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个名动天下的文大姐,她不认为这是一起反标事件?

胡之彦大概以为方子衿不知文大姐是何许人也,又加了一句,你大概不知道吧?文大姐是周昕若的爱人。

方子衿当然知道,她甚至已经想到,胡之彦一定是那个告密者。她来找他,原是想给他一个警告,奉劝他别轻举妄动。此时她才意识到,在胡之彦面前,自己实在太幼稚了,他所做的一切,事前都有明确的计划。既然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就不会担心所谓的反标事件会砸到自己。如果说他有一个完整的计划,那么,自己在这个计划中,将会充当什么样的角色?

胡之彦说这只是开始,因为他不想逼她太紧,才小小地露一手。他叫她回去好好想一想,现在后悔可以,将来后悔就太迟了。他说过之后,不再理她,转身离去。

几天后,事件果然逆转,公安局的侦查小组撤出了,周昕若被停职反省,余珊瑶不仅受到了撤职处分,而且成了批斗会的主角。有几次批斗会全系师生都参加了,方子衿和其他同学一起,早早到了学院礼堂,分班列队坐好。礼堂的气氛肃穆庄严,大门两边,一边站着一名扎着武装带、手执步枪的民兵。礼堂正中上方,写着“批判大会”的黑字横幅,每一个字斗那么大,像是四堆黑色的炸药。会议由师资班辅导员主持,他刚刚被提拔为系办公室主任。主任站在台前,大声命令道:“把道德败坏分子余珊瑶带上来。”两个背着枪戴着红袖标的民兵,一人抓住余珊瑶的一只手,将她的手尽可能地向后架起,推着她向台前走来。系团总支书记和一名女学生在台上一角的广播设备后面高声地领呼着口号:“打倒道德败坏分子余珊瑶!”“打倒国民党反动派!”“彻底向资产阶级腐朽思想宣战!”“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台上领一句,台下的同学就振臂高呼一句,一时间群情激愤。口号声中,余珊瑶被押到台的正中间。她穿着一件很土的粗布外套、一条黑色的裤子、一双很旧的布鞋,鞋上连袜子都没有穿。她原本是一头齐颈的短发,此刻头发被剪得很短,披散在脸上,看上去有点像妖魔鬼怪。

最初听说余珊瑶被打下去时,方子衿非常担心她被定性为国民党隐藏特务或者现代反革命,如果真是如此,那是要被枪毙的。现在听到呼出的口号是“打倒道德败坏分子”,罪行自然就轻了许多,方子衿悬起的一颗心,也就落了下来。坐在台下的方子衿,心情异常复杂。一方面,她确实认为余珊瑶是道德败坏分子,她有今天,是咎由自取。另一方面,她也看到余珊瑶是胡之彦图谋自己的牺牲品,是一个罪恶的灵魂送上神的祭坛的不怀好意的供品。曾经一度,方子衿产生了幻觉,觉得被押在台上的是自己的母亲,她的一颗心为母亲担心着,认为下一个时刻,将会有无数淫邪丑陋的手像地狱中跑出的饿鬼的手一般伸出去,伸向母亲白皙圣洁的躯体。那些黑色的手撕扯着母亲的洁白,撕扯出血光四溅血肉横飞。某些时候,她开始产生另一种幻觉,觉得那被撕扯着的,正是自己的处子之身,是自己准备作为神圣不可侵犯的祭品献给心爱的白长山的贞洁之躯。

她默默地祈祷朝鲜战争早点结束。白长山对她说过,只要战争一结束,他回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和她结婚。她期待着那一刻,期待着以洁白的爱意和饱满的欢畅展现在白长山的面前,让他英雄的目光像春天的阳光般照耀自己起伏跌宕的山峦、沟壑逶迤的丘陵、潺潺欢跳的溪涧。在他火一般的激情和水一般的柔情中,完成她这一生中激动人心也是最为神圣的进献。

哥,快来娶我吧。让我早一天逃离这黑暗的陷阱吧。

她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呼唤。

看到鸭绿江大桥了,白长山心中狂喜。子衿妹子,哥回来啦,我们的好日子就要开始啦。他在心中对方子衿说。

天是蓝的,水是绿的,骄阳似火,滚烫的热情蒸腾着大地。自从驶离大桥的那一刻,白长山就被空前的热情包围着。鲜花在他的两边翻滚,如同一条滚动的花的黄河。灿烂的花灿烂的少女美丽热情鲜翠欲滴的脸蛋灿烂的阳光萦绕着灿烂的彩旗彩带,锣鼓声震天动地,秧歌舞豪情万丈激情奔放。白长山手握方向盘,脑子里出现了瞬间的混乱。混乱中,曾在他眼前闪过的那个手握彩带扭着大秧歌的大奶子女人双腿像安了弹簧一般动着,两只手摆成了一种奔放,尤其是她胸前的大奶子,就像白长山踩在脚下的这两只大车轮遇到泥水地打着滑儿一般,一会儿滚到这边,一会儿滚到那边。滚动着的大奶子没变,那张脸变了,变成了在月光下的海南岛香蕉林中见到的那个女人,女人的奶子和大白屁股一齐在他眼前滚动。那个女人竟然是他心爱的女人方子衿。

