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侦大队的两名干警随后找到欧阳佟。欧阳佟不想插手这件案子,他仅仅只是据实提供情况。他所提供的情况,归结起来,有四大方面:第一,抵押金和受贿。据欧阳佟了解,杨大元私自收取了八十万元的风险抵押金,并且收受了五万元贿赂。这些抵押金,他是以公司的名义收的,却只是以私人名义开出欠条,连收据都没有。欧阳佟知道这件事后,曾要求所有人将收取风险抵押金的凭据复印给他。后来因为杨大元从中干扰,他仅仅只收到两份复印件。一份三万元的,一份四万元的,都是由杨大元本人签名的白条。第二,月报表。这份月报表,是欧阳佟反复催促,杨大元提供的。对于上列各项支出,欧阳佟心存疑问,和杨大元闹翻之后,他曾试着给几个网友打电话,有些人不愿提此事,有些人表示是给朋友帮忙,只有两个人表示,从来没有收过一分钱稿费。第三,林飞广告的支出。这部分费用,主要是广州的支出。这部分支出到底有多少,杨大元始终未让欧阳佟看账。就目前所知,租用飞机可能不足四十万,杨大元与对方签的合同竟然高达九十多万。此外,杨大元还在所有的支出项目中,以多开发票的方式,将公司资金占为己有。包括聘请扮演林飞幼儿时期、儿童时期以及少年时期三个演员的片酬,其他群众演员的片酬,其他临时工作人员的酬劳,住宿以及在酒店内消费费用,娱乐费用,吃饭费用,租车费用等等。总之,杨大元是想尽办法绞尽脑汁增加消费项目,以便能够有机会多开发票。在这些项目中,杨大元到底支出了多少,欧阳佟至今不清楚,仅仅只是后来他去补救,就从王禺丹那里借了一百八十万元。第四部分,也就是被杨大元扣着账目的部分。欧阳佟估计,账上至少还应该有二百万,但他不敢乐观,一是杨大元那种搞法,肯定不会给他留下这么多。其次,这段时间,两人已经闹翻了,杨大元是否将一些资金转移,他无法肯定。

公安局查案,有他们特殊的方法,他们也要考虑成本核算。无论是欧阳佟还是邱萍,都给公安局提供了很多疑点和线索,但公安局并没有去查这些线索,相反,他们是从最容易证实的几件事入手的。

首先,他们调查了风险抵押金和贿款一事。这两件事调查起来并不难,欧阳佟有所有人的联系方法。关于风险抵押金,只需要取得原件。索贿一事,相对麻烦一点,需要当事人的口供。第二件事,他们调查了月报表上的一些支出。最容易的是注册费支出。代理注册这种事,合理不合法,其中有很多猫腻,公安局经侦大队上门,代理注册公司怕拔出萝卜带出泥,迫切想送走这些神,十分配合。据他们提供,他们的收费是有标准的,一般来说,注册资金在五十万以下的,一次性收取五千元,一百万以上的,按照注册资本金收取5‰。具体到博亿公司这一个案,他们实际收取的,同样是5‰,只不过办事人提出特别要求,要开六万元的发票。代理注册公司不愿用自己的发票,后来只好买了一张发票。最容易调查的,还是财富大厦的承租费用。博亿公司租下的那套房子,租金上面,杨大元没有玩假,但在抵押金上面,玩了假。物业公司只需要月租的三倍作为抵押金,杨大元却告诉欧阳佟,物业公司要以一年租金作为抵押。后来,杨大元承认,他之所以这样干,是因为自己没有钱投资,想通过这种方式,将五十万股本尽快凑起来。

此外,公安部门还派了一个小组前往广州。在长隆大酒店以及乐天公司的取证十分容易。酒店方面承认,他们的管理是极其严格的,只不过个别业务员考虑到这是大客户,急于做成这单生意,因而违规操作。此事因为当事人曾经与酒店交涉过,酒店方面已经对相关人员进行了处理,公安局取证时,他们很配合地拿出了全部证据。而乐天公司就更加离奇,据业务员郑良国说,最初杨大元找他时,他提供的方案是租用飞机,租价是每天一万元。最少二十天,不足二十天,以二十天计,超过二十天,以实际天数计。可是,杨大元拉着郑良国去吃饭,一餐酒喝下来,事情就变了。仍然以业务员提出的方法,与公司签约,但另外,再由业务员私下与杨大元签一份合约,由业务员瞅了个机会,偷偷地盖了公司章。租用飞机,就这样变成了制造飞机,费用也由每天一万元,猛涨到了九十多万元。

