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周末,高翔再次开车从省城去刘湾。他多少担心左思安的状态,不过他想,处于这种情况下的14岁少女如果表现如常,谈笑自若,反而才是不正常的事情。以他的身份,定时探访已经会让她受惊,再去表达关切,恐怕更增困扰。

  这时已经入冬,第一次寒潮过后,天气难得连续晴好,太阳照得暖融融的,如同小阳春一般。院门敞开,他在外面便看到左思安坐在那棵大桂树边晒太阳,身边坐着晶晶,晶晶面前摆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摊着书和作业本,不过这小姑娘显然没专心做功课,说了句什么,咬着笔伏到左思安肩头大笑,左思安没笑,可是脸罩在阳光下,不像先前长时间待在室内那样晦暗,表情也不再木然。

  高翔走过去,左思安照旧对他视而不见,晶晶跟他打着招呼,他把买的大包杂志书籍递给她,这是梅姨唯一允许她收的礼物,她高兴地说:“现在有好多同学跟我借书看,我打算看完以后送给学校图书室。”

  “如果想送给学校,下次我再多买一些书过来。”

  “谢谢高叔叔。”

  高翔走进去,还能听到晶晶咭咭的笑声不断传来。他想,左思安有这样活泼的女孩子作伴,应该对她大有好处。他跟梅姨打招呼,梅姨刚出诊归来,正在整理药箱。

  “梅姨,她的身体情况怎么样?”

  “她吃得太少,恐怕营养会跟不上,另外,她的脚踝有点浮肿。”

  高翔发怔,梅姨解释道,“怀孕时出现浮肿是正常的,如果浮肿突然加重,体重急增,就得注意会不会是妊娠中毒症。”

  “现在需要送去医院吗?”

  “不用,我给她做的菜已经减少盐份,让她控制喝水。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那我就放心了。”、

  然而梅姨摇头,“这孩子心事很重。她妈妈差不多每周过来一次,她不怎么肯跟她妈妈讲话,每次都追问她爸爸为什么不来,她妈妈说她爸爸最近工作很忙,没时间。我就不懂了,当妈妈的在省城上班,在忙一个科研项目,来这里要转两趟长途车,都挤得出时间;当爸爸的就在清岗工作,反而不来。每回她妈妈一走,她都会好长时间不说话,我看她嘴上不说什么,心里肯定是难过的。”

  他没法揣测别人家里情况复杂到什么程度,不免有些恻然。这时,外面传来晶晶清脆的声音,“小超哥哥,你回来了。”

  高翔与梅姨出来,只见左思安那个瘦小的同学刘冠超推着一辆高大的28寸旧自行车,背着书包站在门口,正与两个女孩子讲话。梅姨惊讶地叫:“小超,你怎么回来了?”

  刘冠超支好自行车,擦着额头的汗水,小声:“大婶娘,我给小安带功课过来了。”

  “你这淘气孩子,肯定是瞒着你爸妈跑回来的。”

  他嘀咕着:“你别告诉我爸,不然他又得打我。”

  “不用他打你,这四十多公里的路,你一直骑自行车过来,屁股也得磨破了。”梅姨伸手探进他的后衣领内,又是生气又是心疼,“赶紧进去换件衣服,小心着凉了。”

  “不用换,我一会儿骑回去还得汗湿。”刘冠超赶着把书包里的书拿出来递给韦思安,“笔记我都带来了,你有不懂的地方就记下来,我下次回来给你讲。”

  韦思安呆呆看着他,没有做声。

  “这些是周练跟月考的卷子,我找老师要了一套,等我走了,你试着做做。”

  韦思安仍旧不说话。

  “别担心,我给你补课,下学期你一定能跟上进度,我们都能考上清岗高中。”

  她凄凉地笑,终于开了口:“别傻了,我不会回清岗中学了。”

  “那怎么行?”刘冠超急了,“你连初中都不读完,以后能做什么?”

