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下了太长时间的雨,地下是湿的,刚刚架上的纸包沾上了湿气,她用了很大工夫,才让那些纸钱燃烧起来。

方子衿用一根竹棍拨拉着面前的火堆,不时憋足气弯下腰猛地吹上一阵。火越来越旺了。她蹲在火堆边,看着火苗在风中飘来飘去,仿佛看到父母以及哥哥姐姐们的灵魂在她的面前诉说。她默默地祷告着:爸爸、妈妈,大哥二哥,姐,我现在的生活很好,梦白也很好,非常聪明非常听话,你们不要担心。我知道你们在阴间不容易,钱一定早用完了吧。现在阳间纸钱不好弄,我也只能给你们这多了,你们省着点用,明年我再多给你们点。祷告完毕,她站起来,将手中那些还没有烧完的散纸点燃,一张一张地扔在附近,嘴里轻声念叨:过路的孤魂野鬼,无家可归无人照顾的鬼们,过来拿点钱去用吧。我爸爸妈妈哥哥姐姐也都是可怜人,他们在世上只有我这么一个亲人,我能力有限,不可能给他们更多的钱,求求你们,别欺负他们。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惊叫,接着是乱叫声。方子衿暗自一惊,站起来向叫声发出的方向望去,见那里有很密集的亮光射出一束又一束光柱。那些光柱晃动着,在墨黑的夜空中形成许多个触目惊心的交叉。杂沓的脚步,在这个雨夜显示着急促和惊恐。方子衿顾不得许多,拔腿向前猛跑。最初,她还撑着伞,希望雨水不要淋到自己的身上。很快发现,撑着伞根本无法跑得更快,她只好将伞收了,任凭雨水淋在自己的身上。

几天后有一个消息传来,说是清明节当晚的事件,被定为反动会道门,是一次对无产阶级政权的公然挑衅,公安部门已经立案,各派出所均抽调警力,同各单位保卫科以及居委会组成联合专案组,对此案进行调查。听到这一消息时,方子衿吓呆了,如果被查出来,自己会不会被判刑?她也会像其他犯人一样,被五花大绑着,胸前挂一个牌子游街吗?

一个星期后,当场被抓获的几十个人由几辆卡车装着,一个单位一个单位地游斗。在医学院,事前每个系都接到通知,教职员工以及学生被组织起来,等待着。那五辆卡车开到医疗系前面,方子衿看清了站在车上那些人以及他们胸前的牌子,脸色吓白了。牌子上写的竟然是现行反革命罪,在每一个名字上面,打着一个大大的红叉。这些人中,竟然还有一个孩子,看上去至多不过十四五岁,被判了七年。方子衿真就不明白了,胡之彦诱奸了那么多女人,只被判了三年,这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只不过清明节晚上给自己故去的亲人烧了点纸钱,就被判了七年。

日子在提心吊胆以及饥饿中一天天挨过。终于到了小满,许多人暗自松了一口气。据说,小满过后,就该进入麦收了,一旦收了麦子,饥荒也就熬过去了。后来才知道,这种期望未免有些一厢情愿。据说,当初播种的时候,饥饿的农民们瞅着没人注意,将相当一部分种子塞进嘴里。到了麦子灌浆,农民们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潜进地里,将那些还不是很饱满的麦穗摘下来,拿回家煮了吃。一直到了夏天,方子衿那颗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来了。双抢一过,新米上市,物资虽然还是紧缺,大饥荒总算是熬过去了。过完这个夏天,方子衿想送女儿去上学。可女儿的年龄不够,差了好几个月。为此,她去找派出所所长,希望把女儿的出生日期改一下。所长的妻子有性交痛的毛病,是方子衿中西医结合给治好了。夫妻俩感激着方子衿,正愁没机会报答,自然就答应下来。

在派出所改完户口出来,已经接近中午。方子衿去派出所侧面的脚踏车棚里将脚踏车推出来,左脚踩在踏板上,右脚蹬了几下,抬起脚正要坐上去,眼角的余光看到街边有一个修鞋摊。她抬到半空的脚放下来,脚踏车也停了。自从将方叔叔和修鞋匠联系上之后,只要在街上遇到修鞋匠,她都会上前去核实一番。这次倒是奇了,那个修鞋匠明明坐在街边修鞋,见她调转脚踏车,立即将东西一收,挑起担子就走。

