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余珊瑶家,时间还早。方子衿不想回到宿舍去。放假了,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甚至整幢女生宿舍,都难以见到一两个人。平常回到那里只是睡觉,不会胡思乱想。今天心情极度糟糕,如果回去,她想她会疯掉。离宿舍不远有一片竹林,学院一些男女恋爱,喜欢往那里去。平常的日子,方子衿几乎没有机会去那里,今天想着那里不会有别人,就踱了过去。

令她没有料到的是,刚刚接近竹林,就听到林子里传来一阵痛心的哭声。哭声像长着一只黄色绒毛拖着长长尾巴的猫,在青竹间飘绕着。又像是中国古代神怪小说中的狐狸,在黑暗中展露着红色绿色绯色花色的毛皮,眨动着三角的闪着幽幽蓝光的眼睛,神出鬼没在被夜幕掩盖的竹叶之中。方子衿猛地惊了一下,本能地觉得这是一个如泣如诉的阴魂,她的脑中甚至冒出披头散发为情而死的屈死女鬼的形象。在这个放了假的校园里,在这片密密匝匝的竹林里,除了女鬼,还会有谁?方子衿转身就逃,可她走出竹林后,突然产生了一种极其奇特的想法,她想,如果对方真是女鬼的话,那么,她或许可以见到自己的父亲母亲吧。在这个世界,她已经没有朋友,交个女鬼朋友也很不错呀,至少可以让这个女鬼当她和父母之间的邮递员,传递她的孤独她的思念她的苦闷和烦恼。

方子衿突然升起一股豪气。她无所顾忌地向哭声走过去。越走越近,那哭声也越来越确定,不再飘忽。她终于看到了那个影子,准确地说是一个人,一个年轻的女人。她抱着一棵竹子,像是抱着某个人,那么紧,那么忘情。幽幽的月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投在她的身上,斑斑驳驳地将她的身影涂写成梦幻。年轻女人蓄着一条半长马尾辫,穿着一袭白色衣裙。这个背影让方子衿心中一动。

她走上前去,轻轻叫了一声,年轻女人转过脸来。她圆圆的脸上,晶莹的泪珠在月色下闪着幽蓝的光。方子衿吃惊地叫唤了一声,像是被人使了定身法似的站在那里,好一刻再没有任何表示。吴丽敏最初似乎没有完全看清来人的面目,愣了好几秒钟,终于知道竹影后是方子衿时,她不由自主向前走了两步。方子衿同时跨步向前,伸出双手,将她搂在怀里。

吴丽敏在方子衿的怀里大哭。方子衿的鼻子酸酸的,很想和她一起痛哭一场。在她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高叫着:不,你不能哭,你应该挺直腰杆顶住一切。那一瞬间,她突然理解了在土匪窝里余珊瑶所表现出的坚强。因为她的身边有一个人需要支撑,她除了坚强地站稳自己,别无选择。此时的方子衿同样如此,她不仅要支撑自己,更要支撑吴丽敏。

在她的怀里,吴丽敏哭诉着一切。原来,她已经快两个月没有收到喻爱军的信了,她认定他一定是出了大事,否则,他绝对不会拖这么长时间不给她写信的。在此之前,他和她一样,几乎是刚刚发出一封信,又迫不及待地写第二封信,所以,他的两封信之间,从来都不曾超过一个星期。

方子衿安慰她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了。他毕竟在朝鲜前线作战,比如深入敌方搞侦察,行动之前,往往需要封闭一段时间,执行任务又要一段时间,再加上信在路上所走的时间。我算过了,一封信从发出到收到,需要二十多天呢。吴丽敏说,她有一种预感,喻爱军肯定出事了。她感到好彷徨,好无助。她紧紧地抱着方子衿,一遍又一遍地说,子衿,你知道吗?我的心好疼。就像有好多刀子割着一样,我的心都碎了。方子衿说,你想么事呢?自己吓自己,你也知道,他在前线,由一条生命运输线相连。那条生命运输线,二十四小时有敌机轰炸,每天都有汽车被炸毁,会不会恰好是他的信被毁了?

她用尽方法,好不容易将吴丽敏带回了宿舍。可回到宿舍后,吴丽敏仍然是痛哭不止。她不好撇开吴丽敏自己去睡觉,只好陪她坐在床上,紧紧地搂着她。吴丽敏哭累了,在她的怀里睡了过去。方子衿想,如果叫醒她,说不准又会大哭一场,不如就这样让她睡吧。她更紧地抱紧了吴丽敏,将自己的头搁在她的肩上,眼睛刚刚闭上,就进入了梦乡。

一个晚上没有睡好,恰好遇到第二天的工作任务异常繁重。刚刚进入医院,她就参与做了一例剖宫产手术,然后又分别为三个产妇助产。三个产妇中有一个难产,医生几次提出做剖宫产手术,家属无论如何不同意。令方子衿诧异的是,他们并非普通的市民或者农民,而是知识分子,具有很高的学历和非同一般的文化素养。高学历和高素养给了他们与众不同的生命哲学和生育理念。他们认为人是一个浑然天成的大气场,一旦做了剖腹手术,就漏气了。人一旦伤了元气,就一定会减少寿命。他们还认为,人类的出生是一个自然的过程,每一道程序都有着极其特别的生理学意义和生命密码。婴儿出生时,宫缩的作用,不仅仅只是将婴儿推出体外,同时还是对婴儿所进行的最后生命完善。比如婴儿的躯体通过母亲狭小的阴道口产出,同样是生命必不可少的程序,是生命制造环节中最后一道极其重要的程序。如果剖宫产,则是用人为的方法免除了这些很可能影响人一生的程序,从而使得人的大脑或者其他机能发育不完善。

