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衿像个女将军一样开始指挥这些同学。她对一个女同学说:“你去找一下余主任,看她有没有时间,如果有,让她立即赶来。”又对另一个女同学说:“你去找几个男同学,去把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所有的开水都弄来。另外弄一把剪刀和一些酒来。再弄一些缝衣服的线来。”方子衿挤出女同学围成的那个圈子,来到教室外面,大多数男同学还等在这里,像士兵等待长官的命令一样。方子衿出现时,他们一阵嘈杂。有人问她李淑芬的情况怎么样,需要他们做什么?也有人说,她和她老公那样对你,你还帮她?这不是以德报怨吗?方子衿不理这一套,对他们大声说,你们哪一个身上有酒?快点拿出来。有几个同学从身上掏出了酒壶,递给方子衿。她不接,而是伸出双手,让人将酒倒在她的手上。

回到教室,方子衿叫吴丽敏给自己当帮手。两个女同学抓住李淑芬的脚,将它分开。方子衿站在她的双腿之间,小心地抓住那只婴儿的手,努力地往里面塞。吴丽敏在方子衿的指挥下,将双手按在李淑芬的肚皮上,顺着方子衿的手势,将那只藏在腹内的小手向她小腹的上部赶动。有同学大声地说,开水和剪刀拿来了,怎么做?方子衿一边忙乎,一边指挥其他同学,将剪刀和线泡在白酒中,开水暂时放在一边。三月天气,寒气相逼,方子衿的额头却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吴丽敏手忙脚不乱地在那里推刨着李淑芬的肚皮,同时不忘关注方子衿。她大声叫道,谁帮子衿擦一下汗。同学们帮她擦汗的时候,她的双手正掌着婴儿已经露出头发的小脑袋,指挥吴丽敏双手按住李淑芬的小腹,像揉面一般往下推揉。方子衿一面使着巧劲,一面命令李淑芬用力。

余珊瑶提着药箱匆匆赶来时,婴儿已经脱离了母体。方子衿正在叫把剪刀拿过来。去请余珊瑶的那位同学高声兴奋地大叫,余主任来了,余主任来了。余珊瑶挤进去,见方子衿正在绑扎脐带。孩子满身是血,身上带着乌紫,是一个女婴,似乎已经死了,半点声音没有。同学们见孩子出来时,异常兴奋,接着见孩子不动不哭,便抑制不住失望。有人说,咋个不会哭?死了?李淑芬倒是好精神,没有半点产妇的虚弱,在孩子离开她的身体时,竟一勾头坐了起来。听说是一个死婴时,立即伸出她的一双大手要去抱孩子,一种类似于笑的哭声从她的嘴里冲出来。余珊瑶立即严厉地制止了她,见方子衿已经剪断了脐带,她连忙打开药箱,拿出一只瓶子和一根棉签,将有棉花的一端伸进瓶子里,在里面的液体中蘸了蘸,白色的棉花变成了浅灰色。她将棉签仔细地擦过脐带。

方子衿倒提着女婴的两只脚,轮起不太大的巴掌,在女婴的屁股上猛拍了几个大巴掌。也真是奇怪,女婴竟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伴随着女婴哭声的是所有同学一声兴奋的惊叫,叫过之后,又突然地停了下来。空气在那一瞬间似乎凝固了。所有人心里都有一种期待,希望李淑芬向方子衿说一声感谢。方子衿小心地洗去婴儿身上的血迹,扯了一件李淑芬的衣服包了,将她塞进李淑芬的怀里。李淑芬接过孩子,眼神呆呆地看了方子衿一眼,似乎想说点什么,嘴张了张,却没有声音出来。

“你们哪个把她送回家吧。”方子衿说完这句话,转身走开了。

方子衿离开时的背影,颇令许多人震慑。后来很多年间,当时在场的同学都就她当时的背影进行讨论。有人说,当时不知怎么回事,教室里被一股特殊的香气充满着,那香气肯定不是从婴儿身上发散出来的,婴儿身上只有血腥味。那香气是方子衿身上的。可能因为方子衿替李淑芬接生的时候出了汗,而她的汗是带有香味的。又有人说,方子衿的背影当时被一团特别的光笼罩着,就像是一种佛光。她就像一尊神,背离他们走向某种神的境界。