他这一走,更让方子衿起疑。她再次跨上脚踏车,奋力蹬了几下,追过去。她在后面喊,同志请等一下,我有点事问你。修鞋匠快步拐进一个窄巷子。她骑着脚踏车追进了那条巷子,叫道,修鞋的师傅,请你等一下。前面那人拐进了一条更窄的巷子,巷子的两边堆放着许多东西,杂杂乱乱的,人来人往。修鞋匠快速地往前走,肩上的担子磕磕碰碰的。方子衿知道,自己骑着脚踏车,如果冲进这条巷子,一旦碰上某个人,立即会引起一场大乱,那样,修鞋匠肯定趁机溜走。巷子那么窄,人又那么多,她很难避免这一点。她连忙刹住车,从车上跳下来,迅速磕下支架,上了锁,一刻不停地向前奔去。修鞋匠舍不得扔掉肩上的挑子,终是给方子衿追上了。

方子衿一把抓住他肩上的担子,说你等等。后面想说的话没说出来,人已经愣住了。两人在那里站了好一刻,陆秋生说,让我走吧。说着,抬腿继续向前走。方子衿赶上几步,再次抓住他的修鞋担。她心里也不明白,抓住他干什么?他们能说什么?她心里有许多话,一句都没法说出来。她和他之间,有一道天堑,这道天堑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也想不明白。她本能地觉得,如果和他多说几句话,自己未来的命运,就会多几分不测。

陆秋生再一次执意要走,方子衿仍然抓着他的担子,不肯松手。

两人一直关注着对方,没留神有两个戴红袖标的人出现在他们身边。这是一男一女,都有好大一把年纪了。那女的对方子衿说,同志,他对你做了么事?听到这话,陆秋生的脸顿时白了,整个人突然间矮了半截。方子衿心中亦是大骇,她知道,自己如果应对不好,引起这两个红袖标的怀疑,立即就会被请到居委会。进入那里,无论是她还是陆秋生,都得通过自己的单位开证明来证实自己的身份。真是这样,陆秋生的右派身份无可隐瞒,而方子衿竟然和一名右派拉拉扯扯,不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又是什么?

人往往有一种敏感,知道危机临近时,会特别机灵。方子衿虽然吓得手足无措,却并没有完全失去心智。她转向居委会的两位红袖标,说,同志你帮我评评理,上次我找他修鞋,六个补丁我给了他三角钱。她伸出自己的手,向红袖标掰着手指头。她说,三角钱啦,可以买两斤多米五只鸡蛋,十几个馒头。可以买十几斤白菜。那个男的见她有点夹缠不清,打断了她,说,行了行了,这些账我们会算。你说吧,你抓着他,到底为么事?

方子衿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有很好的表演才能。她说,为么事?还不是那几个补丁?我给了他三角钱,原想他把鞋修好吧。可是,他当面对我说得好好的,我还没穿两次,那鞋又破了。那个女人向着女人,对陆秋生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修鞋怎么啦?修鞋也是为人民服务。你给她修鞋,她给了你钱,你就应该为她把鞋修好。我说你这个同志,思想有问题,怎么能用这样的态度对待自己的革命同志?

戏既然已经开场,陆秋生也就无师自通地演下去。他说,同志,你不晓得她那只鞋是么回事。你也听她说了,一只鞋补了六个补丁。别说是一只鞋,就是一件褂子,六个补丁,那也破得不成样子了吧。我劝她说,这鞋破得不成样子了,不要再补了,干脆买双新的吧。她说,买双新的?你说得轻巧,一双新的要两块多呢。

老太太找到话题了,脸色一变,对陆秋生说,我说你这个同志思想有问题嘛。旧的怎么啦?旧的就不能穿了?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艰苦朴素,要勤俭建国。如果都像你这个同志,我们党的优良传统,还能保持吗?

陆秋生被两个红袖标批评教育了一顿,最后,他们命令陆秋生跟方子衿走,去将她的鞋重新补好。陆秋生不敢再坚持,只得挑着鞋匠担子,跟在方子衿后面。走到街口,方子衿推了自己的脚踏车,向前走去。陆秋生不太情愿,却也无可奈何,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人谁都不说话。一直走了两条街,估摸着不会再有人注意,方子衿才停下来,转过头看陆秋生。陆秋生亦停下来,头低着,一句话不说。

方子衿说,走,去你住的地方看看。陆秋生仍然站着,不动。方子衿说,走呀,你怎么还站着?陆秋生怯怯地说还是不去了吧。方子衿说,为么事不去?你是我哥,我去看看我哥住的地方不成?陆秋生说,我不是你哥。方子衿说,就是,我说是就是。你如果不是我哥,你么样为我做那些?陆秋生抬起头来看她,那张脸虽然布满了岁月风霜,眼睛却还依然晶亮有神。他的目光仿佛有刺一般,猛地刺了方子衿一下。方子衿本能地向后伸了伸腿,想退,最终还是停在那里。

