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予纠正?这四个字令方子衿想大哭一场。可是,她的眼泪已经干了。怎么纠正?人已经死了,能够复生吗?

走出系办公室,迎面碰到胡之彦。方子衿想避让,可路很窄,让不开。胡之彦说,又来等信呀。刁毛,你死了这条心吧。她不理他,想从他身边走过去。他一把抓住她的手,低声对她说,他亮的,你逃不掉的。我老婆和我妈回山东了,今晚我结巴在家等你。

方子衿猛地挣脱了他的手,疾步向前走去。离开胡之彦的纠缠,方子衿就想,此时如果谁愿意和我结婚,我立即就将自己给嫁了。

事情还真是凑巧,吃晚饭的时候,有一个中年女人来找方子衿。她自我介绍说,她是省地质局的,和赵文恭是同事。她说,赵文恭自从见过方子衿后迷上了她,茶饭不思。她说,赵文恭是全省有名的地质专家,年轻有为。方子衿打断了她的话,说你的意思是他想和我结婚?中年妇女说是啊是啊,就是这个意思,他求我来问你。方子衿说,那好,我同意,不过我有个条件。女人说,么条件你说,几大件?方子衿说,我一件不要,我只给他十天时间。在十天之内举行婚礼,如果做不到,那就免谈。

接下来的一切像是做梦。赵文恭和方子衿各自向单位递交了结婚申请,省地质局的局长还亲自给医学院校长打了一个电话,说赵文恭同志是我们的地质专家,业务骨干,他常年工作在地质工作一线,野外作业。结婚时,你们医学院能不能为他们解决住房问题?医学院的领导说,为我国的地质勘探事业做贡献,是我们应尽的义务,行,住房问题我们解决。

地质队破例给了赵文恭十几天假。赵文恭欢天喜地筹备婚礼,方子衿只是在完成一道程序,谈不上喜也说不上悲。婚礼前一天晚上,两人布置房间弄到很晚,赵文恭不想走,说是拿了结婚证就是夫妻了,他等不及明天,今晚不走了。方子衿也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可她想尽可能地往后拖。她说,你不走,那我走好了。赵文恭无可奈何,只好离开。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方子衿以为是赵文恭回来了,没理。停了约半分钟,外面的人又敲了几下。方子衿有些犹豫地往门口走,门外的人似乎立即退开了,脚步声渐行渐远。方子衿透过窗口向外望去,夜色中,有一个女人的背影隐没在前面的一株梧桐树下。

方子衿打开门,门里的灯光照出来,射在那两级水泥梯级上。梯级上摆着一个纸包。她将纸包拿起来,拆开,见里面是几斤红糖。她将红糖抓在手里,心里一阵温热。抬眼向前看去,前面只有深深的黑夜,不见一个人影。风轻轻地吹着,星星的光从叶缝中照下来,斑斑点点地砸在地上,就如她此时的心情。

虽然她没有看清那个人,可她知道是谁。如今虽然不再开她的批斗会了,可她在医学院名誉扫地,给学生上课,有人敢当面顶撞她。走在路上,有人故意往她身后吐口水。偶尔,方子衿能够看到她蹒跚的身影在校园里走过,远远见到前面有人,就悄悄地绕开去。望着她的背影,方子衿常常想:她靠什么支撑着?如果自己处在她那样的境地,会不会绝望自杀?别的不说,仅仅是她生命的顽强,就让方子衿佩服。尤其是自己和白长山的爱情遭遇灭顶之灾后,她突然之间明白了一切。如果说当年她们一起被土匪掳去让方子衿看到她性格的一面,那么现在,她看到了她性格的另一面。这两面用不同的方式书写着一个巨大的坚强。再一次触摸到她灵魂深处的坚强,方子衿以前的感觉似乎又慢慢回来了,只是她已经没有机会向她作任何表达了。

第二天的婚礼办得平平淡淡。方子衿这边,只有吴丽敏夫妇以及另外几个同学,一个亲戚没有。赵文恭那边倒是来了不少人,没几个是方子衿认识的,她也不太愿理那些人。喜宴摆在学校的食堂里,总共四桌,其中三桌是赵文恭的同事、朋友。也不知他是怎么混的,工作多年,竟然一点积蓄都没有,这请客的钱,还是方子衿出的。吃过喜宴又闹新房,方子衿的同学知道她好静,随便闹一闹,告辞走了。可赵文恭的朋友就不那么容易对付,又是要他们吃苹果,又是要他们咬花生。满屋子都是酒臭味烟臭味,熏得方子衿一次又一次想呕吐。

闹够了,所有人走了,方子衿也精疲力竭。她知道还有一场最为艰巨的战斗,心中充满着恐惧。赵文恭送朋友去了,方子衿独自坐在床上。她开始后悔了。自从答应嫁给赵文恭的那一刻,她就开始后悔,并且这种悔意与日俱增,此时此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她想逃走。可是往哪里逃?世界这么大,竟然没有一寸之地可供她容身。她一次又一次看着这间房子,结构和胡之彦那套几乎一模一样。往前面逃?可能被送客返回的赵文恭遇到并且堵回来。往后面跑?后面黑乎乎的,她能逃到哪里去?

