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丫身上一寒,喃喃地说:" 你太狠了。"

  呼天成淡淡地说:" 羊有时候就得赶一赶,你不赶,它就不走。"

  秀丫默默地说:" 都是个人哪…"

  呼天成朝门外看了一眼,说:" 你听一听外边,那声音就要来了。那是人的声音么? 人到了一定的时候,也就不是人了。"

  秀丫心里说,我怎么就喜欢他呢? 我为什么喜欢他? 不管他干什么,我怎么就单单喜欢他呢?!

  呼天成冷冷地说:" 脱!"

  三展览台

  这年春上,呼天成在呼家堡组织了一个别开生面的展览台。

  在这个展览台上,最先展出的是王麦升的指头。

  麦升的指头是在扒旧屋时用瓦刀砸掉的。在那段时间里,麦升精神上一直恍恍惚惚的。老婆死了,还是上吊死的。这件事,对他来说,是有切肤之痛的。最重要的是,她没有女人了。女人在的时候,也不显什么,就觉得她厉害," 强粮" 。可女人一死,家就不像个家了。于是,女人的种种好处也就显出来了。女人个虽小,麻利呀! 在家里总是丢耙拿扫帚的,喂猪、喂鸡、做饭、涮锅,每到夜里,那被窝总是热乎乎的,你碰她一下,她还抖呢。三个孩子,大孬、二孬、三孬,麦升从来没管过,都是女人管的。夜里,女人总是从这个床上爬到那个床上,给这个盖盖那个掖掖,或是打一巴掌,孩子们就老实睡了。一到早上,女人的骂声就响起来了,那简直就是他王麦升家的起床号… 女人不能算是个好女人,可好歹也是他的女人哪。走了,没人说理,也没法说理。他心疼,心里藏着恨呢。可恨谁呢,又说不清。所以,每天走出来的时候,就木木的,两眼放出怔怔的邪光。干活时,恶恶的,下手很重。有一天,他扬起手里的瓦刀时,却清清白白地看见女人向他走来了,女人利利亮亮的… 就这么一不留神,他把指头砍掉了!

  指头砍掉那一刻,他心里刺了一下,而后就不知道疼了,只觉得指头木了,有什么湿湿地流出来,心里却很畅快。立时,就有众人围上来说:" 指头! 麦升的指头!"

  于是,人们忙乱着,就四下里去找那掉在砖缝里的半截指头,扒来扒去,终于找到了。就有人举着说:" 看,找着了,麦升的指头! 麦升的指头!" 麦升却愣愣地站在那儿,举着他的一只手。

  有人问他:" 疼么?"

  他皱了皱眉说:" 不疼。"

  他是真不疼,手是木的。断的地方白森森地露着骨头茬子,却没有血。

  这时,呼天成走上前来,从人们手里接过了那半截沾了很多土的中指,看了一眼,而后对麦升说:" 去包包吧。"

  麦升冷冷地说:" 算了。"

  呼天成又重复说:" 包包吧。让秀姑给你包包。"

  这会儿,麦升手上的血才涌出来了,就有人拽着把他拖到了卫生室去了。

  第二天早上,人们上工的时候,呼天成把全村人领到了大队部的门前,那里已经又垒好了一个红颜色的" 展览台" 。展览台上有三个金黄色的大字:英雄榜。在" 英雄榜" 下边,钉着一排钉子… 呼天成高高地举起手,只见他手里提着一个红鲜鲜的布条,布条上拴的正是麦升的那半截指头!

  呼天成高声说:" 大家看看,这是什么? 这是指头,麦升的指头。这仅仅是指头么? 不对。这是一种精神! 是' 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的精神! 咱们建新村,要的就是这种精神! 人是活啥的? 活精神的! 十指连心哪,人家麦升的指头砸掉了,连眉头都没眨一下,这才是呼家堡人的作派! 从今天起,号召全体社员都向王麦升学习! 扒房这边,也由麦升负全责…" 说着,呼天成十分郑重地把那个拴有红布条的半截指头挂在了" 英雄傍" 下边的第一个钉子上!