乐天公司并不清楚这里面的细节,他们保存的,仅仅只有那份租用飞机的合同。据他们提供说,他们自己并没有飞机,那架飞机是他们租用的,除了运费之外,每天的租金是五千元。签约时,公司预收六万元。

除了那次接待两名干警的问讯之外,对于这一案件,欧阳佟几乎一无所知,也从没想过打听。相反,他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电视台。事情就是这么奇怪,当初,他想好好地当副台长,甚至想干出一番政绩来。可是,下面的人,全都和他作对。他干脆当起了甩手掌柜,先是什么招呼不打,去了广州。过了几天,找朋友弄了一张病假条交上去,对电视台的事不闻不问了。可是,电视台的节目管理是有严格流程规定的,各个部门做的节目必须有分管副台长签字,才能送台长签字,然后由台长转到总编室,再由总编室安排播出。偶尔有哪位副台长外出办事,可以越级报审,但不能总是越级。节目未报审就无法播出,制作费用难以安排。某一个部门播出的节目少了,就意味着奖金少了。欧阳佟负责的几个部门,因为他的离去,节目找不到人签发,时段被其他部门占去不少,直接影响了每个职员的收入,大家怨声载道。这些员工其实很了解欧阳佟的为人,也清楚这些部门负责人与他作对的情况,将所有的怨气都指向了部门负责人。几个部门负责人吃尽了苦头,不得不改变方法,尽可能地讨好他。他与分管部门的关系也就为之一变。

有了这样的契机,又因为公司的事梗在了杨大元身上,一筹莫展,欧阳佟只好调整心态,全力以赴,希望认真搞好电视台的工作,实实在在将这个副台长当得像点样子。

欧阳佟刚刚将心态调整好,冷不丁接到了杨大元的一个电话。

那天,他正在审片子。审片子是一个技术活儿,正所谓儿子是自己的好,片子也同样是自己的好。作为副台长,无论说这个片子好还是不好,拿出的理由,一定要服众,这就像武林高手过招,要么不出手,要出手,就一定要将对手镇住。欧阳佟一边审片,一边考虑怎样出手,电话却不识时务地打了进来。一般情况下,审片时是要关机的,欧阳佟之所以没关,是因为台长和局长都不在,他是这里的最高长官,所以搞了点特殊化。当时,他也没注意看号码,拿起就接了,里面传来杨大元的声音。杨大元说,哥,我想通了,以前是我不对,都是我做错了。我们找个时间谈一谈,好不好?欧阳佟压低声音说,正审节目呢。挂了电话然后关机。两个小时后,审完了节目,从审片室出来,欧阳佟打开了手机,一分钟不到,电话响了。他看了一眼,是杨大元。犹豫片刻,还是接了。杨大元说,他是真的后悔了,希望欧阳佟看在两人这么多年感情的分上,原谅他。说着说着,他便抽噎起来,竟然哽咽得说不下去。欧阳佟说,我还要去陪一个领导吃饭,有时间再联系吧。

没想到,杨大元一次又一次打来电话。只要看到他的电话,欧阳佟立即挂断。欧阳佟就是这样的人,信你的时候,他能将自己的心掏给你,对于你所有的一切都信,包括你的缺点和错误,一旦不信任甚至反感这个人了,与此人相关的所有一切,都会令他反感,甚至莫名其妙地烦躁,这种感觉,就像当年恋爱一样,自己已经伤痕累累,苦不堪言,好不容易将所有的感情深埋心底,渐渐有了遗忘的趋势,不曾想,偶尔听到她的声音,或者看到类似于她的身影,就像一团死水被无情地搅动一般,伤口便开始剧烈地疼痛。

他能想象,杨大元一定是通过什么途径了解到公安局在立案侦查一事。杨大元之所以有恃无恐,恰恰在于他有限的知识告诉他,这类事件,没有部门管得了,或者说根本不算是违法。此前,欧阳佟曾暗示他要将此事交给公安局,他大概在偷笑,要上升到司法层面,大概也就是通过法院进行民事审判吧?现在,公安部门竟然立案调查,他自然就慌了神。欧阳佟心想,现在知道慌了,早干吗去了?