  梅姨拍拍他的肩膀,“小超,小安的妈妈说已经安排好,让小安回省城继续读师大附中的初三,那也是很好的学校。”

  刘冠超怔住,隔了一会儿固执地说:“不管你在哪儿读书,我都得给你补课。”

  左思安头一低,没再说什么。

  等刘冠超给韦思安讲完功课,高翔提议他将自行车放在后备厢里,带他回清岗,他摇头谢绝,梅姨瞪他,“这是犯什么倔强?小超,让高叔叔带你回去。不然我跟你爸爸讲,你以后就别想偷着跑回来。”

  刘冠超不再说什么,坐到车子的后排座位上。高翔开车驶出村子上了公路,问他:“左思安的爸爸还住在那里吗?”

  他没得到回答,有些诧异地看后视镜,发现刘冠超正警觉地盯着他,不禁有些无奈,“你觉得我也是坏人?”

  刘冠超显然默认了。

  “我没恶意,只想找她爸爸谈谈……”

  “你不要去打扰左叔叔,他不会愿意再看到你们家人的。”

  高翔只得承认,左思安与刘冠超这样年龄的孩子眼里的世界非黑即白,他不可能被当成好人。而且刘冠超说得不无道理,不管他用意如何,他出现在左家任何一个人面前都是一种打扰。

  刚一回到清岗县城,刘冠超便要求下车,高翔把车停下,“我每周都会去刘湾。我把电话号码给你,如果你也想去,征求你父母同意,给我打电话,我带你过去。”

  刘冠超摇头,“不用了。”他连再见也不肯讲,骑上自行车一溜烟跑掉了。

  高翔无可奈何,却也佩服这瘦弱男孩子的韧劲和原则性。

  工作和这个探访差不多占据了高翔所有的时间,他唯一能对女友做的解释是他舅舅意外身故,他需要在每个周末回清岗陪伴外公。他看得出孙若迪充满疑惑与不安,欲言又止,可是他没法安抚她了,只想,等这一切结束,生活就可以重回正轨了。

  除了左思安。

  他马上想到,至少这个女孩子的生活已经永远不可能完全回到正轨。

  这个念头让他无法释怀。

  ☆、17

  四

  在左思安怀孕七个月时,高翔将工作交给父亲高明,住到了刘湾。

  刘家两兄弟的房子紧挨在一起,老二带着儿女举家进城,房子空置着,梅姨帮着打扫一下,安排高翔住下。

  移动信号、有线电视都没有覆盖到刘湾。村里只有一部电话,使用最频繁的人是梅姨,经常有邻村人打来,或者是咨询求医,或者是请她出诊。

  冬天进入农闲时节,村民们生活清苦,但都非常知足长乐,并不忙于找赚钱的门道,普遍的娱乐是打麻将、围着火炉嗑瓜子聊天、挤在有电视机的人家看频道有限的电视节目。这些当然都是高翔不可能参与的。

  高翔开始体验纯粹的乡村生活,这才发现他所做的准备功夫很多,但心理准备完全不够。他母亲给他备了充足的生活用品,他买了出校门后便无暇看的大部头书籍,带了音乐CD。可是在喧闹城市生活久了,过惯忙碌日子,头一次离开车水马龙与响个不停的电话,拥有如此大把的空闲时光可供自由支配,却只觉得无法静下心来。书会看累,CD会听腻,出去散步十几分钟就能穿过整个村子,可讲话的人永远只有一两个,每一分钟都是上一刻的单调重复,他头一次发现时间会这么难以打发。

  他主动请缨开车送梅姨去较远的村子出诊,两人在车上闲聊着,梅姨笑道,“头一次享受坐这么好车子出去给人看病的待遇。”

  “这种雨夹雪的天气,骑自行车太辛苦了。”

  “习惯了也就没什么。难为你一个城里人被关在这里,我儿子冠文每年过年回来几天就说闷得慌。”

  “他在做什么工作?”