因为家属的坚持,方子衿以及她的实习老师多付出了数倍的时间、精力和心力。这个孩子终于被她们接出母体时,已经全身乌紫,没有气息了。她和实习老师又不得不投入更大的精力对孩子进行抢救。

这一天是她实习以来最累的一天,回到宿舍,她连晚饭都不想吃,倒在床上就睡了。她实在太累太困,脑子像是布满了蛛网,思维变得异常迟钝。何况治安情况良好,她也不曾考虑过要防范什么,以至于进门时,只是将门关好,并没有从里面闩上。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感到自己突然被什么人压住。她感觉到自己的衣服已经被人给脱了,那个压住自己的人,同样没有穿衣服,他的身体,紧紧地压着她的胸部,几乎要将她的乳房挤爆了,还有一块肉插在她的两腿之间。他的身上有一股死老鼠皮的味道掺杂着汗臭味,嘴里吐出的是一股烟臭味和酒臭味,这些味道混合在一起,使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恶臭味,熏得她头发昏。最初一瞬间,方子衿以为自己是在土匪窝里,她甚至有某种期待,余珊瑶老师会在关键时刻帮她的。这只是一闪念,她很快意识到自己是在学生宿舍里,整幢宿舍很可能只有她和面前这个恶棍。在这无边的黑暗之中,即使她再用力挣扎,即使她使尽全身力气呼喊,也不可能有人来救自己。唯一的办法,她只能自救,在那罪恶的家伙还没有摧毁她宝贵的贞洁之前,她应该保护好自己,将洁白之身留给白长山。

想到白长山,她突然有了一股巨大的力量。这股力量驱使着她张大了口,用尽全身力气一口咬了下去。黑暗中,她的目标不十分明确。等她咬中目标时,才知道被咬中的是对方的耳朵,耳朵的一部分被她咬了下来,一股很浓的带着咸味和铁锈味的液体充满了她的嘴。那人惨叫了一声,连忙伸手去捂着耳朵。方子衿见他还在床上,似乎不想离开,便使出全身力气,手脚并用,双手推向他,双脚踹向他。他猝不及防,从床上翻了下去。房间里传来一阵碰撞声,惨叫声。那一瞬间,方子衿吓坏了,担心这一下将他给摔死了。她翻身坐起,伸手进枕头下面摸电筒。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刚才用力过度,她的手抖得厉害,电筒虽然摸到了,却拿不稳。待终于拿稳了,又没力量推上开关。好一段时间之后,她终于打开电筒,一束白光向下照去。

地上,一个光着身子的男人刚刚爬起来,黝黑的皮肤上有些血迹。他似乎意识到可能被对方认出,猛一把抓过床上的衣服,捂住自己的脸,逃出门去。听到脚步声远了,方子衿知道自己应该爬下床去将门闩上,可是,她努力地支撑了几次,全身抖得厉害,所有的力量不足以撑起她的身体。

过了很长时间,她缓过劲来,从上铺下来,将门闩好,又检查了一下。地下,遗落着点点的血渍。到了床前,见地上散落着一只袜子,袜子的大指头破了一个洞,脚跟部位也曾经破过,却被粗针大线给缝上了。她用电筒在床上扫了扫,看到床上还有一条军用内裤,同样已经破旧,屁股位置补着两个补丁。这两个补丁似乎是从别的军用服装上剪下来的,比原布还要白,而且更显得陈旧。这条内裤方子衿见过,那天早晨去胡之彦家里的时候,他穿的正是这条。

方子衿本能地觉得,这东西对自己可能有用。到底会有什么用,她不清楚。她完全凭着一种特殊的直觉,认为应该保存好这两件东西。将这两件东西收藏在哪里?她没有想好。暂时放在床底,等天亮以后再说吧。她找了张报纸,将两件东西包了,往床底一塞,爬上床去准备继续睡觉。可到了床上,她才意识到,还有更重要的物证留在床上。床单上血迹斑斑,还有被她咬下的一块耳朵上的肉。看到这些,她突然觉得一阵反胃,差点就吐了出来。她迅速将床单和那块肉包在一起,扔在床下。

第二天,方子衿想办法从医院弄了点福尔马林,用玻璃瓶子装着带回宿舍,又从国营商店买回来一大堆蜡烛和一只罐子。回到宿舍后,她立即关上门,从里面闩了。她先拿出玻璃瓶,将那块肉放进去泡在福尔马林液体中,用蜡小心地将瓶口封好。再用床单包了瓶子、袜子和内裤,置于罐子中,再一次用蜡封住口。

半夜时分,她从宿舍里出来,抱着那只罐子来到那片竹林里,刨了一个很深的坑,将罐子埋进去。

第三天去医院,直接走进急诊值班室,抓过值班表翻起来。前晚急诊值班名单中,恰好有一个她的同学。上了半天班,她离开诊室到了急诊科,见这位同学果然在。她和他闲聊了几句,然后装着没事儿一般问他,听说前天晚上出了事,是真的吗?那位同学说,前天晚上有几件事,你指哪一件事?方子衿说,当然是与我们班有关的。男同学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这么快就传到你们那里了?方子衿找他,就是想证实一件事:胡之彦是否来看过急诊。她的同学证实胡之彦当晚确实急急忙忙跑来看急诊,他的耳垂不知怎么闹的,缺了一大块,只剩大半边耳朵了。他自己说在街上遇到人家打架,他去劝架,被不知什么东西打的。可医生看后说,那伤绝对不是打出来的,而是牙齿咬的。男同学小声地对方子衿说,你说吧,真看不出来李淑芬这么厉害。

