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宿舍走的时候,在路上遇到一个人,向她打听师资班女生宿舍在哪里。方子衿觉得这个人的声音好熟悉,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问那汉子找谁。那汉子说找吴丽敏,方子衿也行。方子衿惊了一下,说,我就是方子衿,你是?汉子说,你不记得我了?我是喻爱军的大哥。她惊喜地说,喻大哥是你啊,有爱军的消息吗?不知算不算是消息。喻大哥说,我想,吴小姐去过一趟,怎么说也应该通知他一声吧。所以,我就找来了。

方子衿领着他往宿舍走,一面打听喻爱军的情况。喻大哥告诉方子衿,今天刚刚收到部队的一封信。信中说,喻爱军执行任务返回,越过封锁线的时候,被敌人发现了,敌人又是枪又是炮,为了掩护战友,喻爱军受了重伤。敌人的炮击结束后,我方派了一个突击队,将喻爱军以及另外几名志愿军伤员及尸体抢了回来。随后,喻爱军被送回国内医治,先是在丹东,后来又转到了沈阳的一间部队医院。信上没有说明喻爱军的伤情,但能够感觉到,伤得一定不轻。

方子衿没有让他进入宿舍,而是将吴丽敏叫了出来。吴丽敏看到喻大哥,一眼就认出了,急急地问,大哥,是不是有爱军的消息?方子衿抓住吴丽敏的一只手,对她说,你别急。喻大哥赶来,就是来告诉你爱军的消息的。吴丽敏说,大哥你快说,爱军他么样了?喻大哥说,他负伤了。吴丽敏立即问,负伤了?伤哪里了?重吗?喻大哥详细地给她讲起部队的那封信,还没有讲完,吴丽敏就说,信在哪里?快给我看。喻大哥在身上摸索了半天,摸出一封信,递给吴丽敏。吴丽敏接过信,转身就要往宿舍走。方子衿提醒她不要回宿舍看信,她才停下来,四处望了望,到处黑黝黝的,没有灯。方子衿说,你等一下,我去拿手电。

拿了手电返来,见吴丽敏和喻大哥站在黑地里说话。两人有商有量的,非常亲热的样子。方子衿见了这样的场面,觉得眼热。虽说他们仅仅只是见过一次,这就是一种特殊的感情呀。自己如果见了白长山,是不是也有这种感情?还是更加热情一些?想到白长山,她的心中一暖,真的希望战争早点结束,她和他早日见面。

吴丽敏接过手电,迫不及待地看信。她看得好认真好娴静,厚厚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很浓的一对扫帚眉紧紧地挤在一起。她将信仔细地读了一遍,又读第二遍,接着又读第三遍。方子衿知道她不完全是在读,而是在思考。她走近吴丽敏,在她耳边小声地问,你有么打算?吴丽敏突然非常坚决地说,我要去看他。

吴丽敏说到做到,第二天去系里请假。师资班课时很紧,一般情况是不准假的。吴丽敏的情况特殊,系里不光给了她假,而且系团委和院团委,还分别写了慰问信给她带去。送走吴丽敏,方子衿才发现,这几天似乎没见到胡之彦了。李淑芬倒是来上课,可她的脸色很不好,见了谁都不理,班上的事也懒得管,连政治学习,她也只是来点一点名,然后让大家自习。后来有一天晚上,方子衿走出教室时,旁边有人拉了她一把。她抬头一看,是陆秋生。陆秋生对她说,我去那片竹林等你,你回去拿锹来。方子衿只是扫了一眼,见他怀里抱着那个陶罐。她快步赶回宿舍,拿了铁锹向竹林赶去。陆秋生站在那里抽烟,火星一闪一闪的。他看到她,将手中的烟头扔在地上,叫了她一声。她走过去,很想问他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从她手里接过铁锹,开始铲土。

“做么事又埋起来了?”她终于问。

“给那杂种埋一颗炸弹。”陆秋生得意地说。

“我不懂。”方子衿追问了一句。

陆秋生一边铲土,一边向她介绍这几天的进展。

那天他拿着这个罐子离开医学院,第一时间找到了杨维华。杨科长当着他的面打开了罐子,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最后拿出那只装着福尔马林的瓶子并且看清半只泡得发白的耳朵时,说,有了这个就行了,保证撬开那小子的口。陆秋生问他准备怎么干,杨维华说,我自有我的办法,这个你就不要管了,等着我的结果吧。