  “他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只能在广东一家电器工厂打工,我猜他以后会留在城里的。这几年各个村子里的年轻人都越来越少,真不知道以后老年人该怎么办。”

  “梅姨你有没想过回城里。”

  她摇头,“城里很好,可是父母去世,兄弟姐妹各自成家,已经生疏,偶尔探探亲就足够了。那里没人需要我,也没有医院会请我这个半路出家、没经过科班系统训练的人去当医生。我习惯这里了。”

  高翔原本有些后悔他的问题来得冒昧,不过看梅姨神态豁达,并不伤感,才略微放心。

  而左思安似乎完全习惯了这种生活。白天她多半终自待在厢房内看书,如果梅姨来提醒她不要久坐,她便会听话地站起身,出后院沿着没什么人的小路走十来分钟再回来。

  尽管比邻而居,每天在一张桌上吃饭,但她似乎完全不认识高翔,不正眼看他,不参与对话,他如果跟她讲话,她要么只答以单音节的“嗯”、“唔”,要么一副听而不闻的样子,根本不回应。她仍旧吃得很少,穿着一件宽大的厚冬装,露在外面的面孔尖削,手指纤细,跟晶晶一样,完全是一个没发育的孩子模样。

  每次看着她这个安静忍耐的姿态,高翔都觉得压抑,内心的不安让他下意识主动回避与她单独在一起。他自嘲地想,就算她没有视他如无物,他其实也无法拿出一个如梅姨和晶晶那样的平常态度对待她。

  这天下午,高翔步行出村,打算走到公路附近有通讯信号的地方给孙若迪打个电话,走出没多远,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回头一看,左思安正不声不响跟在他身后十来米的地方,见他停下,她也站住。

  “这么冷的天,你出来干什么?”

  “我想借你的手机给我爸爸打个电话。”

  这是她头一次跟他讲话,她并不看他,声音低而清晰。他差点说村子里有一部公用电话,何必跟他跑那么远,再一想,她当然是跟他一样,不想让别人听到电话内容。

  他点点头,“好,走慢一点,注意别摔倒。”

  连日雨雪初停,道路泥泞,他知道她不会接受他过去搀扶,只能尽可能放慢脚步,同时留意身后。走到公路边,他递手机给她,她摇头,走开一点:“你先打。”

  他匆忙拨给孙若迪,孙若迪问他:“你到底去了哪里,怎么手机总是不在服务区。我快担心死了。”

  他支吾以对,“我还在清岗,你还好吧?”

  孙若迪有一会儿不说话。

  “对不起,若迪,我这边实在走不开。等过了这段时间,我会回来好好陪你。”

  孙若迪毕竟是个温柔的女孩子,“好吧,你好好照顾你外公。”

  “你嗓子好象有点哑。”

  “大概着了点凉。”

  “乖,去买点感冒冲剂喝了,多喝水,看书不要看得太晚,不要弄得感冒加重了,我会尽快回来看你。”

  他挂了电话,走过去将手机交给左思安,“我去那边抽只烟,你只管慢慢说。”

  他以为左思安跟她父亲应该有很多话要说,便走远一些,点了一只烟,然而只抽了三分之一,回头一看,左思安已经放下了手机,走到了公路旁边,路上车辆飞驰而过。雨雪霏霏之后的田野上草木枯败,她穿着一件又长又厚羽绒服,身影臃肿,却显得异常萧瑟,仿佛随时可以被风刮走一般。

  他连忙丢下香烟走过去,看到左思安的脸上眼泪纵横,他拿纸巾递过去。她没有接,把手机交还给他。

  “怎么了?”

  “我爸爸不肯理我了。”

  她只说了一句,便号啕大哭起来,哭声被呼啸的北风刮得支离破碎飘散开去。这个完全孩子气的伤心号哭让高翔大惊,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刚伸手想轻轻拍一下她的肩,她已经受惊地退缩避开,转身向村子里走去,仍旧哭着,深一脚浅一脚,走得跌跌撞撞,到了村口,才努力吞住哭声,将头垂得低低的。

  他跟在她后面,不禁对左学军这个人起了深深的憎恨,他想,一个号称一向慈爱的父亲怎么会突然对女儿不闻不问,把她弄得如此绝望。

  送左思安回去以后,高翔跟梅姨说他有事要回一趟清岗,当天就会赶回来。他直接开车去了左家住的县政府大院宿舍楼,已近黄昏,从不少人家中都飘出炒菜的香味,他上楼敲门,左学军开门,“你找哪位?”

  “左县长,我叫高翔。”

  他皱眉想想,“你是高明的儿子吧。”

  高翔没想到他对父亲有印象,“对,我想找你谈谈,可以进去吗?”

  左学军让他进去,冷淡地问:“什么事?”

