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白长山的第一封信。这是最近的一封信,他在信中说,他的首长托白河市的一位妇女干部给他介绍对象,那位妇女干部将自己的妹妹介绍给他。他根本就不想要什么对象,他心里只有她。推了好多次,首长竟然给他下命令,要他去见那个名叫王玉菊的女人。后来,对方一直都在催他,他碍于首长的面子不好拒绝,以为拖下去,对方会退了。没想到,前天首长竟再一次给他下命令,要他和王玉菊结婚。他在信中一遍又一遍问方子衿,他该怎么办。

她能说什么?劝他和那个女人结婚?不,她不能再给他写信。或许不给他只言片语,只是在心里默默地爱他,才是对他最好的表达。她拿起第二封信,一字一句地读起来,才读了几句,她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脑中仿佛有一长串炸雷从长空劈下,劈得她头晕目眩天旋地转。那一瞬间,如果胡之彦就在她身边,她肯定毫不犹豫地拿起刀子,一刀将他给捅了,即使她无法杀掉他,至少也会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这个恶棍,这只该死的乌鸦,果然是他在背后搞鬼,竟然在政审材料上以组织的名义写上了一行置她以及她的爱情于死地的字:家庭出身地主,父母被人民政府镇压。

难怪白长山的上级不同意他们结婚,原来是胡之彦给她套上了一条阶级的绳索。

那一瞬间,方子衿怒发冲冠,从椅子上霍然站起来。她不能忍受这件事,她要去向校领导反映胡之彦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对自己的阶级同志搞政治报复。她披上一件衣服,拿着白长山的这封信出门。门外大雨如注,且风的方向不断变化着,风令雨点在天幕间跳起了变奏曲,一忽儿左摆摆一忽儿右摆摆,一忽儿向前摇一摇,一忽儿又向后摇几摇。雨点从各个方向发起攻击,手中的伞完全失去了作用。院行政办公楼的大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铁锁,雨点打在紧闭的门上,稀里哗啦欢快而又肆虐。方子衿意识到,这段时间,学校和各系的主要领导带着青年突击队抗洪去了,平常就没几个人在行政楼上班,何况现在已经是下班时间,整幢楼没有一个人了。

她站在那把大铁锁前,开始认真地思考这件事。以前,他强奸自己未遂,自己有余珊瑶和周昕若在背后支持,都未能告倒他。现在的形势已经完全改变了,周昕若被他们赶走了,余珊瑶被他们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自己成了孤家寡人。胡之彦呢?他所倚靠的退伍军人势力赶走周昕若并且成功地掌握学院主要领导权之后,又将学院各级中层换成了他们的人。有了强大后盾之后的胡之彦,自己能够凭这样一封信告倒他吗?何况,她甚至没有足够说服力的证据,仅仅只有白长山信中的那一句话。再退一步,即使她告倒了他,又能怎样?自己已经和赵文恭结婚的事实能够改变吗?

既然一切都无法改变,换来的,可能是他对自己更加疯狂的迫害。

往回走的时候,方子衿开始理解余珊瑶了。她能有什么办法?面对强权,唯一能做的,就是忍。不忍还能做什么?除非你不准备活了。

忍。这个汉字真是太独特了,心字头上一把刀。方子衿忍得咬破嘴唇,忍得头痛欲裂,大汗淋漓。大概从下半夜开始,方子衿开始发高烧,整个晚上,她都在做着一些恐怖的梦。梦中,她是完全赤裸的,赵文恭和胡之彦像是两只狼,他们雪白的牙齿伸出嘴外,至少有三尺长。那牙上泛着阴森森的白光,牙尖是鲜红的,一滴一滴往下滴的,显然是血。他们扑向她,在她洁白的胴体上撕扯,撕着她的脸,撕着她的乳房,撕得她血肉模糊,面目全非。一块块碎片,就像是从晶莹剔透的冰山上铲下的冰屑,洁白地飞舞着,洁白地飘散着,洁白地毁灭着。她的血顺着冰山的晶莹往下流,将晶莹濡染得触目惊心。

第二天,方子衿没有去医院上班,主任向吴丽敏打听,吴丽敏瞅了个机会跑到她家,才知道她病了,正发高烧。吴丽敏立即叫了几个人,将她送到医院急诊。急诊医生最初以为她患了急性感冒,可是查来查去,既不咳嗽,也不流鼻涕,心跳正常,脉搏正常,肺部也没有明显炎症。又查是否其他炎症,仍然查不到病因。方子衿是医院职工,近水楼台先得月,那个医生又找来几名主治,大家一起会诊,还是找不到病因,最后只能留院观察。

一个星期后,像当初被糊里糊涂送进去一样,她又不明不白地出来了。医生认为她的病因尚没有找到,病也没有完全好,还要继续观察。方子衿坚持自己没有病,要回家静养,医生只好给她开了一周的病假条。

回家的第二天,陆秋生来了。

连续高烧刚退,方子衿的身子非常虚弱,根本坐不住,当时是躺在床上的,听到敲门声,以为吴丽敏看自己来了。她支撑着爬起来,打开门,见陆秋生站在门口。那一瞬间,她是真的想扑进他的怀里痛哭一场。可是,她没有,她竭力忍着才没有哭出来,冲他笑了笑,说,哥,你来啦。快进屋坐。