  就从这天起,每到上工的时候,呼天成就把全村人带到" 展览台" 的前边,让人们看一看挂在那里的" 断指" ,而后对着那" 断指" 三鞠躬! 以后,在建" 新村" 的过程中,这就成了呼家堡的一种仪式。

  当王麦升的指头挂在那里之后,麦升就觉得自己也被挂起来了。这像是一种精神的提升,麦升一下子就觉得他已经不是过去的他了。这显然是一种" 抬举" 。在平原," 抬举" 这个词是人们口头上经常使用的,乡人们最看重的就是是否受到了" 抬举" 。在这里," 抬举" 已不仅仅是看重,它是" 脸面" 的先导,是一种公认的" 份儿" 。是带有某种身份意义的崇高,也可以说是活人的最大愉悦。" 抬举" 不" 抬举" ,几乎成了乡人在精神上的最大追求。麦升自然没想到他会受到如此的" 抬举" ,开初他有点受宠若惊,甚至有点不知所措。然而,很快,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本来是个闷葫芦,突然就变得爱说话了,也爱串门走动了。在拆房的工地上,每当他出现在人们面前时,他总是举着那只缠了白纱布的手。他举着那只手说:" 才,你去东边吧。"

  万才就去东边了。他又吩咐说:" 油家,你去顺椽子!" 油家女人就去接椽子了,很神气的。他举着那只缠了纱布的手,每每小心翼翼的,就像是举着自己的生命一样。一直到后来,当他的指头彻底好了时,他还仍然坚持包着那么一块白纱布。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那只挂在展览台上的" 断指" 倒成了王麦升的" 女人" 了。那爱是他一生一世从未有过的,总贴心贴肉的。在每天的仪式之外,他总是一有空就偷偷地跑到那个" 展览台" 的前边,去看那个拴了红布条的断指,看了一次又一次。那截断指挂在那里,就像是吊住了他的心一样。有天睡到半夜里,他竟然举着半截蜡头又去看了一遍,却刚好被巡逻的民兵撞上,人们问他,深更半夜里,你起来干啥? 他支支吾吾地说:" 我、看看椽子。起风了,我看看椽子。"

  话既然这样说了,他也只好蹲在那里看了一夜从老屋上拆下来的旧椽子… 是呀,人们这样" 抬举" 他,他能不好好干么,他死干!

  四月里,第二个被挂上" 展览台" 的,是徐三妮的指头。

  徐家是单户。在呼家堡,姓徐的就她这一家。徐家没有儿,只有闺女,三妮是徐家最丑的一个姑娘,人长得粗不墩,像个萝卜,嘴上还有一个小豁儿,说话漏气,囔囔的。所以,人们都叫她" 豁儿" 。" 豁儿" 在家里是个" 垫头" 。" 垫头" 这个词在平原上是有特定意义的,那是个最受欺辱的角色( 也就是说,所有的好事都轮不上你;所有的脏活、累活你都得干;而最终所有的倒霉又都会落到你的头上!) 。" 豁儿"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她从来没有得过家人的一个好脸色,她娘手里的条帚疙瘩几乎天天都落在她的头上! 她娘有个绰号叫" 老呱四婶" 。" 老呱四婶" 的骂声在村里也是有些名气的,可她的骂声只追着一个人,那就是她家的" 豁儿" 。" 豁儿" 长到十八岁的时候,她的两个姐姐都相继出嫁了。一年后,有一天," 老呱四婶" 站在村街里对人说闲话:" 谁要是娶俺哩' 豁儿' ,我送他一车大粪!" 话一说完,人家哄地就笑了。当她说了这话后,扭过头来,就见她家的" 豁儿" 从邻近的代销点里慢慢走了出来,手里提着打来的一瓶醋。那话,她显然是听见了,可她没有回头。

  在很长时间里,一直没人能理解" 豁儿" 为什么要这样? 她的指头是在撂砖、接砖时被砸断的。那是一摞砖斜茬儿砸在了她的两个指头上,当时就砸断了,可那筋还连着呢,筋一跳一跳地蹦着! 谁也想不到,就在这时," 豁儿" 伸手抓起一把斧子,就在眨眼之间,竟把那连着筋、挂着肉的两个断指头齐刷刷地剁掉了! 砍掉的断指还在砖上一蹦一蹦地脉跳着,她好像没事人一样,随手抓把土按在了淌血的手指上。这一幕,让所有看到的人都目瞪口呆! 人们纷纷跑上来说:"' 豁儿' ,你傻呀?! 那不疼么?"

  " 豁儿" 囔囔地说:" 木( 不) 疼。"

  人们心里寒寒的,再问:" 那会不疼?"

  她硬硬地说:" 木疼!"

