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方子衿送陆秋生的这一天,李淑芬休完了产假回来上课了。课前点名,点到方子衿时没人答应,李淑芬的眉头皱了一下。副班长向她解释说方子衿请了一天假,她的嘴角翘了翘,一句话从嘴边溜出来:请假?我咋不知道?旷课。第二天上午,方子衿没有回来,李淑芬发作了,敲着桌子说,这是一次很严重的事件,我们班还从来没有人连续旷课超过两天的。对于这种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我们要开展严肃的革命大批判。

下午回到学校,有同学将这一消息告诉方子衿时,她只是苦笑了笑。去教室的路上,非常意外地遇到了胡之彦。胡之彦似乎是故意在这里等她的,极其突然地从路边的树丛中出来,拦在她的面前,惊得她差点大叫起来。胡之彦先是对她替自己的女儿接生表示了一番感谢。方子衿对和他说话没有丝毫兴趣,冷冷地说,她做了她能做和应该做的,这好平常。胡之彦有些无话找话,颠来倒去就是那些话,说什么他听说,如果再晚一点,他的女儿就可能没救了,她是女儿的救命恩人,还说要认她当女儿的干妈。方子衿连连摆手,说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让我觉得我七老八十了似的。

搭讪几句,方子衿想早点离开。她也说不清到底怎么回事,见到他,她浑身上下都不舒服,爬满了虱子一般。虱子爬过,皮肤就发痒,并且起鸡皮疙瘩。要想脱离这种苦役,只有一个办法:逃开。可他不让她走,一把抓住她的手。方子衿大力抽回自己的手。如果可能,她真希望将这只手给砍了,或者是用医用酒精洗上几个钟头。

胡之彦搓了搓刚刚拉过她的那只手,那搓手的动作让她觉得,他正想象着搓她身上的某一处吧。她几乎想吐出来。他非常神秘地对她说,李淑芬正计划整她,让她当心点。方子衿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到底是何居心。李淑芬不是他老婆吗?他们不是有了孩子吗?他这是在给她设置陷阱,还是真的在出卖自己的老婆?如果是后者,这个人岂不是太恐怖了?连自己的老婆都出卖,还有什么不能出卖的?她不想成全他的卑鄙,转身便走。他以极快的速度拦在她的前面。

“他亮的,我结巴都是为你好。”他说,“你结巴咋就不领情呢?”

“谢谢。”她冷冷地说:“你的好心,还是留给你老婆孩子吧。”

“奶奶的,你结巴咋就不理解?算球了。当我他亮的做好事吧。提起我女儿,你他亮的不知道,她气愤着呢。她说你是故意让我女儿残废的。你他亮的是在搞阶级报复。”

方子衿猛地吃了一惊,问道:“你女儿残废了?怎么回事?”

胡之彦解释了半天,脏话抖落一地,方子衿总算明白了。他的女儿胡援朝左手畸形,医生说,要看她恢复的情况,弄不好可能终身残废。医生说,这不是先天的,是外力造成的。婴儿的骨头是软的,像面团,你捏它圆它就圆,你捏它扁它就扁。不过,捏坏了再想还原,就难了。医生问李淑芬,孩子出生的时候,是不是有什么外力。李淑芬立即想到了方子衿。方子衿的手曾经伸进她的子宫里鼓捣过,一定是她那时用手捏了孩子的小手,给捏坏了。她是有意的,是阶级报复。李淑芬说,她一定要实行无产阶级的报复,要让方子衿知道,无产阶级翻身做主了,不会再让资产阶级骑在头上作威作福了。

他的话令方子衿心惊肉跳。她自然想到胡援朝的残疾是因为李淑芬的无知和疯狂造成的。前一天晚上,她就已经破了水。她还是在部队当护士的,竟然连这点常识都不知道,还误以为是小便。到了第二天,孩子要出来了,因为是横生,先出来的是一只手。一只孩子的手从产门出来了,是明显的异物,她不可能没有感觉。她竟然置之不顾,还想坚持到政治学习结束,便将那只小手硬塞了进去。孩子的那只小手,可能就是那时候被弄坏的。先是一个吃醋的妻子,现在又是一个失去理性的母亲。这两种情感纠结在一起,疯狂起来,其力量排山倒海,能够摧毁一切淹没一切。方子衿真的害怕了,即使她憎恶胡之彦,也不得不向他讨主意。

胡之彦故意装出一脸的严峻,带着一丝不怀好意,对她说:“只要你他亮的依我,我结巴保证你没事。”

方子衿掉头便走。胡之彦再一次拦住了她,嬉皮笑脸地对她说,他知道陆秋生已经被流放了。他甚至直言不讳地告诉她,陆秋生之所以被分到红川去,就是因为他从中活动了。陆秋生在上面有人,他也有后台。和他斗是没有好处的,陆秋生就是一个例子。他还说,他是看在方子衿的面子上,才给陆秋生留了一条活路,不然的话,还会更惨。他暗示方子衿,不要以为自己有余珊瑶和周昕若在后面撑腰,就万事大吉。他如果想搞倒余珊瑶,那是轻而易举。