离开值班室返回妇科时,恰好遇到吴丽敏。吴丽敏的脸色很不好,大病过一场似的。显然,她还没有收到喻爱军的信,方子衿又不知该怎样劝她。她拉着方子衿说,子衿,我已经打听到了他的家,今天下班后,你能不能陪我去他家看看?方子衿看了她一眼,不忍拒绝她,点了点头。

喻爱军的家在南面郊外的喻家山,医学院在宁昌的北郊,两地一南一北,隔着长江和东江。她们从武成路坐公共汽车到张家巷,再从张家巷坐轮渡跨过长江到东阳门,从东阳门改乘公共汽车到小玉山。在小玉山下了车,便到了郊区,再没有车可坐了。找人问了问,人家说,一直往南走,走到恒湖边上就是。吴丽敏看了看天,见天上已经缀上了稀稀落落的星星,带点焦急地问还有多远。被问到的每一个人回答都不一样,有说四五里地的,有说五六里地的,有说七八里地的,也有说十一二里地的。越问吴丽敏是心里越没有底,如果真是十一二里地,这么走下去,赶到时,人家恐怕也该睡觉了。到了喻家山,还能找到人打听吗?方子衿说,既然来了,就别管那么多了,大不了找处山地睡一晚上,明天早晨再打听。

找到喻家山,已经接近十一点了。这个村子很大,围着一座小山包错落地建着一些房子,破破败败的,几乎难以见到一幢像样点的。村里人似乎早已经睡下了,黑灯瞎火,她们每向前走一步,便招来一阵狗叫。这叫声让两个姑娘心惊肉跳,商量了半天,还是决定找个人问问。终于见到一个人从黑洞洞的门口出来,她们正要迎过去,发现那个男人站在门口,双腿叉开,双手摆在面前,不一会儿传来哗哗的流水声。两人只好收住脚步,待那人方便结束,才远远地叫一声:同志,向你打听个人。请问喻爱军的家是不是这里?那人说,喻爱军?我们这里有三个喻爱军。方子衿连忙说,就是当志愿军的那个。男人说,哦,你们找军伢。他向前指了指,说你们向前走,看到有灯亮的房子,就是了。

喻家的经济状况显然非常一般,三间土砖房子,房顶上没有瓦,盖的是草。门前挂着光荣军属的牌子。青石的门墩子上,贴着一副白色的对联。吴丽敏一见,猛地愣住了。方子衿也傻了眼,这副白色对联是挽联,而挽联的颜色还没有被雨水漂去,贴上的时间并不是太长,说明这家不久前办过或者正在办着白喜事。从这家深夜还点着灯来看,这白喜事似乎正在进行当中。她转头看吴丽敏,月光下,看不清她的脸,只见到她的身子摇摇欲坠。方子衿一把伸出手,抓住吴丽敏的手臂搀住她,小声地劝她。吴丽敏不言不语,傻了一般倚在她的身上。方子衿想,既然来了,无论如何,得进去一趟。她伸手敲门,开门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屋内几支大白蜡烛光照在方子衿和吴丽敏的脸上,月光照在汉子的脸上。汉子的脸很黑,很模糊,泥塑出来的一般。他没料到门口站着的是两个年轻女人,嘴一下子张大了,半天不知该说点什么。

吴丽敏的目光穿过汉子那泥一样黑的肩头,向前望去,里面是一间堂屋,香几上摆着香炉,炉中插着香,特殊的线香味向外飘来,熏得人头晕目眩。香炉的两边,各有一支大大的白蜡烛,烛光飘荡着。香几上方挂着黑色幛幔,围在幛幔中间的是一个相框,里面嵌着一张相。烛光昏暗闪烁,相框中只有模糊的一个影子,看不清形象。两边的墙上,挂满了大张大张的白纸以及密密麻麻的挽幛,由于烛光的关系,看不清上面的字。可以肯定的是,她们走进了一个灵堂。吴丽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挣脱了方子衿搀着的手臂,从汉子的身边挤过,几步跨进了堂屋。堂屋的正中有两只拜垫,她步履蹒跚着到了拜垫前面,双膝一曲,跪了下去,整个人像虾米一样躬着,头碰到了地上。

方子衿木木地站在她的身边,呆呆地抬眼看了看正面的相框,想看清相框中的人,可光线太暗了,只能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她又低眼看了看吴丽敏,心里想着:她有可能伤心过度而昏过去,自己得小心点,在关键时刻扶她一把。

汉子走到方子衿面前,凑在她耳边小声地问:“她是我爸的么事人?”

