,就像皮肉撕裂的声音。

  “麦卡锡!”琼西叫道,他又敲了敲门,“让我们进去!”不过他真的想进去吗?不想。他但愿麦卡锡仍然迷路在外或者被别人发现。更可怕的是,在他的脑海深处,潜藏着一个不肯退却的念头,他但愿自己一开始就杀掉了麦卡锡。“省点事儿,笨蛋!”卡拉常看的《匿名瘾君子》里面那些人就是这么说的。“麦卡锡!”

  “走开!”麦卡锡叫道,声音虽然微弱却很坚定,“你们就不能走开,让别人——让别人安心大便一次吗?老天!”

  嗡——那声音现在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了。

  “里克!”比弗也喊了起来,尽管仍然是轻松的口吻,但已经有了一丝绝望,犹如一名登山者的绳子快要脱手了,“你什么地方流血了,哥们儿?”

  “流血?”麦卡锡语气中的惊讶似乎不是装出来的,“我没有流血。”

  琼西与比弗交换一个骇然的眼神。

  嗡——

  这声音终于吸引了琼西的全部注意力,他感到自己如释重负。“有直升机,”他说,“他们肯定是在找他。”

  “你这么想吗?”比弗的表情仿佛在说:哪有这等好事!

  “是的。”琼西猜想,直升机上的人可能是在追踪天上的那些神秘亮光,或者是想弄清那些动物到底要干什么,可是他不想考虑那些东西,也不想关心那些东西。他所关心的是把麦卡锡弄走,弄上直升机,送进麦奇亚斯或德里的一家医院。“快出去,打手势叫他们下来。”

  “可是——”

  嗡——门背后又传来那种艰难却清脆的声音,紧接着是麦卡锡的又一声喊叫。

  “快出去!”琼西吼了起来,“让那些狗娘养的玩意儿降下来!我不管你是脱裤子还是跳肚皮舞,快去让它们降下来。”

  “好吧——”比弗刚刚转身,猛地全身一震,发出一声惊叫。

  琼西很成功地置之度外的一些东西突然从壁柜里跃出来,跑到亮光下,在蹦蹦跳跳的间隙还不忘斜睨他们几眼。但是,等他转过身来,看到的却只是一头母鹿,正站在厨房里,脑袋伸在案台上,用温顺的褐色眼睛打量着他们。琼西深深地吸了口气,无力地靠在墙上。

  “真该死,”比弗也吸了一口气。然后,他一边拍着巴掌,一边靠近母鹿,“快出去,梅布尔!难道你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季节吗?快走吧,快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