赵文恭进来了。他甚至不对自己说任何话,便脱光了身上的衣服。看到他赤裸的身体,方子衿吓坏了,全身发抖。她一个翻身,躲到了床的一角,曲着身子,双手抱着膝盖坐在那里。赵文恭抬起一只脚,半跪在床上,伸手过来抓她。她大惊失色,猛地站起来,往床头逃去,她的前方是后门,她准备不顾一切从那里冲出去。就在她的身子即将离开床的那一刻,他伸手抓住了她。他用力一拉,她倒下去。他翻身而起,压在她的身上,将唇压在她的唇上,将那根被酒和烟味浸泡着的舌头往她的口腔里伸。她用力尽量咬紧牙关,拼命地摆着头,努力不让他得逞。他的唇向她攻击的同时,手也没有停歇。他将手伸进她的胸前。他要探进她壁垒森严的营地,掏出她深藏不露的大白兔。她的牧场是为白长山准备的,牧场上的每一根草,每一滴露珠,每一片彩云,都是为白长山而存在的。她不能容忍任何外人的侵入,她必须为白长山保护着这一切。

他恼怒了,大声地怒斥她,你想做么事?你已经是我的女人了,你的身子已经是我的了。他以为自己这样说过之后,能够令她意识到妻子的身份。可是,她仍然顽强地阻止他的进攻。他怒不可遏,抢起巴掌,猛地一巴掌抽在她漂亮的脸上。她的脸顿时像是被火灼过一样,辣辣地疼。他还不解气,抡起巴掌左右开弓,一连打了她好几巴掌。她完全蒙了,在极度的绝望中,处于昏厥状态。他撕扯着她的衣服。她像一朵最美丽的玫瑰,美丽的花瓣被一片片扯下,扯得支离破碎鲜血淋淋。

她裸露在床上,虽然曲线玲珑,虽然秀色可餐,虽然山峦逶迤。可这一切看上去不再真实,就像是一个人体模具,就像是一道画中的风景。

赵文恭就像是一个在黄山上耕种的农夫、在千岛湖捕鱼的渔夫,秀山丽水对他没有丝毫意义,他全身心关注的就只有一件事:耕种或者捕捞。他扑在她的身上,紧紧地压着她,波起浪颠地动作。

他大汗淋漓从她的身上滚下,倒在一旁呼呼大睡。苦役结束之后的方子衿,静静地躺在床的一角。她知道自己死了,彻底地死了,没有欢乐,没有兴奋,没有梦想,甚至没有泪。她的眼睛睁着,感受着身边这个男人满足后酣畅的呼吸,一股深沉的怜意,从她心灵的最深处升起。她真的可怜他。她将自己的心、自己的情珍藏着,珍藏在谁都看不到谁都摸不到的地方,给这个男人留下的只是一副没有灵魂的躯壳。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男人醒了。醒过来之后的赵文恭再一次趴在了她的身上。下身撕裂的疼痛像沉落在地心一般遥远,剧烈的冲撞也只能让她感觉到乘坐汽车一般的颠簸。她坐在什么汽车上?当然是白长山驾驶的汽车。白长山驾驶着汽车,奔驰在朝鲜白雪皑皑的崇山峻岭之中。他驾驶着汽车,她唱着歌:“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他是人民的大救星。共产党,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哪里有了共产党,哪里人民得解放。”

这一个晚上,方子衿不记得自己唱了四遍还是五遍“东方红太阳升”。她最后一遍唱完时,一缕曙光从窗外射进来。赵文恭迎着这缕曙光,翻身倒在床上。倒上床之后,再没有一点动作,让她怀疑他还在她的身上时,其实已经睡着了。方子衿睁着眼睛躺在床上,身边这个男人身体上发出的气息向她飘来,和她在大巴山中那个土匪窝里闻到的死老鼠的气味似乎没什么不同。她讨厌这种皮屑的气味,这种气味熏得她恶心想呕吐。她心里绝望地想,天啦,我要和这种气息生活一辈子吗?我要唱着《东方红》经历每一个晚上吗?哥,你说过你永远不让我受苦的,你说过你要给我一生一世幸福的。可现在,我在受苦,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你真的不愿放弃那一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