方子衿一时没明白过来,看着汉子。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巨大的打击造成了大脑塞车,平常很容易转的弯子,此时就是转不过来。也由于她们到达时是晚上,月光昏暗,烛光更昏暗,既没有看清门前挽联的内容,也没有看到堂屋中黑相框的人貌。待这个弯子终于转过来,方子衿才算是明白了,原来死去的不是喻爱军而是他的父亲。喻爱军和家里通信,远没有和吴丽敏通信频密。他心情好的时候,会隔一个月左右给家里写一封信,寥寥数字报个平安,如果心情不好或者忙起来,两三个月一封信也是完全可能的。因此,家里根本不清楚喻爱军的现状,甚至不知道有吴丽敏这个人。反而是她们的到来,将这个令人极度不安的消息带进了这个家庭。刚刚经历了丧夫之痛的喻母,得知儿子生死未卜的消息,眼睛一闭,晕倒在地。

吴丽敏见状,向前跨过去,似乎是想帮忙,方子衿意识到她们即使留在这里,也起不了任何作用,只可能添乱,一把拉了吴丽敏,迅速退了出来。

夏夜的郊外,宁静燥热。聒噪了一天的蝉此时是最老实的时候,只有纺织娘不知疲倦地发出嘶鸣。来时,她们顶着的是满天繁星,此刻却是黑云压城。一场暴风雨在她们刚刚离开喻家山时突然而至。这是一场典型的偷袭,事前既没有闪电也没有雷鸣。雨脚急促奔跑的声音在她们身边形成轰响时,她们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一瞬间,她们的身影被笼罩在密集的雨幕之中。

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第07章 她看不到属于白长山的那颗星

一个假期过去,变化最大的有三个人。排在第一的当属李淑芬。她原属于那种瘦肉身形,躯干被瘦瘦的四肢支撑着,给人的感觉是一阵风都能将她刮倒。可新学期的第一天,她出现在人前时,大家发现她竟然胖了一大圈。胖了之后的李淑芬,皮肤比以前白了,脸比以前圆了,脸颊上还有了两个酒窝,见人时的微笑也真诚了许多灿烂了许多。

吴丽敏诧异地对方子衿说,她婆婆怎么喂她的?一个多月时间怎么就胖成这样了?猪都没她膘得快嘛。李淑芬是孤儿,没有娘家可回,放假前见了人就说,她婆婆来了许多封信,要她去胶东半岛,说是要趁着这机会给她补补身子。所以,她这个假期在山东度过的,全班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至于她胖起来的原因,就只有方子衿清楚了。她看了一眼李淑芬那有些笨拙的身形,再看一看她走路时抬步摆手的姿态,对吴丽敏说,么事膘得快,她是有喜了。

吴丽敏瞪大眼睛,半天没法还原。半个小时之后,全班都知道李淑芬怀了胡之彦的孩子。这个孩子显然不是暑假里播的种,否则此时显不出身态。

与李淑芬的变化相反,吴丽敏是瘦了一大圈。也同样只有方子衿一个人了解吴丽敏瘦下来的原因,快三个月了,她仍然没有喻爱军的消息。第三个人变化的秘密,同样只有方子衿一人清楚。这个人是胡之彦,他的变化在于左边耳轮缺了一块。伤口还没有完全复原,结着一团黑黑的痂,远远看去,像是一团干了的屎挂在那里。

大多数人一个假期没见了,见了面显得十分亲热,彼此打着招呼,交换着见闻。胡之彦走到方子衿身边,小声地对她说,他亮的真想死你刁毛了。方子衿没料到他仍然色心不死,有意敲他一下,说道,胡之彦同学,你这耳朵么回事?和班长打架啦?她说这话时,声音故意放得很大,大家全都听到了,一齐向他看过来。胡之彦竟然丝毫都不脸红,说是遇到流氓打架,他去制止,被流氓打的。方子衿揶揄说,哟,到底是优秀学生呀,我建议学校给你发大奖。

没料到方子衿的话不幸而言中。辅导员新学期第一次和大家见面,就大谈特谈胡之彦如何见义勇为,舍生忘死,不仅仅是全班同学学习的榜样,而且是全校乃至全宁昌市所有学生学习的榜样。

下午,大家正在上课的时候,辅导员带着一个女记者来到教室,将胡之彦叫了出去。第二天的市报上,头版前两条是转发新华社关于抗美援朝的文章,第三条报道的是胡之彦这个学习志愿军的典型。文章中的胡之彦称,他曾经是一名革命军人,当年一腔热血投身革命,抱定了必死的信念追求真理。伟大的抗美援朝战争开始,他满腔热血再一次沸腾,希望自己能够再一次拿起枪,为了党和人民的最高利益,战死沙场。可是,他已经转业到了地方,不再是解放军序列的一员。为此,他痛苦挣扎了好长时间。最后他想到,即使不在战场,也一样为人民服务。前方将士在流血牺牲,后方也一样不太平,隐藏在人民内部的美蒋特务仍然在蠢蠢欲动,趁机搞破坏。从那以后,他几乎每个晚上都在街头义务巡逻,为这个城市当义务卫士。接下来介绍他当义务卫士的经历,帮一个和母亲走散的孩子找到了家,将一个发急病的妇女送到医院,一个被小偷偷了钱无法回家的女人急得大哭,他帮她买了回家的车票,还给了她二十元钱。许多类似的故事之后,到了关键一章。他听说,双姝林一带常常有坏人活动,他到那里去了。果然,第三次走近双姝林某个树林时,他听到一个年轻女人的呼救声。他立即奔跑过去,见四个男人正想强奸一个女人,他冲上去和那些人搏斗,救下了那个女人,可他自己被那些人打得伤痕满身,耳朵也被对方捅了一刀。

