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方子衿担心会出事的时候,事果然就出了,不过是以一种她无论怎么想都不可能想到的方式到来的。

那天晚上,她刚刚从教室里出来,看到远远的有一个人推着脚踏车站在正前方,下课的男女学生迎着他走过去,他像是一尊神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教室的大门。学生们到了他的面前,自然地分向两边,一群黑压压的人头,在他的面前分流,又在他的背后汇合。方子衿虽然没有看清他的面容,却从他的身形以及脚踏车认出了他。她急急地走上前去,带点责备地小声说:你怎么站在这里?陆秋生冷冷地说,你跟我来。这声音像是在数九腊月里冰冻过一般,透着一股子深重的寒气。方子衿略愣了一下,故意拉开一点距离,跟在他的后面,走向那片竹林。

寒气在竹林里转悠,竹叶的颜色都变了,瑟瑟地抖着。没有月光,三级北风吹得星星懒懒散散的,没精没采。不知哪来的一只野狗在有一下没一下地吠着,只有老鼠们永远那么精神,你追我赶,唧唧地发出痛苦的呻吟,却仍然要斗得你死我活。纺织娘显然不是累了而是冻坏了,竟然听不到声音。麻雀的叫声,还在竹林里云集。陆秋生站在那里,背对着她。她走过去,默默地站在他的身边,等待着他说话。黑夜剪出他的背影,异常肃穆,异常坚挺。烟头的火光,一闪一灭,映照着他的脸,像是上了一层釉色,红铜一般泛着紫光。

她掖了掖衣襟,还是觉得寒风往颈子里猛灌。她想早点说完话早点回去,不仅热被窝吸引着她,还有师傅给的那本《药要》,真是本奇书,可算是《本草纲目》的补遗。你怎么不说话?她说。他仍然不语,面前的火星闪动的频率加快了许多。她等了好一段时间,没有耐心了,说,太冷了,如果冇得么事,我回去了。

他突然转过身来,问她:“你是不是准备和我解除婚约?”

这个问题好突兀。她确实想和他解除婚约,可是,无论在何种情况下,她不会主动提起这件事。哪怕永远将爱情埋在心里,她也不会毁约。她不做那种无情的人。“你说么事啊,我么时候说要和你解除婚约了?”她问。

“那些信是么回事嘛?”

“信?么事信?我不晓得你说么事。”

陆秋生突然从怀里掏出几封信塞到她的手里,说:“你不晓得?这些信你也不晓得?”

方子衿紧紧地抓着几封信。天是黑的,没有月光,那些信在她的手里,只是黑黑的几张纸,没有颜色也没有字迹。她心中有了某种不妙的预感,却仍然不肯相信这会是事实。她说:“这是哪个的信?到底是么回事嘛。”

“么回事?你问我?你应该去问那个白长山去。”陆秋生愤愤地说。

白长山的信?真的是白长山的信?这样看来,他截下了那些信?想到自己为这些信何等的牵肠挂肚柔肠寸断,一股巨大的怒火,钱塘江潮一般,一瞬间漫过了理智的堤坝。久已积淀的郁结,火山一般爆发了。她冲着他大发雷霆。她说,你私拆了我的信?你竟然私自看我的信?你知道这是在侵犯人权吗?你有什么权力拆我的信?听了她的话,陆秋生目瞪口呆。这是怎么回事?她反倒说是他私拆?他愤怒了,说,你血口喷人,倒打一耙。方子衿说,我血口喷人?我倒打一耙?你知道吗?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一直把你当做自己的亲人。你也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亲人了,你是我唯一的亲人。这话让陆秋生心中一动,他深情地叫了一声,子衿,伸开双臂,要去抱她。她却像见到洪水猛兽一般,一连向后退了几步,哭着说,我以为,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伤我,只有你对我好,只有你保护我。可我怎么都没想到,没想到,伤我最深的…她已经说不下去了,转身向前跑去。

陆秋生见她要走,几步跨到她的面前,将她拦住。“你等一下。”他说,“这件事好像有些误会,我要解释一下。”

方子衿固执地说:“误会也好,事实也好。我不想再多一道伤口。我不想听任何解释,你让我走吧。”

“不!我一定要解释。”陆秋生坚决地说,“这些信不是我拆的。我拿到时就是这样的。”

方子衿露出一声冷笑。这个解释真是太苍白太可笑了。白长山的信明明是寄到医学院的,又怎么可能跑到他所在的干部培训班去了?