她的语气委婉了许多,说我想去看看你住的地方。

陆秋生摆了摆头,说,不行的,要登记的。

听到这句话,方子衿如梦方醒,知道自己真的不能去。可她又有好多话想和他说。这里人多眼杂,自然不是说话的地方,又不能去公园等一类场所。她这身打扮,人家一眼就能认出是知识分子,而他却是一个修鞋匠,这样两个人站在一起,对比太强烈,肯定会引起那些巡逻的民兵注意。她说,我想和你说说话。

陆秋生抬头四处看了看,然后迈开双腿,越过她,向前走去。她没有说话,推着脚踏车跟着他。又走了一条街,陆秋生在一个街口停下来,放下肩上的担子,搁在街边,从鞋匠箱子旁边取下一张小凳,塞到屁股下面坐下来,又摆出另一张小凳,放在方子衿面前。方子衿站在那里,没动。陆秋生拉开小抽屉,拿出一只鞋,又拉出下面的抽屉,拿出皮锉胶水一类东西。他开始锉那只雨鞋。

方子衿支好脚踏车,弯下腰,抓过那张小凳塞到自己的屁股下面,坐下来。她好奇地问他,你么时候学会补鞋的?

陆秋生说,这一切原本都是为了战争。在部队的时候,他常常要去侦察敌情。为了隐蔽自己,不得不给自己找一种保护色。这就是国民党军官和共产党军官的区别。国民党的军官,确实都是军官,或者说是军阀,可共产党的军官是一些万金油,做什么都身先士卒。说这番话的时候,他非常激动,也带着感慨。她知道共产主义是他的最后信仰,他以及他的家人,为了这个信仰献出了很多。如果这最后的信仰都失去了,他心中的幻灭感会多沉重,她是无法想象的。这是他心中永远的刺,她不想去碰这根刺,也没有能力去碰。

她转换了话题,问他,你不是在红川吗?么样回到宁昌了?

面对她的提问,陆秋生只简单地回了一句,红川没法呆了。她反复问他,他才说,以前,他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留了下来。他是被管制分子,工人编制,一个月拿十八块钱薪水,和刚参加工作的工人一样。干革命干了这么多年,落到这样的地步,他心里也十分委屈,多年来,一直在写信向上面反映自己的事,希望上级党组织给自己一个公正评价。可是,这些信全都石沉大海。

方子衿不解,问道,为么事?你们都是革命的功臣。

陆秋生说,他找以前的老领导打听过了,像他这种情况的不少,甚至有很多职位比他高的,也被打成了右派。这些人全都是经过长时间革命斗争考验的,可以说是忠诚的革命者。但是,他们得罪了某些领导,结果被这些领导借助运动之机给整下来了。陆秋生的父母虽然是高官,但解放后在中衢工作的时间并不长,相当一段时间在江西工作。后来又调去了北京,对于中衢的影响力更小。而中衢各级干部,也都在这几年间有了较大的调整。以前答应留下他的那些干部全都调走了,新来的干部,既不了解情况又和他没交情。那些人不断给他制造麻烦,在肉体上摧残他在人格上污辱他。他心里清楚,那些人是想逼他走。他无路可退了,只好提出辞职。他的辞职报告交上去的第二天,户口就给下了。他知道这事在局里没法解决,跑去找市委组织部。人家将他当成皮球,踢过来踢过去。他想,这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自己能回的只有两个地方,一是恒兴,那是他退伍后参加地方工作的第一站。那里有一些老领导老同事,他们或许愿意收留自己?此外,就只有宁昌。宁昌是他的原籍,可他觉得回宁昌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宁昌毕竟是省会,是大城市,由小城市调往大城市,难于上天。整个中衢省,想调进宁昌的有多少人?恐怕数十万计,可每年真正进入宁昌的,大概也就百来个人。

陆秋生回到恒兴,才知道这里已经物是人非。以前的老领导,有的死了,有的上调走了,有的被打倒了。留下来的干部,不是没什么实权,就是明哲保身,听说他的情况就向后缩往后躲,面都不肯见。无计可施,他只好到了宁昌。在宁昌,他能找的只有杨维华。杨维华如今升了公安分局的副局长。杨维华说,目前这种形势,他也不敢公开出面帮老同学,只能暗中援手。他给陆秋生出主意,叫他打个报告,通过正常渠道递上来,局长办公会上,他会帮忙说话。陆秋生将报告交上去,回到红川等了三个月,终于有了回信。接到通知的时候,他都有些不相信是真的。