这篇报道非常干净,胡之彦常用的他亮的、结巴、刁毛什么的,一根都没有见到。

一夜之间,胡之彦成了明星,各个班的政治学习,全都学习这份报纸上关于胡之彦的报道。医学院刮起了一股风,这股风从医疗系师资班刮遍全校,接着市里开进来一溜小车,小车在校园里转了那么一遭,这股风就开始刮出校园。

可是,将这股风刮出去有一大问题,不能由胡之彦来刮,只要他一开口,就是满口臭气,那肯定会将好好的一股风给污染了。那一溜小车定了调子,胡之彦已经不再是医学院的胡之彦,而是整个宁昌人的胡之彦。医学院应该组织一个巡回演讲团,宣讲胡之彦的英雄事迹,这个演讲团成员的两大必要条件是外形能够代表宁昌市的美好形象以及普通话要有一定水平。方子衿被学校指定为演讲团的主要成员。

接到这一通知,方子衿真是哭笑不得。

这股风刮起时,她有些不知所措,多少次都想站出来揭穿这个谎言,可毕竟涉及自己的名誉,她犹豫了再犹豫。现在一个弥天大谎竟然有可能再一次玷污自己,她不能坐视不理了。那天,余珊瑶给他们上完课,她追了出去。本来,她大叫一声余老师,余珊瑶肯定会停下来等她。自从那次之后,她觉得余珊瑶已经不配当自己的老师了,无论如何,她喊不出来。她一直跑到余珊瑶面前,气喘吁吁地说,对不起,请等一下。余珊瑶惊讶地看着她,惊讶地问,在你的心里,我已经不是你的老师了?她不答这个问题,说道,今天晚上有时间吗?有件事我要和你谈谈。余珊瑶再次认真看了她一眼,说晚上你们还有课,上完课去有点太晚了。这样,你晚上到我那里吃饭吧,我等你。

下课后赶到余珊瑶家,她正在厨房里做菜。方子衿没有想过在她这里吃饭,进门后第一时间告诉她,自己这次来的目的,是为了参加巡回演讲团的事。余珊瑶表示她个人是反对这件事的,也曾为方子衿争取过,反复强调师资班学习时间太紧,最好不要抽走这个班的人。但这件事是由胡之彦自己提议,学院院长办公会决定的,她无能为力。方子衿说,事情根本就不是胡之彦所说的那样,他说的一切全都是谎言,是欺骗组织的假话。余珊瑶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太相信方子衿的话。方子衿于是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说了,她说虽然没有看清那人的面目,可事实不可能这样巧。余珊瑶认真地看了方子衿好几十秒钟,似乎在判断她所说的话中,到底有多少真实性。

两人说话时,忘了锅里还烧着菜,一股焦煳味传来,余珊瑶才猛跳起来,跑进厨房,见锅里已经着了火。看到火,她吓坏了,急得大叫。方子衿迅速跑进去,一把抓起旁边的锅盖,往锅里盖下去,不一刻,锅里的火熄了。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彼此都有些狼狈,刚才的一场火,不经意间亲吻了两人的发梢,方子衿的长辫子突然短了一截,余珊瑶将头发挽成一个髻,额前有刘海,鬓边也有意留了几绺秀发,此刻都被火烧得卷了起来,顶端是灰白灰白的一团。方子衿说你的头发烧坏了,余珊瑶说你也好不到哪里。两人各自检查自己的头发,又各自懊恼。最后,两人又一起笑了起来。看起来,她们之间似乎有了某种新的默契,或者说,某种郁结于心的东西化解了。

余珊瑶和方子衿一起返回客厅,拿起客厅里的电话,拨了一串号码。方子衿意识到她的电话一定是打给周昕若的,却没有问。余珊瑶在电话中解释了一番,对方似乎不十分相信。余珊瑶说她就在我这里,你当面问她好了。放下电话,余珊瑶就将方子衿留在客厅自己上楼了。方子衿猜测她可能是上楼梳妆打扮。她百无聊赖地坐了好一段时间,门铃响起来。余珊瑶在楼上喊:子衿,把门打开。方子衿应了一声,走过去打开门,将周昕若迎进来。

周昕若并没有坐下。他站在方子衿面前,盯着她看了好半天,问她,刚才珊瑶在电话里说的都是真的?

“是。”方子衿说。

“这件事,你为什么不早报告?”周昕若显得很烦躁,在房间里踱着步。

方子衿敏感地意识到,自己可能给周校长惹下了麻烦。她有些后悔说出这件事了,可话毕竟已经说出了,想收回已经不可能。余珊瑶的话从楼上传来。她说,她为什么不早说?很简单,因为胡之彦是贵党的干部。周昕若突然变色,对余珊瑶怒斥:我对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张口闭口贵党贵党的。共产党怎么啦?共产党的绝大多数是好的。他的话没有说完,余珊瑶就向他投降,说好好好,我说错了。我向你认错。余珊瑶认错,却是为了更进一步进攻。她说,别说是子衿不敢说,如果是我遇到了,我也不敢说。上次胡之彦闹出那样的事,绝对应该开除,可校方呢?不疼不痒象征性处理了一下,不久竟然让他升了官。那不是处理,那是放纵。既然学校护短,一般人能怎么办?再说,这次的事更特别,一个女孩住在学生宿舍里,发生了那样的事,谁相信她所说的结果?她难道不担心自己的名声?这事如果闹出去了,她还怎么嫁人?