  “你为什么不去看你女儿?”

  “那是我的家事,用不着外人管。”

  “你知不知道她现在的情况?”

  “她现在的情况?你以为我用别人来提醒我吗?”左学军嘴角牵动,露出一个近乎狰狞的表情,“她快要生孩子了。我才14岁的女儿,自己还是一个孩子……”

  眼前这个男人分明处于极度的痛苦之中,高翔的一腔怒火顿时熄灭,努力用平和的语气说:“我只想告诉你,她很孤独,她母亲每周去看她,可是她跟她母亲相处得好象有一点问题,一心盼着你过去。”

  左学军坐倒在沙发上,用手抱住头,手指揪扯着自己的头发。

  “你……别担心,梅姨是医生,把她照顾得很好。”

  左学军头也不抬,更没有说话。高翔尴尬地站着,打量四周,突然发现客厅所有的东西都已经打包,还有两只行李箱和一个大背包叠放在一边。

  “左县长,你要调回省城吗?”

  就在他以为得不到回答的时候,左学军开了口:“省里一个援藏干部在阿里出了车祸,需要回内地治疗,我申请过去顶替他,已经得到批准,等一下就启程去机场。”

  高翔怔住,“你不打算去看看你女儿,就这么一走了之?”

  “她妈妈会去陪她。”

  “我不清楚你的家事,不过我要怎么说你才明白,她需要的是你们两个都在她身边。”

  左学军再度沉默。

  高翔有些不能置信:“你该不是觉得她出了这事让你见不得人,所以你要跑去西藏吧。她是你女儿,是受害者,完全无辜。你怎么能这样对她?”

  左学军抬起了头,灯光下他的眼睛里满是血丝,“你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

  “这需要什么资格?没错,陈子瑜是我的舅舅,不过他已经为他的行为付出了代价……”

  “住嘴。”左学军跳了起来,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不要在我面前提起那个名字。”

  高翔挣扎一下,没能甩脱他,火也蹿了起来:“那件事让你蒙羞,所以你不让人提那个人的名字,不去看你的女儿,甚至不在这个地方待下去。这就是你的应对办法?”

  “你凭什么来揣测我的想法,你根本不明白一个做父亲的心。小安是我的女儿,是我的心肝宝贝,当年我坐了一天两夜的火车从外地赶回来,守在产房外等她出世,看着她从一个婴儿长成一个小姑娘,我以为我可以一直好好照顾她,直到她长大成人,看着她成家。可是我带她来清岗,忙着工作,没能保护好她,让她经历这种痛苦……”

  “事情已经发生了,她还是个孩子,你难道不应该尽力去关心她吗?”

  “你轻飘飘一句‘已经发生了’就带过了,你知道我经历的是什么选择?她在学校晕倒,送去医院,我才知道她被人□怀孕已经五个月了。我们生活在一起,我竟然一无所知。我一次次逼着她跟我讲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发生的。她哭得声嘶力竭我也不肯停下来。我去公安局报案,看着他们锁定抓来嫌疑犯,听他交代,只想亲手杀了他才能解恨。他逃跑之后,我催促公安局加大力度追捕他,还强行上了警车,带累出警的警察都受了处分。我妻子指责我着了魔,完全不想想为什么那个混蛋做恶这么久,却没有其他受害女孩家长去报案。我一个人把事情闹大了,我们的女儿将来怎么办。可是我没办法去想,我停不下来。弄到现在,我没能给女儿报仇,女儿甚至还要生下那个人的孩子来保住我不被追究责任。我眼睁睁看着她的一生给毁了,我还有什么脸去面对她?我怎么去关心她?”

