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呼吸窒住,震惊万分。

  他大概没有料到我会就这么不避嫌地看着,眼神有些诧异,却又有一些探询的意味。

  我沉默着不说话,等到医生走后,才故作轻松地微笑道:“除了电影里的经验,我第一次看见枪伤。”

  “你不害怕?”

  “有一点,还好。”我朝他眨眼,“难道你会灭口—拜托,我只是看到一点你的身体,你没有这么保守吧?”

  他盯着我没说话,眼里有什么一闪而过,那是我始终读不懂的情绪。

  “你刚才说,我是你的朋友。”我主动打破沉默的气氛。

  他摇头道:“是小朋友。”

  “这个称呼听起来态度不够诚恳。” 我不满地蹙眉。

  “我朋友不多。”他说。

  我瞪住他—他的意思就是,难得他肯认我这个朋友,我应该感激万分,叩谢皇恩了?

  然而我还是忍不住笑了,我有些虚荣地享受被他认可的感觉。

  小朋友就小朋友吧,管他呢。

  “她们说,你是位Mr Big。”我朝他的伤口努嘴—那是很好的证明。

  他淡淡勾了下嘴角。

  “说来听听,阁下是否在苏格兰有城堡,英格兰有庄园,北海有游艇?”我一副很八卦的嘴脸。

  他笑,不置可否,“听起来都是很享受的生活。”

  “好像女孩子都喜欢城堡?”他又问。

  “童话的原因作祟,王子排除万难来救公主,从此幸福地在城堡住下去—不过这后半部分实在太可怕了。”我头疼地回答。

  他闻言居然难得地笑出声,棕眸有淡淡的暖意。

  我看得有些发愣,半晌才继续话题,“我去过好几个庄园,从大门到正屋,大片的草地和树林,走路都快要一个小时,中间一会儿出太阳,一会儿下雨,真的是难以想象的铺张浪费。”

  “这并不违背需求理论。”他简短结论。

  我又一次对他肃然起敬,诚服于他总是不动如山的气势。

  “我要走了,”我看了下表,“明天要交论文,我得临时抱佛脚。”

  “好的。”他仿佛因为我的话而怔了一下,然后才微笑,“那么祝你好运。”

  我开始无比喜欢这份在医院的工作。心里那些雀跃欢欣的感觉,仿佛清晨醒来,暖暖的阳光照在脸上一样。

  门是虚掩着的,我站在那里有些犹豫。

  “医生说下周可以出院。”一道陌生的男声响起。

  “嗯,我在这里闷得也够久了。”是他低沉好听的嗓音。

  我震惊—他这么快就要离开了么?

  “怕是有人会伤心了。”话语里,有轻淡的调侃。

  “还是个年轻的小女孩,”他似是笑了一下,语气有些惆怅,“别人不懂,你还不明白我么—天上人间,也只得一个冷欢而已。”

  我手中的花束坠落在地,一地纷乱的花瓣枝丫。

  只是这轻微的声音,就足以让房间里的人察觉,门被人迅速拉开—是那位凤眸男子。

  我急急地退后,看着他踩过地上的花枝,残红一片,如我凌乱破碎的心。有滚烫的液体在眼里涌动着就要夺眶而出,我转身狂奔而去。

  “寒小姐!”走廊转角,我被人一把拉住手臂。

  我抬头望着他,眼里已无泪水,表情平静,方才那点时间已足够隐藏起我所有分崩离析的情绪。

  “我叫李乔。”他说,锐利的凤眸紧紧盯着我。

  我自嘲地撇嘴—多么如雷贯耳,总是和华夏建设同时出现的名字。自此,心中所有的谜团全然解开。我总算明白,为何初见时,我会有面熟的感觉—犹似故人归?真是天大的笑话!我居然在叶听风面前问他可知道冷欢!

  “你没事吧,寒小姐?”李乔出声,语气里探究的成分多于关切。

  他让我想起狡猾而高贵的狐狸,而事实上,他的确是。

  “没事。”我仰起头,“还是你认为我会有什么事?”

  他不语,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应该是没料到我会这样反问他。

  “门是你故意开着的?”我望着他淡淡地陈述。

  “是。”他不否认。

  “你还真是位称职的女婿。”我语带嘲讽。

  “我并无恶意,寒小姐。”他没有动气,看着我缓缓开口,“我只是告诉你,叶家的人在感情上有令人难以想象的固执。这一点,我深受其害,也甘之如饴。”

  “李先生是在炫耀自己的幸福?”