他像个坏小子那样对她笑笑,说他知道她打从一开始工作就跟着余珊瑶,还知道她们一起被土匪抢去了。两人差点被土匪那个了,是余珊瑶救了她。他举起一只手,让那短短的两只手指在空气中捏在一起,轻轻地搓了一下。他的手指夹着的,似乎是一只小小的虫子,在他的手指搓动时,那只虫子便在他的手指间扭动挣扎,嗷嗷大叫着求饶。他说:“我他亮的给你结巴一次知恩图报的机会。一个月。我他亮的给你一个月时间考虑。一个月后,你结巴还这样,我就让她刁毛见鬼去。”

方子衿的心猛地往下一沉。面前这个人心如蛇蝎,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她相信他的这番话不是随口说说,一定是抓住了余珊瑶什么把柄。因为余珊瑶和周昕若不明不白的关系,方子衿已经从心里不承认她是自己老师了。可胡之彦要在背后害她,方子衿还是不忍。

“随你的便。我和她已经什么关系都没有了。”她故意用一种很冷的无所谓的语气说过之后,转身便走。她想,如果自己表现出一种对余珊瑶丝毫不关心的态度,他或许就没兴趣害余珊瑶了。

接下来的两个月,果然事情不断。

李淑芬在班上搞大批判,党员组织生活上批,团员组织生活上批,班会上也批,就连班上出墙报,也是这一主题。自从和陆秋生打架受了处分之后,胡之彦虽然还是班里的党小组长,可班里的党团活动,他基本上不参加了,就连平常上课,他也很少来。李淑芬趁机把住了全班的权柄。手握大权的李淑芬和从前完全不一样,或者说生过孩子当了妈妈的李淑芬已经脱胎换骨变成了完全彻底的另一个女人。以前的她精瘦,浑身上下找不出一点肉只有黑黝黝的皮。现在她大发了,胖得超过以前的一倍。现在的李淑芬似乎不应该叫李淑芬,而应该叫李胖芬或者李双芬。她的一双手就像是两只刚刚出笼的大白馒头,她的脸盘子就像是一只被吹起来的气球,还有她的一双奶子,突然惊世骇俗起来,仿佛随时都要从衬衣里跳出来一般。唯一和她的身形不衬的是她的一双腿,那双腿就像是革命还没有彻底的资产阶级小姐,纤秀颀长,瘦瘦弱弱,不堪重负。

这女人邪乎,才五月的天气,别人还穿着夹衣,她已经穿上了短袖衫,那两截膀子露在外面,像是在福尔马林中泡过千百年似的。她挥着手唾沫四溅地说,方子衿的问题,不是某一个人的问题,而是我们的党我们的国家我们的人民向何处去的大是大非问题,是关系到我们的社会主义祖国变不变颜色的问题,是关系到红旗还能打多久的问题。她用那熟馒头一般的手背在桌面上敲了几下,白萝卜一般的手指弹动着。如果我们的社会主义变成了资本主义,如果我们的红旗变成了黑旗,如果我们开始吃二遍苦受二茬罪,谁最喜欢?谁最高兴?当然是资本主义,是那些对我们怀有刻骨仇恨的反动派,是像蒋介石那样的美帝国主义走狗。同学们,别小看旷几节课,别小看搞一点三角恋四角恋,危险啦。如果我们不反省不批判,我们的社会主义祖国,就会毁在我们这一代手里,无数先烈用鲜血换来的无产阶级江山,就会改变颜色。

有一次,李淑芬义愤填膺地说,我们尤其要警惕那些钻进革命队伍内部的敌人。现在不是战争年代了,已经和平了,敌人不会端着枪,穿着国民党的服装向我们进攻。他们躲进了我们内部,对我们点头哈腰,施小恩小惠,甜言蜜语。

吴丽敏忍无可忍了,猛地一下站起来,质问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吴丽敏从来对李淑芬没有好感,特别是嫁作英雄妇之后,她成了名人成了榜样,更不把李淑芬放在眼里了。她大声地对李淑芬说,你忘了你那天像猪一样倒在教室里大叫大嚷?不是子衿,能有你今天吗?你早死在这里了,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方子衿在一旁直拉吴丽敏。吴丽敏的性子起来了,对她叫道,你别拉我。让我把话说完。我就看不惯这种只说人话不做人事的东西。你自己管不住自己的男人,拿别人出气算么事?你有气往自己男人身上出去。方子衿心想,这下可真是大麻烦了,李淑芬会和她打起来吧。自己最近够心烦了,吴丽敏再这样掺进来,如果把事情越搞越复杂,自己岂不是更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