  一口气说到最后,左学军已经声嘶力竭,他松开高翔,恶狠狠地说:“滚出去。”

  高翔驾车驶离左家宿舍,漫无目的地转了一会儿,将车停到路边,这里离他家只两条街,可是他完全不想回去。

  他从小到大成长顺利,但母亲将关注的重心放在她年幼的弟弟身上,对他未免忽视。高明出身贫寒,对妻子教育弟弟的方式不以为然,对儿子付出了更多关心,而且有一套相对严格的要求,从不骄纵。他在高翔读初中时,就坚持让他住校,适应相对艰苦的环境下生活,同时鼓励他结交更多的朋友。高明的苦心取得了效果,高翔自立得比较早,性格比同龄人沉稳,也没有家境优越的傲慢。

  大学毕业后,他正式接手家里公司的销售工作工作,做得相当出色,很快就能独当一面,祖父对他赞许有加,他也一向对自己处事的能力十分自信。然而面临眼前这种复杂的状况,他有强烈的茫然感,同时对自己做的决定和采取的行动都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他突然非常想念孙若迪。两人交往两年多,相处没有跌宕起伏,最大的波折也不过是他因为出差错过她的生日引来她的娇嗔,冷战然后讲和,远远没到用回忆光环美化的时候,可是对比眼前的一片混沌,他真切意识到,最吸引他的其实就是与她在一起时的简单而平和的快乐。

  他拨通孙若迪的手机。响了一阵后,她才接听:“有什么事吗?”

  她显然已经上床,声音压得低低的,温软慵懒,他觉得安慰,坦白地说:“我想你。”

  她有些意外,可是又很开心,嘴上却嗔怪着,“哼,下午跟我打电话,为什么那么匆忙就挂断了。”

  “所以现在重新打给你。你在干什么?”

  “躺在床上看书。你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一说到这个问题,他就有些黯然,“对不起,若迪,这边我还走不开。”

  这次孙若迪倒没再说什么,“你帮我问候你外公,让他好好休息。”

  挂了电话,高翔开车窗点上一只烟,多少比刚才要轻松了一些,然而手机马上响起,是梅姨打来的,“小高,邻村一家媳妇临产,我马上得过去,不知道要拖多久。你什么时候能回来?我有点担心小安,她今天情绪很低落,没有吃晚饭,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句话也不肯说。”

  “我马上赶回来。”

  “那就好,我让晶晶把门给你留着。你回来的时候悄悄看看小安,没事的话不要惊动她。”

  高翔开车返回刘湾时,将近深夜,村民都已经入睡,整个村子安静得了无声息。他推一下梅姨家屋门,没有上栓,只是虚掩着。左思安住右边那间朝南厢房,但亮着灯的却是左边梅姨用做卫生室的那间厢房。

  他走过去,一下站住,只见左思安正对着靠墙壁摆放的一个木制框架的立式穿衣镜,那件长长的羽绒服丢在一边,她把里面穿的毛衣和内衣都推了上去,□出隆起的腹部,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肚子。

  高翔完全没有料到她会在寒冷的冬夜用如此诡谲的方式审视自己,同时那个不成比例突兀隆然于纤细躯体上的肚子也让他震惊得如同石化一般立住,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18

  四

  左思安的手继续往上推,她并没有戴胸罩,而是穿了一件棉质运动背心,她将背心卷上去,露出刚刚隆起的小小□。她停住,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受不住镜子里这个影像,她哆嗦着,牙齿发出打战的声音,轻微,却异常刺耳,将她自己也吓到了,她努力咬牙,想止住这个声音,却只是徒劳。

  她盯着镜中的自己,像是看一个陌生人。

  今年年初寒假结束刚开学的一天,左思安在学校突然觉得肚子痛,精神难以集中。她以为吃坏了东西,回到家里躺在床上迷糊睡着,左学军回家以后叫她吃饭,她发现床单上居然有一摊暗红的血迹。惊骇之下,她尖声地大叫着爸爸,左学军跑进来一看,顿时一脸尴尬,支吾着说:“我让你妈妈跟你说。”马上退了出去。

  她跪在床上,茫然无措。这时客厅里传来父亲打电话的声音,一反平时的温文尔雅。

  “这边学校根本没开生理卫生课程,这种事你要我怎么跟女儿解释?”

  “你这个当妈妈的未免太马虎了。”

  “你什么时候跟她讲过?她根本一点准备也没有。”

  “这附近的人都认识我,你叫我怎么去买这个?”