工作了这么多年,他身无长物,仅仅只有一床破被子几件旧衣服。他将被子往身上一背,提着那口跟了他许多年的破箱子上了路。这半年多时间,他花光了所有的钱,已经没有钱坐车,只好从红川步行到了宁昌。在分局,他用那张通知单换了一张户口迁移单,然后赶到派出所。派出所长拿着单子,二话没说,给他上了户口。

户口虽然出乎意料地上了,陆秋生还是茫然,自己出生和长大的这座城市,一切都是如此熟悉,可是,哪里有自己的立锥之地?好在所长对他说,我知道你没有住的地方,我已经找过房管局,给你作了安排。是你们家的老房子,你拿着户口,去一趟房管局,他们会给你住房证和钥匙的。陆秋生原想感谢一番,转而一想,自己这种身份,连感谢的资格都没有了,说感谢的话,实在是一种奢侈。

他往外走的时候,所长又问他,你没有工作,今后怎么生活?陆秋生停了下来。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有想过,从红川到宁昌这一路上,他一直都在想。可是,他无法想象。自己出生入死参加革命,现在竟然连基本生活保障都失去了,他第一次对人生感到绝望,什么念头都有。听到派出所长如此一问,他向外迈动的脚停下了,几乎要痛哭失声。

所长说,你有么手艺吗?他开始摆头,继而想到自己为了侦察敌情,曾经学过皮匠,说我会修鞋补鞋。所长松了一口气,说这样就好办多了。我给街道打声招呼,让你修鞋好了。修鞋也是为人民服务嘛。

陆家在宁昌原有一幢很大的房子,当时就有四十多间。解放后,政府把这些房子没收了,分隔成许多小间,安排给一些无家可归的人。他拿着户口到房管局时,人家也没说任何话,将其中一小间给了他。他于是在宁昌安下了家。世事说起来就是这么奇巧。如果他没有被划成右派,就算花再大的功夫,想进宁昌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方子衿听了他的经历,心里不是滋味。如果不是为了心中的那份爱,他不会将她从恒兴弄到宁昌,她也就不会遇到胡之彦。如果不是为了帮她清除来自胡之彦的威胁,他也不可能得罪文大姐。为了这份情,他的付出是如此之多,可是,又半点回报也没有。想到这一切,她的眼泪立即流了出来。

陆秋生一见,立即说:“快点揩干净,这是在大街上,人家见到就麻烦了。”

方子衿一边揩眼泪,一边说:“哥,我心里好苦。”

陆秋生说:“苦么事苦?我蛮好的。你一定想不到,我比你收入还高。”

方子衿说:“你不用哄着我,修鞋能挣多少钱?”

陆秋生给她算了一笔账,打一个补丁,小的二分钱大的能挣五分钱,如果是皮鞋就收一角,补丁大一点,收一角五。钉一对鞋掌是五角。还有修伞呀,修包呀等等。如今这年月,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所有的东西都是修了又修补了又补,无形之中,倒是他的生意好了。他的活干不完,一些老熟人的活就带回家晚上干。好的时候,一天他能赚够三块,就是差一点,也在一块以上。一个月下来,少说也有五十多块,多的时候上百块。他一个人生活,开销少,十块钱足够了。

她不可能在这里呆太长时间,时间一长,会引起别人怀疑。不得不走的时候,她说,哥,把你的地址给我,有空的时候,我带梦白一起去看你。陆秋生说不,你不要去。我知道你过得不容易,去了对你不好。你也不要对别人提起见过我的事。你回去吧,就当我还在红川。方子衿坚持,陆秋生只好拉开抽屉,翻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拿出半截铅笔头,在舌头上蘸湿了,写下地址。

方子衿接过地址站起来,扶着脚踏车,用脚轻轻磕开支架。临走之前,她还想对他说些什么,却又觉得没法说出口。人的一生,什么债都能欠,就是不能欠情债。感情的债,一旦欠上,再轻也是沉重,永远都还不清了。

她跨上脚踏车,奋力向前蹬去,不敢有丝毫松气。她担心自己只要松一点气,就会大哭出声。

八月三十日,方子衿给女儿方梦白打扮一番,带着她去附属小学报名。解放后的几年间,新生儿出生率非常高,这批孩子,三四年前开始入学,给原有的小学教育体系造成了相当的冲击。医学院附属小学在整个宁昌属于条件最好的小学之一,仍然无法满足生员快速增加的需要。为了应对新生入学,学校打开两间教室接受家长带着孩子报名。报名手续非常繁琐,第一项是查验户口,第二项是填表。