对于这件事,欧阳佟不想再过问,可杨大元一直打他的手机,令他心烦。他干脆将手机关了。想一想,关了不行,毕竟还有其他重要的电话不能错过。手机这种东西,给人提供方便的同时,也给人带来了无尽的麻烦,不管你躲在世界的哪个角落,手机信号总是能把你找到,也不管是在白天还是黑夜,无情的信号,都能扰乱你的安宁。早就想过申请呼入限制,又担心一些朋友觉得他太矫情,趁着这次机会,他干脆将这道手续给办了,让所有的呼入电话打不通。

这样又过了几天,有一天傍晚,欧阳佟从电视台回宿舍区的路上,在大门口碰到了两个人,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女人见了他,竟然不顾很多人在场,拉着孩子,双膝一弯,跪了下来。欧阳佟大吃一惊,认真看了一眼,发现这个女人很面熟,第一时间,他甚至感到恐惧,担心是某个自己招惹过的女人找上门来了。

那个女人哭着说,哥,你放过我们吧。

听了这句话,他才突然想起来,这个女人,是杨大元的老婆伍燕华。

欧阳佟劝她起来,可她很坚决,表示如果他不答应,她就不起来。欧阳佟十分尴尬,这毕竟是电视台宿舍区的正门口,下班时间,人们进进出出的,许多人他可能不认识,可人家认识他。电视台是一个传播新闻的地方,更是一个爆出新闻的地方,一个女人拖着个十来岁的孩子跪在他面前,明天还不知会传成什么样的新闻。欧阳佟说,是杨大元教你到这里来堵我的,是不是?他以为这样就可以伤害到我,以为我会怕是吧?我告诉你,他错了。你回去告诉他,现在不是我放不放过他的问题,是他放不放过我的问题。她说,哥,他已经知道错了,求你给他一次机会,好不好?你帮他也是帮我。欧阳佟说,该说的,我都说了,该给他的机会,我也都已经给了。自从他回答我四个字奉陪到底的时候,我已经彻底放弃了这件事,也在我的记忆中彻底地抹去了这个人。现在,你要求的不是我,而是他。

女人说,今天,公安局已经把他抓去了。哥,你如果不救他,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哥,你也知道,我在雍州无亲无故,只有你是我哥。你难道看着我死在这里?

他被抓了?这件事,他还真不知道。听她这样一说,欧阳佟心中竟然升出一种说不出的味道。伍燕华是外地人,闯深圳是为了寻找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没想到碰到了杨大元,被他几句甜言蜜语哄得团团转,稀里糊涂地把自己嫁了。两人一起在深圳混了一段时间,到底混得怎么样,欧阳佟不清楚。以前听杨大元吹牛,说他在深圳如何如何好,现在将他看穿了,回过头去想,那一切可能都是假的,如果他真混得好,就不会回来了。回到雍州的杨大元,毕竟是回到了熟悉的地方,表面上看,显得如鱼得水。面前这个女人就不同了,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人生地不熟,连朋友都没有一个。杨大元在外面花天酒地,女人无数,将她扔在家里独守空房,她还满怀浓情地以为他一心为了这个家,劳心劳力。杨大元有辜,可面前这个女人是无辜的,这个孩子是无辜的。这个孩子还在读小学,他的父亲一旦成为罪犯进了监狱,他在同学之中,怎么抬起头来,以后还怎么做人?杨大元如果被判个十年八年,这个女人带着个孩子,将怎样生活?毁了杨大元他不心疼,那是他咎由自取,可是,毁了杨大元的同时,也毁了面前这个女人和这个孩子。

想到这一点,欧阳佟的心都碎了。欧阳佟出身于农民家庭,从小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很清楚一个社会底层的小人物那种痛苦的煎熬和无望的挣扎。就算杨大元的性格畸形扭曲,不也是在社会底层挣扎的结果?自己属于运气好,加上智商还不算太低,抓住了改变命运的机会,如果没有这样的机会,自己会不会同样成为杨大元?杨大元的儿子,在跌落生活的底层之后,会不会走上和他父亲同样的道路?