  她这才记起,她在省城师大附中读初一下学期时,母亲确实跟她谈了她有可能面临的“女生的小秘密”。但是于佳讲得十分含蓄,她听得半懂不懂,好奇追问几句,于佳便含糊其辞地带过,只说到时候她就会明白的。她发育得晚,过了将近一年也完全不见自己有妈妈描述的那些“身体变化”,就把这件事忘得差不多了。

  她爬起来换好衣服,按住依旧疼痛的肚子,呆呆看着脏床单,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时左学军进来,将一个黑色塑料袋装着的卫生巾放在她床头柜上,叫她接听于佳的电话,而且罕见地采取了一个回避的姿态,声称下楼去买烟,匆忙出了门。

  于佳告诉女儿不必惊慌,这是一个周期性的生理现象,会在每个月固定的时间出现,按使用说明更换卫生巾,注意个人卫生,注意保暖,不要吃凉东西,体育课最好请假,不要做剧烈运动,如果痛得厉害,弄个热水袋热敷一下。最后还说:“小安,你这几天不要碰冷水,内衣和床单换下来悄悄请王阿姨替你洗了,以后需要卫生巾就自己去买,这些事不必问爸爸,直接打电话问妈妈就好。”

  其实不必母亲嘱咐,她也从父亲那个陌生的态度里意识到,对于父亲来讲,她的发育是一个禁忌话题,她再不能像过去那样,一遇到问题第一反应就是去跟他讨论。

  后来左学军果然只字不提这件事,而且开始与女儿拉开一个小小距离。一天他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她像过去一样挤过去钻进他怀里,坐到他腿上跟他一起看,他却连忙将她移到自己身边,不大自然地说:“小安,你已经长大了,不能跟过去一样坐没坐样。”

  她大受打击,气冲冲地抗议,“我才读初二,哪里就长大了。”

  左学军哭笑不得,摸摸她的头发,“真恨不得你永远都是一个小姑娘,我可以一直抱着你,走到哪里,带到哪里。”

  她就势扑进他怀里,搂着他的脖子左右摇晃着撒娇,“我当然还小嘛,你到哪里就得带我去哪里,不许丢下我一个人。”

  到第二个月差不多的时间,左思安如临大敌,提前做好准备,却没有任何动静,她不免纳闷,打电话请教妈妈,于佳正在开会,从会议室出来,告诉她不必大惊小怪:“你刚刚开始发育,初潮时没有规律也是正常的。”

  她好不郁闷地嘟哝着:“真麻烦,要是我在课堂上突然就来了怎么办?弄脏了多难为情。女生为什么会这样?要是总不来这个就好了。”

  “这个是生理现象,有什么麻不麻烦的。想想好的方面,接下来你会长个子,胸部也会发育。”

  左思安很盼望长高,但听到胸部发育就骇然摇头,“我不要,我不要,我们班上陈婷婷一跑步胸部就晃得厉害,太难看了,同学都在笑她。她成天穿着超大码的校服,佝着肩膀走路,已经快成驼背了。”

  于佳一怔,禁不住被女儿逗得大笑起来,“哎,你爸爸还一派伤感说你长大了,不再是孩子了。看看你,还这么孩子气。好了,妈妈要进去开会了,回头再跟你说。”

  左思安隔了快两个多月以后才第二次来月经,接下来也一直没能固定成她妈妈说的28天周期。她实在讨厌这个据说意味着长大的混乱信号,在家里没人的时候,好奇地脱掉上衣查看自己是否有发育迹象。结论还算让她满意:她的身体不再是平板一块,但也只是稍微有了一些起伏而已,不会像她的同学陈婷婷那样引人注目。

  然而,她完全没有想到,仅仅就在几个月后,她竟然背上了远比一个发育的胸部更沉重的负担。

  那个六月一日的下午不受控制地浮上左思安的眼前。

  平素抓学习严格到变态程度的清岗中学给读初二的孩子也放了半天假,让他们享受他们最后一个儿童节。左学军下乡指导抗旱,刘冠超照例上来与左思安一起做功课,他在读护士学校的姐姐刘雅琴突然打电话过来,说要带他们县城边一家化工厂的工人俱乐部去看一部香港的喜剧电影。两个孩子刚做完作业,正闲着没事,兴奋地出发,到了护士学校的后门与刘雅琴碰面,刘雅琴突然又记起要把衣物被子带回家,叫弟弟跟她一起去拿,嘱咐左思安在外面等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