陆秋生跨进来,以一种特别的目光看着她。她见他站在那里,目光像刀一样剐着她,她有些心虚了,说哥你坐呀。他向她走近一步,像是要将她搂进怀里般。她本能地想向后退,可她的双腿发软,有些支撑不住。他说,看你脸色很难看,是不是病了?她说,已经好了,只是身子有些飘。他说,你看你,快进屋去床上躺着。他说着,伸手扶着她,向里面走去。

她在床上躺下来。他站在床前,定定地看着她,眼中充满了怜爱。她说哥你坐呀,别老站着。陆秋生说你要不要喝水?我去给你倒。他拿到两只热水瓶,揭开瓶塞,倒出来的水是冰凉的。他转身看着她,似乎想说点什么,最终说出来的话却是,你还没有吃午饭吧?她说她没胃口。他不再理她,钻进了厨房。陆秋生在厨房里翻找了半天,什么都没有找到。方子衿在学校教工食堂里吃饭,家里根本就没有准备任何东西,他自然找不到。他从厨房走进卧室时,站在那里盯着她看了几秒钟。她说算了,别忙活了,我真的不想吃。他摆了摆头,说你等着,我一会儿就回。

没多久,陆秋生端着一碗肉丝面回来。国营餐馆做的是上门生意,只卖面不卖碗,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然连人家的碗也给弄来了。在外面的客厅里,他顺手搬了一条凳子进来,坐在她的床前,端着面条要喂她。她支撑着爬起来要自己吃,他不依,拿过枕头什么的垫在她的背上,用筷子搅起面条喂她。

那一刻,方子衿觉得自己好脆弱,像个无依无靠受尽委屈的孩子突然享受到了自天而降的温馨。她将自己的头向后仰去,靠着床头的墙,眼睛紧紧地闭着。她不敢睁开,她知道自己一旦睁开眼,眼泪肯定会流个稀里哗啦。无论如何,她不能在他面前流泪。

“快吃,吃了再好好休息。”他说。

她在心里说,秋生,别对我这样好,好不好?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

陆秋生一手端着碗,一手握着筷子,筷子里夹着几根面条,那么举了一段时间,颇为理解地等着她。等了半天,她还没有睁开眼,他又将那已经冷了的几根面条放进碗里,搅了几下。再一次默默地等着她。

她想请他离开,甚至是将他赶出去。她担心自己无法自制,会扑进他的怀里,放声痛哭。她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倔强得像一头牛,除非他自己想离开,否则什么办法都没用。她强行将内心深处的潮动平复,觉得自己能够平心静气之后,才睁开眼睛。他一口一口地喂她吃面,她被动地张开口,细嚼慢咽着。她不敢动作太大,担心动作一大,刚刚鼓起的自制力便会消失。长这么大,除了小时候妈妈这样喂过她,还从没有哪个人对她像对一个孩子一样。尤其是在她经历了这么多曲折这么多磨难之后,经历这种来自异性的体贴温馨,又怎么能不令她激动?

面条吃完了,他拿着碗进了厨房。她知道,关键时刻到了。他突然而至,显然是得知了自己结婚的消息,来讨说法的。这一点,他一进门她就感觉出来了。他之所以没有问她,是因为她病了,她的病容让他痛让他怜,忍不住要关怀她照顾她。他如果问起,自己应该怎样解释?除非不想起这段婚姻,否则她就一直生活在懊悔自责之中。

陆秋生从厨房出来,坐在她的面前,定定地看着她。她为了避免尴尬的问题,故意闭着眼睛。她能感觉到他目光的执著,就像两束强烈的聚光,照射在她的脸上。她的脸因此成了两堆磷,熊熊地燃烧着,毕毕剥剥发出爆裂的声音,火辣辣感到撕裂的疼痛。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动,即使是呼吸声,她都听不到。可她能感受到他心脏的剧烈跳动,她感受自己正处于他情感的浪尖之上,随着他的颠簸而颠簸。

他说:“子衿,我们谈一谈,好不好?”

她不语。她能说什么?此刻她的身份不同了,她已经为人妇,没有权利和丈夫以外的任何男人奢谈感情问题了。更何况,他想谈的问题,她根本没法回答他。

他说:“我晓得你在听,有些话,憋在我的心里,逼得慌。”

她犹豫了一下。“你说嘛。”她之所以这样说,是考虑到即使她不说,他也是会说出来的。感情留在心里,总是要发芽的。

他说:“我听说你结婚了,不是和他。”

她说:“是,出了些事情。”

他问:“出了么事?”

她再次犹豫了一下,说:“都过去了,我不想提。”

他说:“你如果嫁给了他,我也没么事好说的,我认了。可是,你嫁给了别的男人,这到底是为么事?说结婚就结婚了,我么样想都想不明白。你说,你如果嫁给了那个白长山,我冇得说的。可你答应过我,不考虑他,就一定考虑我的。”

她说:“哥…”

他打断了她:“我不是你哥。我只想知道这是为么事。”

她睁开眼睛,看着前面的天花板。“哥,”她说,“你晓得我只爱他,这一辈子,我不可能再爱别的人。我以为我可以和他…没想到命运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