这个孩子和这个女人,未来要走什么道路,欧阳佟肯定是管不了的,或者说,一切都是这个女人和杨大元自己选择的。欧阳佟唯一无法接受的是,他们的未来,可能与自己产生联系。或者说,因为自己而产生巨大的影响。他终于下定决心,放过杨大元一马,或者更直接地说,他要通过放杨大元一马来拯救面前这个痛哭流涕的女人和孩子。

他说,好吧。我答应尽量帮你们。但有两点,我必须事先申明:第一,这件事已经由最初的事态转化为一件刑事案件了,以我有限的法律知识判断,这件事已经错过了最佳解决时间,现在就算我出面,能否撤销公安局的立案,我不清楚,我只能尽人事听天命。第二,我始终认为,解决这次危机的主动权在杨大元,而不在我。如果杨大元是真诚的,那么,就拿出诚意来,将该解决的事,彻底解决好。

女人说,她对他们之间的事并不完全清楚。到底要怎么解决,希望欧阳佟给她指条路,就算是倾家荡产,她也不会说半个不字。欧阳佟说,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也觉得解决起来麻烦了。具体怎么解决,我也说不清楚,但我有一点要求,就是该退的要退,该赔的要赔。这是前提,解决了这件事之后,我将出面找一找关系。

女人求他,能不能两件事同时进行?因为到底哪些钱该退哪些钱该赔,她也不清楚,只有等杨大元出来,他才知道。这是其一。其二,杨大元的钱,她也不知道在哪里,她手上没有几个钱,她最多只能将房子卖了。可她那套房子,是二十年按揭的,现在才只有八年,根本卖不了几个钱。

这倒是一个新的信息。以前,杨大元告诉他,房子是一次性付款,现在女人却说是二十年按揭,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女人会因为要还钱而说假话?还是杨大元一向都在说假话,从来就没有说过真话?如果真是如此,女人就算是将房子卖了,还那些风险抵押金都不够,事情又怎么可能顺利解决?但欧阳佟并没有答应女人。他相信女人,却不相信杨大元,要让杨大元出来,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撤案。这件案子一撤,再想立,几乎没有可能。那时,杨大元若继续耍赖,就只好通过法院再进行民事诉讼。杨大元给他的教训实在太多太深刻了,他不能不防着杨大元这个人。

他对女人说,这是不可能的。一码归一码。是你老公自己错失了最佳时机,他应该为此付出代价。我之所以答应帮你,与他无关,他做了错事,而且是严重经济犯罪,再说,他是成人,他应该为此付出代价。我答应你,完全是不想你和你的儿子未来生活在社会最底层。我永远不会再同情他了,我只是同情你和你的儿子。女人说,可是,如果我办好了,你不肯帮我,我怎么办?听到这话,欧阳佟异常恼火。以此相要挟?是她的主意还是杨大元的主意?既然杨大元已经被抓,大概不可能帮她出这样的主意,一切都是女人自己想出来的吧?真应了那句古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女人性格如此地不相信他人,却相信杨大元这样一个浑蛋,这不是天大的怪事?欧阳佟说,你是真幼稚还是装幼稚?事情到了这一步,你还有谈判的筹码吗?如果你觉得你有,那你就继续坚持好了。该说的话,我已经都说了,不会再重复第二次。如果你心里没底,我建议你按我说的话去做。我也不知道他到底贪污挪用了公司多少钱,但我相信,公安局已经查清楚了。该退多少,怎么退,你自己去公安局了解吧。我对你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你自己看着办。再见。

听说欧阳佟想放过杨大元,王禺丹和邱萍将他骂得狗血淋头。邱萍的情绪更加激动一些,对他说,我没有你这个朋友,以后,你也不要告诉别人你认识我,也不要再打我的电话。说着就挂断了电话。王禺丹则一个劲儿地说,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晓彤,快,给我拿速效救心丸来。