周昕若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制止了余珊瑶,转向方子衿,仔细问过当晚事情的经历。经历她已经对余珊瑶谈过一次,现在不得不再重复一次。她是真的后悔了,此事如果更进一步发展,她可能还需要一次又一次重复当晚的经历。每一次重复,实际都是对她的一次再伤害。她已经没有退路,不得不开始讲述。她省去了自己的衣服被对方脱掉以及对方实际没有穿衣服这样的细节,也没有谈到她藏起那些物证的细节。周昕若听过之后问她,除了刚才说的这些,有没有别的证据。方子衿谈到她从医院了解到的情况,并且更进一步说,如果真如他所说,在双姝林一带被打伤的话,他根本不应该回医学院附属医院治疗,那是需要紧急处理的外伤,在剧烈疼痛的情况下,任何人都不可能舍近求远。他一定会在附近处理伤口。

余珊瑶大发感慨,认为这件事核实起来并不难。暂且不说方子衿所说是否真实,胡之彦所说的一切,他就能提供证据?如果没有证据,又怎么能认定那就是事实?再说,方子衿说是咬伤,胡之彦说是刀伤,到底是什么伤,并不难查清。她说了好半天,周昕若一直沉默着,坐在那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余珊瑶大概看出他遇到难题了,问他是不是觉得很为难。周昕若承认说,这事真的给他出了一个难题,现在事情已经不仅仅只限于学校,而且闹到了市里。此时如果说是假的,搞错了,很多人都会不答应的,关系到他们的利益了。

“我只想听你一句话。你是校长,一把手。”余珊瑶说,“这件事,你是什么态度?”

“我的态度是明确的。”周昕若说,“问题是现在这种情况下,我的态度已经不重要,这件事得校长办公会决定,我只是占其中的一票。”

“我明白了,你是说,这件事已经无法挽回了,是不是?”

周昕若欲言又止,猛地抽了几口烟,终于还是下定决心说出来:“珊瑶,你不要激动。你好好想一想,这件事已经不是胡之彦的事,也不是某一个人的事,而是…”

余珊瑶确实非常激动,她挥了挥手,那被火烧过又用眉笔画了的眉毛向上一挑,说:“贵…”她大概是想说“贵党”,想到周昕若对这种语气异常反感,硬是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改口说:“你们不是一贯标榜…”

周昕若和陆秋生一样,是彻底的共产党人,不能容忍任何人对他所信仰的共产主义说三道四。他态度恶劣地打断余珊瑶的话,猛地站起来,严厉地说:“余珊瑶,我警告你。以后你如果再说什么他妈的你们共产党、贵党之类的话,我就永远和你绝交。”

“绝交?”余珊瑶漂亮的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绝交么样?不绝交又么样?你老婆死活不肯和你离婚对不对?”

周昕若有些尴尬,喃喃地说:“一码事归一码事,你这是扯的啥?”

最尴尬的是方子衿,他们可是在吵着家务事,自己的出现,似乎加深了他们之间的矛盾。如果真的当着自己的面将这次争吵进行到底,自己就只能钻地缝了。周昕若的话已经说明了,学校不太可能改变胡之彦是新时代模范青年这一现状,更不可能还事实一个真貌。既然如此,她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她站起来,离开之前对他们说道:学校么样决定,与我无关。但是,我不能参加那个么事巡回报告团,我无法用一个谎言去欺骗社会上那些善良的人。说过之后,不理愣愣地站在那里看她的两位领导,在他们复杂的目光护送下,走出了余珊瑶的家。

回到宿舍,竟然发现陆秋生站在门口等她。她猛地惊了一下,以为自己看错了。

陆秋生见到她,兴奋地跑上来,看情形像是想将她搂在怀里,可到了她的面前,又显得手脚都是多余的,摆在哪里都不合适。他们已经一年多没见了,陆秋生显得十分激动,对她说了一大堆话。也许是太激动了,他连一句完整的意思都没有表达清楚。方子衿不想让其他同学看到他们在一起,将他引到了那片竹林。

“你么样来了?”她似乎不是问他,而是问面前那些在秋风中摆摇身姿的竹子。秋风像贪玩的孩子,在竹缝间游弋,数百数千只麻雀唧唧喳喳地叫着,和竹叶的沙沙声形成合鸣。热气从厚厚的一层枯叶里钻出来,向上升腾,似乎是要去拥抱透过叶缝间的月光。陆秋生向她讲述自己来宁昌的经历,一面说时,右脚不停地在地上搓动,地上那些竹叶被他搓成了一个圆柱体。他说,他来宁昌是参加干部培训的,现在全国的行政建制比较混乱。全国划分为几个大局,有点像清末的总督府,每个局下面,有的是管一两个省,有的管三四个省,省下面有地区,地区下面有县。也有的局下面,只设行署而没有设省。结果,行署比省的级别低而比地区的级别高。如此一来,管理上便增加了难度。政务院有一个基本考虑,准备撤销大局,加强省的权力。为了应对这一变化,各地都将干部培训放在了首位。他就是来参加培训班的,这次培训班结束,他可能会留在宁昌工作。