陆秋生紧紧地拉住她,怎么都不肯放她走。他向她解释说,这些信,是有人装在信封里寄给他的。他收到的时候,外面还有一层信封。他查过邮戳,是从武成路那家邮所寄出的。他以为这件事是她干的,目的就是用这种方法告诉他,她心中已经有了别人,希望他和她解除婚约。方子衿不想说任何话,只是泪水肆无忌惮地流着。陆秋生见她不说话,自然意识到她根本不相信自己所说的这一套,便又说:“不信的话,我明天把那只信封拿来给你看。”

无论陆秋生怎么解释,方子衿是真的不肯相信了。将信封拿来?他难道不能跑到武成路那间邮所,给自己寄信?这不是太简单的一件事吗?能说明什么?有人将信寄给了他?可能吗?除了他,谁会关心她爱着什么人和谁恋爱?

陆秋生见她不相信自己的解释,便放开了她,对她说,看来,无论我怎么说,你都是不会相信我了。你回去吧,我也不解释了。但我向你保证,我一定要向你证明我没有对你说假话,半句假话都没有。我一定要找出证据来证明我自己。

方子衿跌跌撞撞地向宿舍跑去,泪水顺着她的双颊恣意地流着。她知道,她和陆秋生是彻底地完结了,可无论如何,她没有想到,完结竟是以这样一种残酷的方式,竟是如此的深刻和伤痛。

夜黑暗着,北风呼呼地翻动着她的长辫。月亮远远地隐没在不可知的深渊之中,星星于是成为铭心刻骨的泪水。

和方子衿闹翻的第五天,陆秋生再次收到一封信。邮局统一印刷的那种白色信封,信封上的字像是一些虫子在乱爬。陆秋生没有像以前那样迫不及待地将信拆开。他对这些信已经失去了兴趣,或者说他已经意识到,这些信对自己已经没有意义。他拉开课桌的抽屉,随手将信往里面一扔,然后将抽屉锁上。

虽说是短训班,可因为要发文凭,因此也就要考试。陆秋生将自己全部精力投入到复习考试之中,一再告诫自己,他和方子衿的婚约已经解除了,这段情缘已经结束了,从此不要再想她迷她恋她。

事实上他做不到。他的灵魂已经依附于方子衿身上。和方子衿分开,他成了无所依附的孤魂野鬼,处于灵魂出窍状态。既脱离了他的躯体又被方子衿剥离的灵魂,飘荡于不可知的阴暗空间之中,悬浮于如梦似幻的浩瀚宇宙之间。只有陆秋生存留于人世,他成了一具行尸走肉,没有思想,没有欲望,没有情感,有的只是麻木和空虚。

考试开始的前一天,陆秋生再次收到一封信。这封信在他的桌前躺了好半天,他双眼盯着这封信,眼中空洞无物。不知过了多久,洞空中出现了物体,有长白山的松涛,有峨眉山的云海,有戈壁滩的沙暴,有雅鲁藏布江畔的雪原。辽阔之中,有一只洁白的鸽子在飞翔,鸽子的身后,留下的是一条白色的云线。云线在蓝空下舒卷,组成一幅图案,那是一幅五线谱的图案。陆秋生知道,那是他对方子衿的爱又回来了。爱的回归,令他激动得想放声大哭。

爱原来是诗,爱原来是音乐。心中无爱,生命就是皮囊,心中有爱,生命才成其为生命。爱其实只是付出,真爱并不索取回报。爱而得不到回报是痛苦的。可是,如果不让他爱,那就不是痛苦而是死亡。两相比较,他宁愿痛苦地爱着而不愿让心灵虚空。陆秋生突然作出了一个决定:他要用一生来爱方子衿。他要爱着并且享受付出爱的快乐,不索取点滴回报。

为了爱,他必须做一件事:向方子衿证明自己的无辜。

将最近的两封信以及以前的信封交给她,或许是证明自己无辜的方法。然而,仅仅证明自己无辜,对方子衿还有多大意义?这一切的关键,已经不在于证明他自己,而在于查清这些信究竟出自何人之手。最初收到信的时候,他真的以为是来自方子衿的暗示。方子衿太漂亮太迷人太纯洁了,她原本属于天上的仙女而不属于人间。不幸的是她来到了人间,那么,她也应该属于一个比董永比牛郎优秀千万倍的男人。董永和牛郎只不过是人们的一种想象,典型的痴人说梦。陆秋生很清楚,他就是现代版的董永,是现代版的痴人说梦。梦永远都是梦,不可能成为现实。他能够有幸和方子衿缔结婚约,已经够幸运了,幸运之中的陆秋生总在担心,梦有一天会醒的。恰在此时,那些信像鸽子一般飞来,他以为那是来自天国的信使,是来将他从梦中叫醒的。现在看来,这并不是事实。事实躲在现象的背后,目的不言而喻,给方子衿制造麻烦、痛苦甚至是伤害。这个隐藏在现象背后的事实包藏着险恶,包藏着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