过了不久,王禺丹又主动给他打来电话,向他提了很多问题,主要是他和杨大元之间的合作手续。

欧阳佟的这间公司,可以说管理一团糟。比如说,公司的注册资本二百万,是代理注册公司出的,无论是欧阳佟还是杨大元,都没有实际出资。两人的股本,也只是口头协议,杨大元投入五十万,另外占一定技术股。可实际上,欧阳佟是以江南烟草的业务入股,而杨大元是以招收员工的风险抵押金入股。最关键的是,这个股份分割没有文字协议。仅仅在注册合同中有体现。好在杨大元接受讯问的时候也承认这个股份分割。这些注册资料全都在杨大元手里,他是法人代表,公司章也在他手里,他如果将这个注册资料更改了,那么,欧阳佟根本无法证明这间公司是他的。好在王禺丹和邱萍十分内行,一开始,就将杨大元手里的公司注册合同抓到了手中,后来又通过公安局将公司章扣下来了,杨大元想在这方面玩把戏,也没有机会了。

王禺丹之所以给欧阳佟打电话,是有些事还需要核实。比如,除了那份注册公司的合同之外,是否还有其他出资合同?欧阳佟说,根本没有签合同,当时也就是两人商量着说了说,他倒是提过要签合同,可杨大元说,两人好得像一个人,谁跟谁呢?就算不给他一股,他也愿意,所以没签。欧阳佟说的是真话,但他当时主要心思用在当副台长以及与林飞签约上,加上杨大元又拿很多小事来烦他,他签了很多文件但都没有细看,其中就有一份文件,证明杨大元出资五十万元。这份文件,后来再一次令欧阳佟陷入空前危机。

王禺丹之所以问这些,显然是担心杨大元的人品。她毕竟在商场打拼多年,对于人性太了解,她所希望的是,这件事就此了结,不留任何后遗症。可她又哪里知道,像杨大元这种人,无事都要找事的,偷鸡不成倒蚀把米的杨大元,又怎么可能轻易认输?欧阳佟和杨大元之间的关系,成了欧阳佟这一生中最大的教训,他就像梦魇一般,阴魂不散地追随着欧阳佟。

因为欧阳佟的妇人之仁,王禺丹只好做邱萍的工作,邱萍也缓和下来,答应找她的局长同学撤案,前提条件是,先将该退该赔的全部解决。

所谓该退的,也就是八十万风险抵押金和五万元贿款。这笔钱,杨大元将一部分投入了公司,另一部分花天酒地了,早已经连渣都没有。该赔的,也就是已经查实了的公司款。最大一笔,就是租用飞机的钱,两人共瓜分了合同外的七十二万。该杨大元承担的,五十万。至于其他的钱,公安局拿到确凿证据的,杨大元都承认了,没有拿到证据的,他坚持不认。像给网友发的几十万稿费,公安局根本就没有想过去调查,因为调查成本太高,所以打算通过审讯撬开杨大元的口。现在,欧阳佟这边要撤案,他们只好放弃调查。还有吃饭时多报的账,涉及的点太多,而大多是个体老板,那些人不太配合,查起来既琐碎又不一定有效果,暂时也没查。按照王禺丹和邱萍的意思,她宁可替公安局出差旅费,也要将每一笔钱查清。案值越大,杨大元的刑期就可能越长。现在,既然他们想销案,自然就没有查那些枝节的必要了。查清的案值也有一百二十余万。还有一百多万没有证实。即使如此,两项加起来,杨大元一次需要拿出二百多万。

这些钱到底去了哪里,杨大元始终不肯说。他的女人想尽办法,用尽手段,也只从他嘴里挤出了五十多万,将房子卖了,只有二十多万。加起来勉强凑够八十万。她又找两家借钱,又弄到七十万,仍然差五十多万。

欧阳佟想放过他们,他心中算了一笔账。退还风险抵押金之后,还可以拿回七十万,账上没有被杨大元挥霍光的,还有一百五十万,还掉借江南烟草和王禺丹私人的钱,剩余约四十万。至少,公司还可以经营下去,就算自己最后给他一次人情好了。