陆秋生的左脚站麻了,换了右脚支撑自己的身体,抬起左脚继续搓着那已经成了擀面杖状的竹叶的尸体。他的话也像那竹叶的尸体一样滚动。他说,按照规定,他是不符合这次培训班的条件的,可他太想她了。他知道她一个人在宁昌不容易,需要有人照顾。他求了父亲多次,父亲就是不肯答应,后来是母亲出面帮他搞到了这个名额。方子衿的嘴角流过一丝嘲弄。她想到了余珊瑶老师的口头禅:你们共产党。她没说,她发现自己是越来越沉默了。沉默是因为无奈,是因为无所适从。

陆秋生到宁昌是为了保护方子衿,方子衿确实希望有人能保护她,可她所希望的人不是陆秋生而是白长山。曾有那么一瞬间,她很冲动,想将自己和胡之彦之间的一切告诉他,转而一想,告诉他又能怎样?周昕若校长都解决不了,他能解决吗?无论他是否能解决,只要自己开了口,就等于欠了他的情。情债越欠越多,自己何以偿还?

方子衿不想欠陆秋生的债,没有将自己遇到的麻烦告诉他。可陆秋生去拜访余珊瑶的时候,从她那里听说了这件事。陆秋生拍案而起,当即要去找胡之彦算账。余珊瑶大吃一惊,拖住他问他要去哪里,气极了的陆秋生猛地吐出一句粗话,说要去把胡之彦的鸡巴给割了。余珊瑶苦苦地劝他不要造次。现在的胡之彦是全市树立的典型,如果出点什么事,直接会惊动最高层。如果想教训他,那也不能蛮干,得使巧劲。

余珊瑶的话让陆秋生冷静下来。他想,自己一冲动跑去找胡之彦,会导致怎样的结果,那是难以预料的。因为愤怒,他肯定会对胡之彦动手,一旦动起手来,他有可能将胡之彦给宰了。自己因此背负杀人的罪名无所谓,方子衿呢?她有可能被认定为杀人的同谋。余珊瑶的话是对的,这事得用巧劲。

陆秋生有一个好朋友杨维华在公安局当治安科长,他将这事对朋友说了。杨维华说,有这样的人?只要你拿出证据,我就以强奸未遂罪抓他。陆秋生连忙摆手,不行,这样不行。杨维华说么样不行?我干的就是这个,专门抓坏人。陆秋生说,你抓了他,判他几年刑,确实是解气。可是,那些晓得内情的人怎么说?肯定说我的未婚妻被他强奸了。以后,我还做人不做?我的未婚妻还做人不做?杨维华想了想,给他出了一个主意,想办法将胡之彦弄进来,给他来一个审讯,逼迫他在审讯笔录上签字,抓到这个字据,他以后就不敢再使坏了。陆秋生说,我看这个办法行。

杨维华仔细斟酌了一番,觉得方法虽然不错,可关键是胡之彦的口供。他如果来一个硬对硬,什么都不承认,结果就僵了。要拿到这家伙的口供,关键还在于证据。杨维华说,我看,你还是去找一下你的未婚妻,向她仔细了解一下,看能不能弄到一点什么东西能够撬开胡之彦的嘴。

上午最后一节课,陆秋生请了假,骑着脚踏车赶到医学院,找到方子衿的教室,下课铃声刚刚响起。他站在门前的一棵玉兰树下,眼睛盯着从教室门口走出的人。方子衿夹在一群人中间走出来。人太多了,似乎都比陆秋生高,方子衿又是低着头的,自然没有发现陆秋生。直到他从人缝中钻过来,一把拉住她的手,她才吃了一惊,嘴巴张开准备了一声惊叫,在看清拉自己的人是陆秋生时,硬是给吞了回去。

陆秋生将她拉到一边,让她坐到脚踏车的后座上去。方子衿迷惑不解,问他要带自己去哪里。他说吃饭时间,当然是找地方吃饭去。方子衿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上了车。陆秋生推着脚踏车,一只脚踩上去,另一只脚在地上踮了几下,稳稳地坐好了。方子衿是第一次坐脚踏车,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只要前面陆秋生一拐龙头,她就想大叫,又怕惊动了学校其他同学,只得将惊叫忍住,伸出双手,紧紧地抓着陆秋生的衣服。这种亲密接触令陆秋生惊喜异常,他故意扭动着龙头,使得方子衿的手在他身上无法离开。脚踏车在宁昌是稀罕物,一男一女这么骑着更是一道风景,沿路许多大学生停下来,向他们行注目礼。

到了一间餐馆前停下,方子衿忍不住说:“以后莫这样来找我。别人看到影响不好。”

陆秋生才不在乎影响。他没有说话,支好脚踏车,领着方子衿走进餐馆,找了一个靠角落的位置坐下来,点了两个小菜。方子衿见陆秋生很沉默,就无话找话,问他怎么没有上课。陆秋生没有回答她,而是让她谈一谈胡之彦的事。方子衿吃了一惊,有一股巨大的酸味,从身体的某个不知名的角落翻涌而出。她竭力想将这股酸味压下去,努力了半天,仍然是无济于事。这股酸味变成了泪水,透过她的眼眶,溢了出来。即使这时候,她还是想控制自己,以巨大的意志力强忍着,不想当着他的面表现自己的软弱。陆秋生一直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中,最初飘着一团雾,迷迷蒙蒙的,接着出现了晶莹的反光,那是泪水对光的作用。一瞬间,透明的液体充满了她那两弯青泉,迅速漫过了防波堤,滚过防波堤上那片黑色的森林,汹涌而出。