  “对此我无须炫耀,”他利落出声,“我只是帮助你认清事实,免得来日受伤。”

  我冷冷地看着他。

  “你和她,有些地方很像,但你终究不是她。” 他轻叹了一下。

  我站在原地浑身僵硬,无力分辨他的话语是褒是贬,而事实上,这也并不重要。

  “我看得出他喜欢你,”他注视着我,声音平淡,“但不是那种男女之间的喜欢,也许你可以因此得到一些东西,但绝不会是爱。”

  我很难受,却流不出一点眼泪。悲哀的是,我完全认同他的看法。

  你好吗?

  我遇见了一个男人,也是帝国理工数学系,戴眼镜,但并不呆,只是没有你英俊。如无意外,我们会在五月订婚。

  我又拿了一个奖,甚是无聊,只好把家里闲置的奖杯拿来装花。对我而言马路边的房子比名衔更有意义。

  我定时给叶听风写信,有时很短有时很长,在认识后的岁月里,年年如此。

  我的信没有称呼,因为他对我而言始终熟悉又陌生,亲近而遥远。

  而他称呼我小寒。

  我们不用电邮,用纸信。我喜欢看他亲笔书写的字迹,他会写一手漂亮的斜体。

  我不厌其烦地告诉他我的所见所闻所想,极其琐碎的,就像小孩子向长辈炫耀成绩和埋怨苦闷。而确实,我敬他……我不敢说爱他,有时会觉得自己的感情对这样的男人是一种亵渎。

  在他最近的回信里,他说—

  小寒,你遇上了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我很高兴。

  最近经常梦见冷欢。我有没有说过,其实你和她有点像?然而你比她更加坚强和开朗。

  我一直希望她能和你一样,有一个安逸幸福的家庭,没有忧苦,没有病痛,健康快乐地生活。在你身上,我看见我希望她拥有的一切。

  然而我终究是无能为力。

  将读了无数遍的信重新夹入书本,我苦涩一笑。

  我骗了他,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订婚的男人,在感情上我已经是个残废。

  我身上有他希望冷欢拥有的一切?错了,除了他的爱—天晓得如果可以,我愿意折寿几十年来换取与他并肩的机会。

  他的信已晚了许多天,这有些反常。

  站起身要离开,不知为何竟带倒桌上的咖啡杯,清脆的声音响起,地上满是洁白的碎片。

  我僵站在原地,看服务生清理着地板,胸口怦怦直跳。

  铃声在这一刻响起,我接通电话,“喂?”

  回答我的是长久的沉默。

  我的声音忽然尖锐起来,“喂?”

  “他……”是李乔疲惫而哀伤的声音,他连话都说不下去。

  心口的剧痛顿时袭击了我,我扶住桌子,只觉得天旋地转,站立不稳。

  意识涣散的那刻,我恍惚看见他披着一件黑色大衣静静地站在阳光里,高大挺拔。

  他留给我一幢古老的庄园,如英文小说里描绘的一样美丽、庄严、豪华。

  从大门到主屋,开车就要二十分钟,有大片的草地和林木,小河旁有安静的鹿群。

  他记得我说过的话。

  我自然是知道他在苏格兰也有城堡,但那并不属于我。

  就如他心中的城堡牢不可破,那里住着他心爱的公主,然而他却给了我一个庄园,将我放生。

  “你刚才说……这个庄园是你的?”眼前那个朋友介绍的钻石单身汉正望着我,目光无比震惊。

  “是。”我淡淡点头。

  “你知不知道,方才走廊里那些画就足够人挥霍一辈子?”他再问,声音都在颤抖。

  “我知道。”我转过身,一个人往外面走去。

  “寒小姐—”他在身后殷切地呼唤。

  “你走吧。”我头也懒得回。

  再多看一眼这个脸上掩不住惊羡与贪婪的男人,我怕自己会当场吐出来。

  我还记得我那日对叶听风吟诵奥菲莉亚的诗句—谁送最大的钻石,谁就最爱你。

  如今却变成,你有最大的钻石,谁就会爱你。

  不由得怅然冷笑。

  这世上,竟没有一个男人能比得上他。

  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壮丽豪宅里,望着庄园满目萋萋芳草,夕阳美得让人掉泪。

  脑海里凌乱的字句,是昨夜听过的歌。

  共你一分钟都足够我生醉梦死。

  如果要再见,恐怕也已一世纪。

  然后我终于明白,那一天他为何说希望自己老得快一点。

  如果要再见,恐怕也已一世纪。

  我等着有一天,我垂垂老矣,倚在壁炉边昏昏欲睡,手中的书本滑下,而你终于站在眼前,朝我伸出手臂。

  就如你也曾经这样固执地等过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