王禺丹和邱萍都是不同意的,她们说,得了得了,没眼看,没耳听。以后离你这种人远点,免得麻烦又心烦。

12

王禺丹和邱萍真是两个难得的好女人,话说得难听,事却做得漂亮。她们并没有因此疏远欧阳佟,相反,在后来的日子里,还给了他很多帮助,彼此越走越近。欧阳佟也不明白,在处理杨大元这件事情上,她们似乎是对他很不齿的,却又似乎很认同他的某些做法。他因此觉得,女人的心,真是难以琢磨,尤其是这种成熟女人。

他也没太多时间琢磨这些事,因为他的麻烦还远远没完。最先到来的,果然是杨大元的老婆跪求欧阳佟这件事,经过电视台这个扩大器,越传越玄乎,最终酿成了一场轩然大波。

这件事迅速在内部传播,短短几天,就演变出了许多个版本。几乎所有版本都有一个主线:欧阳佟有一个私生子。电视台都是些知识分子,这些人的想象力极为丰富,创造力也不弱,给点颜色就可以开染坊,给点光线就可以飞天。欧阳佟有一个私生子这样的事,别说是编出一个故事,就是编出几十部电视连续剧,都没有一点问题。所以,时间不长,版本就多起来,每一个版本都能够和某部电视连续剧的离奇剧情扯上关系。

绯闻的传播力之强,远非人们所能预料,加上这则绯闻的主角之一又是领导,人们私下传播的时候就更加卖力。欧阳佟的身份,实在是太适合有一则绯闻了,首先,他是刚刚被提拔的副台长,在整个广电系统受到极大的关注。其次,江南广电的掌门人杜崇光并不喜欢他,因此有一大帮人紧密地站在杜崇光那边想看欧阳佟的笑话。第三,欧阳佟是整个广电乃至江南省传播界的才子,具有相当的知名度。第四,欧阳佟是江南政界的显赫人物,与省市一些重要领导人关系颇为亲密。第五,欧阳佟已经三十六岁,却始终未婚,他的个人婚事以及情史,始终是一个秘密。有了这五大因素,对这一绯闻推波助澜者之多,便可以想象,不知多少人乐在其中,也不知有多少人极其充分地发挥了自己的创作才能,将一个故事演绎得波澜起伏扣人心弦。

这些闲话,一开始还只是某些人私下里传,后来的某一天,杜崇光主持系统的廉政建设大会,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说,有的人不自律,在外面养了私生子,竟然闹到单位里来了。我们是新闻单位,现在,新闻都出在自己身上了。有一有二就有三,像这样的人,我们能相信他的道德品质吗?我们能相信他在外面没有第二个第三个私生子吗?我们能相信他廉政自律吗?廉政工作,是我党的中心工作之一,是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千年大事。我们做廉政工作,不能等不能靠,如果一定要等腐败分子自己跳出来,我们再去抓,那就是我们的失职。我们要善于发现,要勤于观察。我建议,你们各个单位都回去自查一下,看有没有这类道德败坏的苗头,如果有,就一定要查,一查到底。一经查实,必须严肃处理,触犯了党纪国法的,就按党纪国法办,触犯了行政纪律的,就按纪律办。我这个人就是不信邪,不管他是皇亲国戚还是什么,对这种道德败坏分子,一定不能手软。

欧阳佟当时就坐在台下,他能感觉到杜崇光的咬牙切齿,也很清楚这些话是有所指,却没有想到,这些话指的是自己。他不经意地将目光瞟向周围时,讶异地发现,周围有很多人向他这里张望,那一瞬间,他开始意识到,杜崇光所指就是自己。以他的脾气,他很想站起来和杜崇光大吵一架,你往我身上泼污水,我自然不会给你面子。问题在于,从始至终,杜崇光没有点他的名。就算他想战斗,也找不到着力点。会议一结束,局里那位关心他的领导便给他发了一条短信,他立即回拨了对方的电话。对方劈头就是一句:你怎么搞的?怎么让私生子闹到电视台来了?欧阳佟说,活天冤枉,哪有这样的事?那位领导说,整个广电局都在传这件事,你还说没有?杜局在大会上都说出来了,甚至都传到系统之外去了,连宣传部也有领导在过问这件事。局里已经作出决定,要对这件事进行彻底调查,你自己心里要有数。好了,我在外面出差,这件事知道得晚了点。先说到这里。