过了几天,杨维华带信让陆秋生去一趟。在治安科办公室,陆秋生不仅拿回了最初送给他的那些东西,而且还多拿了一些其他物证,这些物证包括了对胡之彦的讯问笔录,密密麻麻几张纸,一些关键词句,均按着血一样的红手印,每一页纸上,还有胡之彦的亲笔签名。除了笔录之外,还有几份鉴定报告。杨维华操着夹杂许多方言的官话对陆秋生说:“日鬼,我党没让这杂毛搞地下工作真是幸运,不然肯定他奶奶的多一个叛徒。”

拿到这些材料后,陆秋生直接去了胡之彦家。他是去兴师问罪的。敲门的时候,他用的力特别大,差点没将他家那并不非常牢固的木门给砸破。李淑芬挺着大肚子打开门,吃惊地问陆秋生找谁。陆秋生说找胡之彦。李淑芬认真地看了看陆秋生,说胡之彦回家了。陆秋生一时没有明白过来,说回家了?这里不是他的家吗?李淑芬解释说,他回山东老家了。他的母亲去世了,他回去奔丧。

“难怪这几天不见他,原来他回山东奔丧了。”方子衿似乎松了一口气。

“奔卵子丧?有丧奔才怪。”陆秋生说,他怀疑胡之彦奔丧只是一个借口。杨维华给他施加了压力,他不敢再将谎言继续下去,却又不知该怎样收场,只好想出奔丧这样一个借口。他怀疑胡之彦会在家里拖一段时间,将巡回演讲这件事给拖没了再考虑回来。陆秋生说,他要紧紧抓住胡之彦的弱点,关键时刻再派上用场。他已经给山东的朋友写了信,希望朋友帮忙他查一查胡之彦在家的情况。

方子衿有些不相信地问:“你的意思是说,他今后再也不敢对我使坏了?”

陆秋生埋好最后一锹土,又在上面拍了几下,说:“你放心好了,有了这个,借他一百个胆,他也不敢。”

太晚了,方子衿想离开了,又觉得不好开这个口,只好抬头看天上的星星。星星躲在竹叶之中,像是无数的手捧着无数的珍珠,月光在陆秋生身上涂出许多的花纹,看上去像是梅花鹿一般。她说哎哟,没想到这么晚了,要熄灯了。陆秋生说是啊,回去晚一点没事吧?她违心地说没事。陆秋生高兴了,试探地问,那我们在这里坐一坐?方子衿看了看周围环境,站在那里没动。她不明白那些年轻男女怎么席地就坐,地上多脏,女人和男人的生理结构不同,这样坐下去,如果有什么虫子或者细菌…

陆秋生在她身边站了一会儿,忍不住了,试探地问:“子衿,我妈…我妈…”

见他吞吞吐吐,方子衿追问道:“你妈怎么了?”

陆秋生道:“我妈让我问问你,么时候去我家。”

方子衿道:“等我有时间去南昌了就去啊。”

陆秋生道:“不是,不是指这个。”

方子衿不明白了,看了他一眼。他脸上仍然是斑斑驳驳,如果是白天,可以看到脸上的红晕,现在看不出来,只是一脸的阴影。“指哪个?”

陆秋生鼓了鼓勇气,道:“当我家儿媳妇。”

方子衿的心突然一阵疾跳。这是在催婚了。她再一次抬头看了看北方的天空。天空被竹叶挡住了,她看不到属于白长山的那颗星。难道这就是自己的命运?命中注定只能抬头遥望那颗星,怀中揣着一段情,却又跟另一个男人过一辈子?陆秋生见她不说话,自己找梯子下楼,说他不着急,主要是他妈急。老太太总是一封接着一封信催他,催得人心烦,他干脆给老太太回信,说自己一辈子不结婚了,把老太太吓坏了。方子衿说,你不应该这样对待你妈。陆秋生沉默了一会儿,大概知道她是不会回答自己刚才的问题了,便说送她回去。听了这话,方子衿转身就走。陆秋生有些急了,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自己的手被他抓住的同时,方子衿迈开的脚步停住了,立在那里。她想抽回自己的手,又觉得不太适合,那只手动了动,还是留在了他的手上。陆秋生一手提着锹,一手拉着她,向前走去。方子衿被动地让他拉着往前走,那只被他抓着的手上,像是被千百颗钉子钳住一般,扎得她的手酸麻酸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