“咔”的一声,陆秋生捏在手里的一双筷子折断了。“杂种!”陆秋生愤愤地骂道,“老子真恨不得宰了他。”

方子衿确实是憋不住了,如果不找个人说说,她可能会疯掉。

周昕若将她提供的情况在校长办公会上提了出来,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几位副校长和校务委员争论了整整一个上午,最后作出决定,不准再提此事,巡回演讲照常举行。至于方子衿提出不参加巡回演讲团,可以考虑换人。一所学院这么多学生,也不只一个方子衿,自然可以找别人。没料到胡之彦得寸进尺,他知道在这件事情上,学校的领导没法擦干净自己的屁股,即使是一个弥天大谎,也一定会将这个谎圆下去。巡回演讲是否能进行,着急的不是他而是校方的那些领导。他提出,除非由方子衿来演讲,否则他不参加。如此一来,校方不得不再次开会讨论。今天上午,辅导员通知方子衿,校长办公会正式决定,不同意换人,仍然要求方子衿准备由学院宣传部准备好的演讲稿。至此,方子衿山穷水尽了,已经没有任何退路。陆秋生此时提起这件事,她怎么可能控制得住自己?

陆秋生不善于劝人,说来说去,总是那几句话,不要太伤心,不要着急,一切有我呢。你放心好了,这件事我来给你解决。菜上齐了,方子衿还在哭。陆秋生没辙了,猛地站起来,对她说:你等着,我去把那个畜生剁喽。方子衿见他的脸上充满了血色,眼睛也红了,真要杀人的样子,吓坏了,一把拉住了他,求他不要做莽撞的事情。陆秋生说,如果不杀他,就只有一个办法,由她拿出证据来,让他来整治她。

方子衿心中升起一团希望,问他想要什么样的证据。他说不管什么证据都可以,只要能够证明他说了谎。方子衿试探地说,那天晚上,他跑到学生宿舍想强奸她的时候,她咬下了他的耳朵,他逃走时,还落下了一只袜子和一条短裤。还有,他的耳朵被咬下,流了不少的血,流在她的床单上。陆秋生一听,大喜过望,说这些都是证据。这些东西在哪里?方子衿说被她藏在竹林里。

陆秋生兴奋了,拿筷子指着方子衿说:“快吃快吃,吃完了我们去取那些东西。”

方子衿半点胃口都没有,哪里吃得下?见陆秋生那高兴劲,又不好打击他,象征性地动了动筷子,还是不放心,问他到底准备怎么做。陆秋生说,如果依他的脾气,就算是一刀一刀剐了这个恶棍也不解恨。可现在是新社会,尤其重要的是,他是共产党的干部,一切都得有理有节,依法办事,不能乱来。所以,他只能先给胡之彦一个教训,让他以后不敢再欺负方子衿。至于这个仇,以后如果有机会,他是一定要报的。

他这番话虽然给方子衿吃了一颗定心丸,却仍然没有回答怎样给他一个教训的问题。对于这一问题,陆秋生不肯多作说明,只是安慰她说,你放心好了。等我办好这件事再告诉你。

吃过饭,陆秋生仍然用脚踏车带了她回到学院,方子衿回宿舍拿了学农工具,和陆秋生在竹林里汇合。陆秋生从她手里接过工具,按照她指定的地点,开始往下挖。那些东西埋下去的时间不长,土还是松的。陆秋生没有费太大工夫,将那只罐子挖了起来。他用手抚去粘在罐子上的土,问她,是这个吗?她点了点头。他将锹交给她,对她说,你不用担心了,用不了几天就会有消息,你等着吧。

陆秋生一只手抱着罐子,一只手扶脚踏车龙头,骑着车子走了。方子衿站在那里,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有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像春晨的浓雾一般弥散。他到底会怎样处理那些东西,她不清楚。最终的结果是否真如他所说的,胡之彦从此不敢再骚扰她?她更是没底。还有,陆秋生为自己做了这么多,一切都源于一个爱字。问题是,无论自己怎样努力,就是无法对他生出一丁点爱意。这笔债是越欠越重了,她将来用什么来还呢?

由陆秋生,方子衿想到了身在朝鲜的白长山。上一封信,白长山已经明确表示,朝鲜战争一旦结束,他回到祖国的第一件事,就是向组织上打报告,申请娶她。他要将她接到自己的老家东北去,要在那里给她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她完全相信他信中说的话,他正是那种轻命重诺的汉子,只要他答应了,他就会用自己的生命用自己的一生去兑现诺言。读到这封信的时候,她虽然没有流泪,可心中是泪流不止。她是真的想立即答应他。转而一想,陆秋生已经追到宁昌来了,自己又是和他订过婚的。如果答应了白长山,陆秋生怎么办?尤其是现在,陆秋生又在帮自己,她怎么好在他的心上洒一把盐,伤害他的感情?如果不伤害陆秋生,难道伤害自己和白长山?伤害她自己,倒还没什么,白长山可是在朝鲜战场上,每天都驾驶着汽车和敌机周旋。一封拒绝的信,会不会成为一把杀害他的刀子?不,无论如何都不能拒绝他。

她真是痛苦异常,完全不明白人为什么要长大。小时候多么单纯多么快乐,那时候向往爱情梦想爱情,可现在,爱情来了,给她带来的却是无穷无尽的烦恼。许多的麻烦盘根错节纠缠在一起,使得她无论如何都理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