每一个中国人,都建立了极其严格的政治档案。像方子衿这一代人,他们的政治档案是参加工作的时候建立的,后来,每年都要填写各种各样的表格,尤其是像她这种家庭成分存在瑕疵的,必须经常写思想汇报,这些东西,全都被塞进了她的档案中。人们无论走到哪里,档案都会像影子一样跟着他。档案比影子可怕,自己虽然抓不住影子,却可以看到。档案却掌握在别人的手里,别人到底往你的档案里塞了些什么,你自己永远都不知道。而这些被别人塞进去的东西,什么时候会对你的人生产生怎样的影响,你更是无法掌握。档案就像一条躲在暗处的毒蛇,你永远不清楚它会在你身上什么地方下口。

方子衿知道自己所填的这张表,会成为女儿档案的第一页,她不得不异常慎重。

表格的主要部分填起来容易,姓名性别年龄民族籍贯。接下来就是重要一项:家庭成分。家庭成分是一个方子衿始终未能搞懂的概念,如果说,子女填的是父母的家庭成分,那么,方梦白的家庭成分应该是干部,因为方子衿本人是干部。可是,她不能填这样的成分,她得填方子衿的家庭成分,自由职业者兼地主。但如果是换一个人,比如胡之彦,他本人是劳改释放犯,他的孩子填家庭成分的时候,原本该填劳改释放。可他们不需要这样填,他们填的是干部。在家庭成分一栏后面,还有本人成分一栏。每次填表,方子衿对这一栏充满困惑,无数次问过别人,应该填什么,别人说,填学生。她觉得奇怪,自己早已经是教师和医生了,怎么还是学生?人家说,你当然是学生,就算你一百岁了,也还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学生。

填完方梦白的有关资料,开始填她的社会关系。一旦填社会关系,方子衿便会痛苦不堪。她的社会关系原是最简单的,父母兄弟都已经不在人世,她可以不填。只需要填丈夫彭陵野就一切万事大吉。其实不然,她还得填一个补充说明,说明自己曾和一个叫赵文恭的人结过婚,此人后来被划为极右。自己意识到他是党和人民的敌人时,当机立断,和他彻底划清了界线,坚决地离婚了。今天填的不是她自己的资料,而是女儿的资料。她又该怎样填女儿这第一份档案中家庭成员的资料呢?

第一行,在关系的下面,她写上了父女两个字,然后空下了。接下来填第二行,先写上自己的名字,再写上性别,年龄,家庭成分,本人政治面貌。所有该填的都填完了,她停下手中的笔,坐在那里,看着父女关系那一栏发呆。女儿说妈你快填呀,别人都交上去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在那一栏写上了彭陵野的名字。政治面貌党员干部,本人成分学生。

恰在此时,感觉身后有人在看自己,她蓦然回首,发现胡之彦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他看着她,也看着她手中的那张表,目光似笑非笑意味深长。那一瞬间,她有一种做贼被人捉住手的感觉,一颗心狂跳不止。胡之彦开口说话了,他说,带女儿报名?方子衿慌乱之中,竟然破天荒地答了一句话。她说,是啊,你呢?胡之彦说都他亮的一样,送二姑娘来。

胡之彦出狱已经几年了,至今还住在医学院南区。既然是住在同一区,碰面的机会难免。不过,方子衿异常小心,每次远远地见了他,总是绕开。有几次,实在无法避开,方子衿也只当他不存在一般。胡之彦每次看到她,脸上就会流露出兴奋之色,并且无一例外地主动和她打招呼。她只当没有听到,总是不予理睬。没料到此时在一间小小的教室里狭路相逢,而且又被他看到自己在女儿的档案里造假,因为心虚,她不得不和他虚伪地应答几句。同时她也在想,自己是否应该改过来,填上赵文恭的名字?如果填上赵文恭,在政治面貌一栏里,就得填上右派,然后在最下面,还有一栏,家庭成员中是否有历史问题需要特殊说明。她就得说明女儿的亲生父亲被划成极右,被开除公职等一系列问题。不行,有了这个自由职业者兼地主的家庭成分,已经给女儿今后的人生道路增加了不少崎岖,如果再加上一个右派父亲,女儿的生命中,将会有一块永远无法剔除的疤痕。

方子衿希望胡之彦没有看清自己所填。她慌忙拿了那张表,走到前面,交给了老师。老师没有细看,对她说,现在缴费吧,学杂费一块五,书抄费两块。方子衿缴了费,拉着女儿急急地离开校门。那时,她有一种漏网之鱼的感觉。没料到刚刚走到校门口,见胡之彦站在那里,脸上带着一种坏坏的笑。

胡之彦说:“真巧,他亮的又碰到了。报完名了?”