女人呀,一想起这个名字,白长山浑身的血就像是草原上狂奔的马一般放肆。打海南岛前,首长说,这是最后一场仗了。打完这一仗,都回家抱婆娘日鬼去,给老子日一群龟孙子出来。几年过去了,那话还像是昨天说的一般。不知这回是不是真正的最后一仗?至少,自己就快要有婆娘了,真的可以日鬼了。虽然白长山还不完全清楚自己将落脚何处,虽然还不能确定和方子衿的准确日子,可他的心里,已经开始享受新婚了。

铁甲洪流一路翻滚着,轰隆隆开到了沈阳。白长山将自己心爱的汽车交上去了,和战友们一起住在临时营地里,等待上级的安排。在这里,他给方子衿写了一封信。他在信中说:

子衿妹子,从跨上国土的那一刻起,我看到的每一个姑娘,都觉得像你。我现在觉得自己真是太幸福了,因为我知道我一直都在做的那个梦,很快就要实现了,我最爱最疼最牵挂的妹子,就快要和我生活在一起了。虽然我目前还不清楚我们的婚期将在何时何地,可我的心里,早已经开始度着蜜月了。

刚刚将这封信发出,通知下来了。白长山独自离开了营地,离开了一齐从血与火中爬过来滚过来的战友,登上了北上的列车。后来他才知道,一位志愿军的首长从战报中看到了白长山的事迹,点名将他要到了东北的白河,职务是首长秘书兼司机。

首长第一次见到白长山,在他的肩头猛拍了一巴掌。首长的巴掌有一种地动山摇的力量,据说曾一掌拍得一名日本鬼子头骨碎裂。首长拍白长山的时候,白长山的身子只是震了一下,没有晃动。首长大叫一声好,说,狗日的白长山,有种。白长山大声说,报告首长,首长狗日的更有种。首长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转过身,打开身后的柜子,拿出一件像手榴弹似的东西扔给白长山。匆忙间白长山没有看真切,但首长扔过来的东西,就算真是手榴弹,他也应该接住。他一伸手接了,低头一看,乖乖,一瓶老白干。首长拿出另一瓶老白干,边往他面前走,边用牙咬开了瓶盖。白长山虽然没有完全明白首长的意思,却也咬开了瓶盖。首长将手中的瓶和他碰了一下,一仰脖子咕噜咕噜喝了大半瓶,然后举着手中的瓶看白长山。白长山将手中的瓶口对准自己的嘴,脖子一仰,咕噜咕噜咕噜,一瓶老白干喝了个底儿朝天。

狗日的,果然是条好汉。首长赞赏地再次转过身,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去之前,似乎突然想起似的,问他,多大?白长山说,报告首长,过了八月二十七了。首长又问,娶媳妇没?白长山大声说,报告首长,我和毛主席发过誓,革命不成功就不成家。首长说,革命现在成功啦。狗日的,老子批准你,可以成个家啦。

白长山一听,大喜过望,立正说道,报告首长,我有未婚妻,她叫方子衿,是宁昌一所大学的大学生。首长看了他半天,多少有点酸酸地说,你狗日的能啊。行,你写报告,老子批准你。

白长山欢天喜地,安顿下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结婚报告。报告打好了,他将报告递给首长。首长说,你日鬼这都不懂?这件事归政治部管,你把报告交给政治部,他们自然知道怎么办。白长山双手捧着申请报告,像是虔诚的基督徒捧着《圣经》,像是幸福的父亲捧着初生的儿子,像是清纯的少女捧着美丽洁白的和平鸽,像是跋涉者捧着经历千辛万难获得的天山雪莲,像是唐僧捧着从西天取回的真经,像是后来人们捧着神圣的红宝书。他来到政治部,将申请书交上去。他认为政治部应该为此举行一个神圣的仪式。可是,政治部那位干事的态度令他大失所望,对方只是轻描淡写地收下,往一本活页夹里一放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