挂断电话后,欧阳佟愤愤地骂了一句。

问题是,光骂没有任何效果,他得想办法解决问题。然而,这个问题怎么解决?他也是省管干部,公务员是不能做生意的。整个事件,是因为他开公司并且与合作者闹出矛盾引起,内幕不能说出去。正为这事烦的时候,王禺丹给他发来一条短信,他立即将电话拨回去。王禺丹第一句话便说,怎么啦?后宫起火了?欧阳佟说,连你也知道了?王禺丹以为他承认了这件事,便说,后宫管理,也是一大学问呀。男人都想三宫六院,却又哪里知道,后宫管理,是所有管理之中最考能力最要学问的。欧阳佟打断了她,说,你听谁在那里胡说八道?这件事你知道呀。我都烦死,你还幸灾乐祸,什么人嘛。王禺丹说,我知道什么?我又不是你的大内总管。欧阳佟说,杨大元的老婆带着儿子求我这件事,你怎么不知道?王禺丹哦了一声,说,原来是这件事呀。欧阳佟说,你以为是哪件事?

话题转入事件本身,欧阳佟将自己的苦恼说给王禺丹听。王禺丹说,这有什么好烦恼的?这样的小事都烦恼,你还能干大事?欧阳佟说,你坐着说话不腰疼。哪天我到你们公司去说一说,说我和你是情侣,看你还说不说是小事。王禺丹说,那要看你怎么处理,只要有办法处理的事,都大不了。欧阳佟说,那你告诉我,你有什么好主意?王禺丹说,很简单,辞职。欧阳佟说,辞职?这就是你的办法?王禺丹说,这个办法不好吗?你开公司才几个月?都已经把你一辈子的钱赚回来了,你还担心什么?欧阳佟暗想,倒也是,如果不是出了杨大元这么件事,自己少说也要赚二百万,那岂不是赚了一辈子的钱?

王禺丹说,你的公司乱得一团糟,正好趁这个机会,好好地经营一下,想一想未来公司的发展。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出这样的事吗?说到底,还是你自己的原因,第一,你识人不淑,第二,你用人不善,第三,你三心二意…欧阳佟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一二三四五六,我自己早就总结过了,你和邱萍也早已经表达过了。王禺丹说,真理不怕重复。干什么事,都要一心一意,三心二意肯定搞不好。你不是喜欢谈战略战术吗?兵法上有很多理论,可以用在你身上。比如说,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比如说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你这次的教训,难道不是因为你三心二意?

王禺丹的话,欧阳佟是认同的,问题在于,他在电视台干了十几年,自从大学毕业就在这里,突然让自己放弃这份工作,尤其已是正处级看上去有权力有地位的工作,他还真下不了决心。

没想到,第二天,针对他的调查开始了。

欧阳佟接到电话的时候,以为只是由局里派一两个人找他谈一谈话。没想到,这次调查竟然煞有介事,牵头的是局纪检组,由局党组成员、纪检组长周工亲自挂帅,局委办、局党办各派了一个人,局纪检组还派了两个人,电视台政治部和总编室各派了一个人,组成一个颇具规模的调查组。调查组事前并没有通知欧阳佟,而是极其突然地出现在他的办公室。电视台的人都习惯于晚上工作白天睡觉,调查组到达的时间正是上午,欧阳佟还在梦中。周工大概早已经搞清楚了这点,一个电话打到了他家,将他从床上拉起来。赶到办公室,一见里面坐了一屋子人,欧阳佟的脑袋就有些发蒙,暗想,还真他妈当一件事了?

周工倒显得很温和,对他说,欧阳,过来过来,坐。待他坐下后又说,这些人你都认识,我就不一一介绍了。今天,我们来,主要是受局党组的委托,向你了解点事情。欧阳佟自然知道他们的目的,以他的脾气,会先发制人,在他们没有说出目的之前,将其打得落花流水。经历了最近一连串的事件尤其是和王禺丹成为朋友之后,他不断地反思自己也不断地思考王禺丹的做法想法,觉得自己有些了悟,脾气也有些变了。比如现在,他脑子里首先冒出的想法却是:假如王禺丹遇到这件事,她会怎么做?他当然不可能有答案,因此就抱定了一个主意,无论如何,听他们说,自己以不变应万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