方子衿一时手足无措,本能地应道:“是…是的。”

胡之彦伸出手,摸着方梦白的头,问她:“梦白,你爸爸啥时候回宁昌?”

方梦白脱口说:“我没有爸爸。”

胡之彦故意愣了一下,说:“你没有爸爸?你他亮的咋会没有爸爸?刚才你妈妈给你填表,我看到她写的,你爸爸叫彭陵野呀。”

方梦白当然不明白大人内心深处藏着掖着的东西,她不喜欢彭陵野,甚至恨他,听到胡之彦这样一说,立即予以反驳:“他不是我爸爸,我才不要他当我爸爸。”

那一瞬间,方子衿几乎要昏过去了。毫无疑问,胡之彦并非真的要问女儿什么,而是表明他已经看到了她在女儿的材料中所写的,知道她隐瞒了一段历史问题。他在暗示她,他抓着了她的小辫子。方子衿正心惊肉跳的时候,胡之彦再一次开口,他到底说了什么,方子衿竟然没有听到,不得不追问了一句。胡之彦说,他亮的,我要去工厂里办点急事,你他亮的把我女儿带回去吧。方子衿只想立即离开他的视线,不说行也不说不行,一把拉了他的女儿,走开了。

她没有向后看,却能感受到胡之彦并没有立即走开,而是站在原地,以意味深长的目光注视着她。她真的感到绝望,胡之彦似乎一直没有对她死心,偏偏自己找的男人不争气,而自己又被他抓到了把柄。将来的什么时候,他会拿这些来要挟自己吗?

因为社会资源尤其是电力资源严重不足,整个城市的休息日是错开的,党政机关以及文教卫等部门例行休息星期天,各工厂的休息日被安排在了从星期一到星期六的不同时间,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让电。居民生活用电没有丝毫保障,谁都不清楚何时来电何时停电,因此,家家户户都准备着洋油灯。即使如此,电力还是不足,于是电力部门便按区安排停电。到了停电时间,也就是这个区所有工厂的休息日。不久前,文大姐把胡之彦调进了钢厂,据说还安排了一个副科长的职务。钢厂的休息日是星期三。

星期三一整天,方子衿恰好没课,这学期又不需要去附属医院坐诊。她不敢看书,担心人家说她走白专道路,何况因为批白专道路,许多专业书籍都已经处理了,能看的书实在少而又少。以前女儿在身边,教女儿读一读唐诗,学点算术也就过去了。现在女儿上学了,这一整天还真有点百无聊赖。她洗完衣服,又将地扫了第二遍。这地平是土,扫了一层立即又会有一层,实在难以扫净。可她就是见不得一点灰尘杂质,一天总要扫两三遍。

低头扫地的时候,突然觉得房间里一暗。她知道一定是有人站在了门口,将从大门射进来的光线挡住了。她抬起头看过去,看到的是胡之彦那张令人憎恶的脸。她直起了身子,定定地立在房子中间,低头看了看右手握着的扫帚,自感这东西缺少硬度,不足以自卫,便偏过头,向两旁看看。如果需要自卫,她希望自己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抓到一件足以制服对方的工具。结果令她绝望,她离两边的墙均有超过一米的距离,而且,两边并没有任何足以当做武器的东西。

胡之彦显然看穿了她的心事,说他亮的,老子不是结巴阶级敌人。方子衿并不因为他这样解释就相信了他。在她的心里,他永远都是那只给鸡拜年的黄鼠狼。她厉声问,你要做么事?胡之彦说,刁毛,老子来给你送个结巴喜讯,别他亮的像对待地富反坏右一样。说着,他顺手搬过一把椅子,坐下来。方子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想说我能有么喜讯?却没有开口,她不想和他说上哪怕一个字。

他掏出烟,抠出一支,在指甲盖上墩了几下,塞进唇边叼了,又伸手去兜里掏,掏出一只镀金打火机,啪的一声打着火,点燃烟,吸了一口。他说最近咋没见陵野来?刁毛,好几个月没回来了吧,怪想他结巴狗日的。

方子衿拿着扫帚站在那里,半声不吭。她想,有什么话让他说吧,他觉得没趣,自己会走的。

胡之彦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他说,他亮的是这样的。我他亮的和陵野喝了几次酒,觉得和他刁毛对结巴脾气。他亮的你老公不是想调进宁昌吗?眼下结巴正有一个他亮的机会。我们钢厂卫生院要扩大成医院,需要他亮的大量进人。