因为李淑芬不肯说出半个感谢的词,吴丽敏愤愤不平。方子衿只是淡淡一笑,说,我要么事感谢?只要他们夫妇不在背后使坏整我就好了。

四月中旬,陆秋生终于分配工作了。打架事件对他造成了极大影响,他没能留在宁昌,被放到了红川,职务是文教局的科长。他们这个培训班是从各地精挑细选出来的,大多数被安排了副处级以上职务,少数几个参加培训班前没有实际职务,毕业时不仅留在宁昌,而且安排了科级职务。陆秋生因为打架事件先是暂缓分配,后来被放到了外地。他转业进入恒兴时是副营职,进入培训班前提了半级,以正科级入学,毕业分配后仍然是正科,原本应该提升的半级,因为打架事件给打掉了。

得到这一消息,方子衿心中有了更深的愧疚。她要将自己的身子给他以作报偿,他不要,那么,自己还能为他做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送他一程。方子衿向副班长请了假,早早地赶到陆秋生的学校。学校招进了新生,他这个老生没法安排,将楼梯角与厕所相邻的一个空间隔出来给他暂时栖身。厕所的下水系统不好,老是堵塞,臭气郁结,无法散失,这个地方臭气熏天。尤其现在天气一天天热了起来,苍蝇找到了好去处,成群结队。外面通风,臭气还有扩散余地,将门关上,臭气就在陆秋生的小房子里逗留、集结。方子衿是有洁癖的人,以前她无论如何都不肯涉足此地。今天的情况不同,别说是熏天臭气,就是刀山火海,她也要闯一次。

陆秋生赤着上身穿着一条短裤将门打开一条缝,睡眼惺忪地探出半个头,见是她,连忙将头缩回去,叫她在外面等一下。她等了三下五下,有些等不及了,一把将门推开,见他慌慌张张正清理着房间。他的房间真是乱透了,到处扔着衣服,到处扔着书,到处扔着没洗的袜子和乱七八糟的纸张。她到来之前,他似乎还在梦乡里徜徉,没有一点要走的迹象。

“你不是今天要走吗?怎么还没清好?”她问。

陆秋生看了一眼那摇摇晃晃的床,依依不舍地说:“是啊,要走了,想多睡会儿。以后没机会睡了。”

“你这人好怪,这种臭气熏天的地方,还舍不得?”她说这话的时候,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从这个特别的眼神中,她突然读出了许多的潜台词。他并非留恋这臭烘烘的陋室,而是留恋这离她最近的处所。他依依不舍的,不是与厕所为邻的生活,而是与她靠近的空间。她不再说话,默默地帮他清理行装。

他提着行李走出门,她跟在后面。她问,锁门吗?他说,这臭地方,谁稀罕谁睡去。走到外面,他将行李放在脚踏车后面。他说:你回吧。她说:我送你。他推着车向前走,她走在他的身边。他没有说话,她也没说。穿过校园,走出校门,他们始终保持着最初的形态。语言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相伴着走过的这一程。车站到了,他说,回吧。我走了。她还是那句话,我送你。他说,都已经送到这儿了。和送上车没区别了。她说,我送你去红川。陆秋生愣了一下,说,算了。方子衿非常坚决,掷地有声地说,我当你是我哥。

方子衿请的是一天假,准备当天赶回来的。看到陆秋生那么多脏衣服,她心软了,当天下午留在红川帮他洗了一下午的衣服。第二天一早,陆秋生赶到招待所来送她。就像当初她送他一样,有好一阵子,两人都没有说话。到了车站,就要分手了,陆秋生有些忍不住,对她说,答应我,如果哪一天一号被淘汰了,将我升为一号,好不好?

车站十分嘈杂,广播喇叭里一遍又一遍播出汽车检票的消息。到处都是大包小包背着扛着的人,男人可着嗓子喊叫,女人敞着怀奶孩子,一些叫花子围着人群乞讨。方子衿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带点乞求地说:哥,别这样。遇到合适的,给我娶个嫂子,好不好?

陆秋生说:“这一辈子,除非是你,我不会娶别的任何女人。”

“哥,你这不是逼我吗?”她有些急了。

“我不逼你。”陆秋生说,“但我会等你,我会一直等下去。”

方子衿真的无话可说了。她能说什么?唯一的办法,就是离他远一点,让他渐渐将自己淡忘。她心里很清楚,这一辈子,除了白长山,她不会再爱别的任何人。陆秋生还在追问她,请求她答应如果白长山被淘汰,一定将他升为一号。被逼得没法,她只好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