方子衿心中,被他带来的消息搅起巨大波澜。如果他所说是实,那确实是一次机会,而且企业进人比机关事业单位进人容易得多。机关事业单位,无论哪一级机构,都没有单独的人事权。省属单位,必须通过省人事厅,还得通过市人事局,然后是公安局粮食局。有许多人就因为省人事厅批复了市人事局不同意,人事关系虽然进来,户口却一拖几年,还在外地。像钢厂这样的大型企业,行政级别和省平级,有独立的人事权,进人只要厂人事处一句话,市人事局备个案。胡之彦真的想帮她吗?还是拿这个来当诱饵?

方子衿除了第一句话之外,始终未出一声,胡之彦却越说越有劲。他说,自从彭陵野向他提起这事,他就留心了。自己和人事处是不同部门,原先并不熟悉,但为了彭陵野,他和人事处的几个正副处长拉关系。拉关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得拍得送。想到是在帮她,就算是投入再多,他也乐意。只是这事得瞒着李淑芬,否则肯定闹得天翻地覆。

方子衿感觉到他话中有话,在暗示着什么,顿时警惕起来。

胡之彦故意停下来,观察了她一下,见她仍然没有反应,说他亮的,你对我还有阶级仇民族恨呀。你和那个刁毛陆秋生害我坐了几年牢,我他亮的都没恨你,还他亮的尽想着帮你。算了算了,刁毛。我他亮的也不知这是为啥。说到这里,他终于站起来,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说我他亮的走啦,你自己好好考虑。考虑好了给我结巴一个话。

一连多天,方子衿的心乱极。胡之彦叫她好好考虑,她能怎样考虑?为了把彭陵野调入宁昌,自己没少托人找关系,每次见面,他也总在催问这件事。这个社会,办事就凭两条,一是有后台有靠山,一是要吹要拍要送。这两条她是一条都不占,无门无路无权无职人微言轻。胡之彦提到的,确实是一次机会,可她怀疑此人心术不正,更担心自己一不留神,钻进他设下的陷阱。

一个月后,彭陵野给她来了一封信。接到信的时候,方子衿心中一暖。没有结婚之前,他三天两头给自己写信,信上全都是火一般的言辞。自从结婚之后,只言片语都不见了。想想心里就绝望,她不知道男人怎么会是这样的。现在接到信了,她想,这个男人终究是没有忘了自己,多少有点安慰。岂知打开信,里面竟然连一句热情点的话都没有,冷冰冰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南极走出来的。

彭陵野在信中说,他收到胡之彦的信才知道,钢厂卫生院要大量招人。接到信他就想赶到宁昌来,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错过这次机会,可能会后悔终生。要求她无论如何都得去找胡之彦,该送的就送,该给的就给。现在的人,没有一点好处,不会全心为别人办事的。他希望方子衿下点血本,只要她肯为他付出,他会一辈子感激她。他说,下面不太平,不知是不是饥饿的缘故,今年到处暴发流行病,死了不少人。上面不准报,要瞒着,又要医疗部门想办法治疗。这几个月他一直在乡村里跑,真担心在这里呆下去,有一天自己也会染上那些可怕的病。每天见到的是各种各样的病人和死人,他的心都凉了,只要让他离开这里,就算让他付出再大的代价他也愿意。他不想自己年轻轻死在这样一个地方,他还想好好活着。

下点血本?看到这句话时,方子衿只有苦笑着摆摆头。什么血本?胡之彦所要的血本,她心里清楚。这种本钱,她连一点点都不愿付出。

过了几天,彭陵野的信又来了,问她找过胡之彦没有,胡之彦怎么说,是否给胡之彦送了东西。方子衿拿着信就生气,给胡之彦送东西?他还知道要送东西,可他哪里给过这个家一分钱?为了给他跑调动,自己到处求爷爷告奶奶,烧香拜佛,就那点工资,自己是挤了又挤,算了又算。他倒好,说要送就得送,可为什么连一分钱都不给她?转而一想,毕竟是自己的丈夫,千不好万不好,自己给摊上了。胡之彦的话到底是真是假,还得打个问号。怎么说,她也要了解一下,钢厂卫生院是不是扩编。

她跑到学院毕业生分配办公室查档案,希望找到历年来学院分配的学生中,有在钢厂卫生院工作的,结果查到一个代培生叫崔国栋。星期天,方子衿去了一趟钢厂卫生院。想到求人,方子衿就腿肚子打战,上楼的时候,简直连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歇了几次才爬上三楼。这一路上,她一直都在思考见面后要说些什么,方案设计了几十种。求人真是一件痛苦的事,心里是虚的,半点底气都没有。她在走道上探头往里看,想看看是否有熟悉的面孔。崔国栋走出来,对她说,你是方老师吧。方子衿愣了一下,说你是?崔国栋说我叫崔国栋,在医学院进修过。你真是方老师,几年了,你一点都没变。方子衿少女般羞涩一笑,说变了,变老了。

在崔国栋的办公室坐下来,事情竟然以最简单的方式开始了。他们的主任对方子衿印象深刻,因为他的妻子找方子衿看过病,对方子衿赞不绝口,说她人又漂亮,技术又好,态度又和蔼可亲。大家都在医疗部门,聊起来很快就熟了。方子衿趁着这个机会问起卫生院扩编的事。他们两人同时表示,这件事是肯定的,听说医院的规划已经批了,大概这几个月就要动工。至于建多大规模,在哪里建以及调人等细节问题,他们不是太清楚。

分别时,彼此留下电话。崔国栋答应帮她打听一下,一有消息,就给她电话。

又一个星期三,胡之彦来了,进门就说他亮的我听说你刁毛去钢厂卫生院了?证明了我他亮的没骗你吧?这话令方子衿尴尬万分,即使明知他没安好心,毕竟表面上充满了善意,自己用行动表示对他的不信任,又被他这样拆穿,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为了缓和气氛,她破例对他有了点好辞色,说,你坐吧。

胡之彦其实自己已经搬过凳子坐下来,左腿往右腿上一搁,掏出烟点上。他说,刁毛我他亮的知道我是个啥人。我他亮的也清楚在你心里,我刁毛不是啥结巴好东西。方子衿听他如此一说,连忙说哪里你误会了,我根本没那么想。胡之彦弹了一下烟灰,又冲她摆了摆手,说,你他亮的别说假话,我是啥结巴东西,我他亮的自己最刁毛清楚。

自从他进门时起,方子衿就考虑,是否应该给他倒一杯水。犹豫了再犹豫,她还是给他倒了。她端着水走向他,向他递上水杯的时候,眼睛一眨不眨地观察他的手。她心中打着主意,如果他的手有任何非分的动作,她立即缩回,哪怕让这个玻璃杯子摔碎。他并没有顺势握住她的手,而是握住了玻璃杯的底部,和她拿捏着上部的手指有一段距离。她看到他的手指握玻璃杯的时候,在微微颤抖。她心中觉得奇怪,手指怎么会抖呢?激动吗?有点不可思议。

方子衿退了几步,坐下来,与他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他捧着杯子,好半天沉默,一句话都没有。方子衿几次张口,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好,只得将口闭上。胡之彦抽完了一支烟,将烟头接上,又抽起了第二支。子衿,你刁毛都怨你。不是你,我他亮的不会混成今天这模样。方子衿坐在那里,一言未发。这可真是天下奇谈,他混得什么样,与自己哪有半点关系?

胡之彦还在说,说到激动处,伸手抓住屁股下面的凳子,向方子衿这边移一点。移了几次之后,方子衿已经无处可退,两人间的距离,已经近得伸手可及。胡之彦说话的时候,手偶尔会碰方子衿一下,比如舞动着手时,手指不经意在她手臂上划那么一下,或者用手指尖在她的手背上点一下。这些小动作虽然暧昧,方子衿还算能忍受,也就忍了。胡之彦一直都在诉说。他说,当初她如果答应和他处对象,他就不会是这样了。因为一再被她拒绝,所以他自暴自弃,想干脆毁了自己,才会变成这样的。他说,他这一辈子,只爱过一个女人,这种爱真的好苦。

方子衿见他越说越不成话,想制止他,犹豫了几次,终于说,你没有喝酒吧?

听到她说话,他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说,我他亮的没喝酒,我刁毛见到你肯定是不会喝酒的。平常喝酒是因为他亮的愁的,借酒浇愁他亮的刁毛愁更愁。有时候我他亮的想,人这样活着有啥结巴意思?真他亮的不如死了省事。

说到激动处,他拉住了方子衿的手。方子衿猛地惊了一下,连忙将手往怀里抽。抽了两下没有抽动,再看他,发现他的眼里有泪流出来。

方子衿被这眼泪猛地刺了一下。在她看来,胡之彦是个无情的人,是一个玩弄女人的大流氓,一个十恶不赦的家伙。可是,这眼泪却不会是假的。正因为不假,才会震撼人。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