  第二天,不用说,徐三妮的断指又光荣地挂在了" 展览台" 上。在断指被挂上去的那一刻," 豁儿" 竟无声地哭了,只见她满脸都是泪水! 就这这时,呼天成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就这一眼,使他发现了一个勇敢的死士! 呼天成是决不会看错人的。于是,他招了招手说:" 三妮,你出来。"

  " 豁儿" 愣了一下,慢慢从人群里走出来。呼天成对众人说:" 大家都看清楚,这是三妮! 三妮是我们学习的榜样。从今天起,再不要叫人家' 豁儿' 了。我说了,由队里出钱,把三妮送到市里的大医院去,把这个豁儿给她补上! 我看恁谁还敢再' 豁儿、豁儿' 的叫人家…"

  呼天成说到做到,就在当天下午," 豁儿" 就由秀丫陪着到市里的大医院去了。半月以后,当三妮从医院回来时,她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了。她嘴上的豁儿已经让医生给补上了,说话再也不漏风了。自然也没人再敢叫她" 豁儿" 了。更重要的是,以后长达八年时间里,就是这个又黑又丑的姑娘,在呼家堡刮起了一阵女人的旋风! 没有人再比她更勇敢了,在呼家堡,她成了第一个掂瓦刀上房的女人。在房上,她的狠劲曾使许多男人汗颜,她垒出来的墙也曾让那些干了多年泥水匠的汉子们暗暗咂舌! 也正是由于她的带动,使呼家堡的女人们后来一个个都上了房,在此后的很长一个时期里,呼家堡的排房,有一半的墙都是由女人们垒起来的。徐三妮甚至打败了她的娘--" 老呱四婶" 。自从她不回家," 老呱四婶" 先后到工地上骂了她三回。第一回,她一声不吭,只是瞪了她娘一眼! 过了两天," 老呱四婶" 又去骂了一回,徐三妮只是恨恨地瞪着她,什么也没有说。第三回," 老呱四婶" 整整骂了一条街! " 老呱四婶" 自然是骂得很难听,骂着骂着,只见房墙上" 出溜" 一下,跳下来一个浑身都是灰土的人,那人看上去已经不像个人了,那就像一堆" 土驴'!" 土驴" 一手掂着瓦刀,一手掂着" 老呱四婶" 的脖领子,恶狠狠地说:" 你要再骂一句,我就剁了你!" 顿时," 老呱四婶" 哑了,她的骂语生生被噎回去了。她看到的是一双爬满了毒蚂蚁的眼睛,在那双神彩飞扬的毒光里,她看到了一种蜇人的东西,那里边真真白白地写着一个" 杀" 字! 于是,有很多精彩的骂人字眼" 老呱四婶" 不得不硬着脖子咽回去。她瞪着两只充满了恐怖的老眼,怔怔地望着站在眼前的人,心里说,老天爷呀,这就是俺家的" 豁儿" 么?!

  应该说,徐三妮这个名字,是呼天成重新叫起来的。是他让这个名字又重新回到了人们的嘴上。自然,从此之后,再没人敢在徐三妮面前说呼天成一个" 不" 字,只要有人说一句呼天成不好的话,哪怕是有这个意思也不行,徐三妮准会看他一眼,那一眼是很毒的!!

  " 展览台" 可以说是呼天成的又一大发明。谁也没有料到,一个" 展览台" 的作用竟会如此之大! 那些系了红布条、挂在" 光荣榜" 上的断指,在风刮日晒中不断地变黑变小,有的看上去就像是一小块黑了的姜疙瘩儿,有的甚至趴满了苍蝇,可它的" 伟大" 意义却是不容忽视的。这些" 光荣" 的指头在长达数年的时间里成了呼家堡的一道风景,成了人人敬仰的东西。在这里," 精神" 已被彻底地具象了,它就等于那些个" 指头" 。就是这些" 指头" 给人们指出了一个不容怀疑的方向。那时候,呼家堡每天都有很多举着手走路的人,这些人的指头都缠着白纱布( 当然有很多是砸伤的" 冒牌货") ,举着一只缠了白纱布的手,在呼家堡成了一种时尚和荣耀。

  只有八圈是个好事的" 多嘴驴" 。每天在村里挑粪的八圈,有次竟挑着粪桶偷偷地对人说,那些挂在" 展览台" 上的断指,他一一都看过了,没有" 斗" ,只有" 簸箕" 。于是,他理所当然地被人们检举出来,在" 展览台" 前低着头立了三天,算是请罪。有人点着八圈的头问他:" 八圈,那上边挂的是啥?" 八圈勾着头说:" 光荣,那是光荣。"

  到了第二年的时候,先后又有八节断指挂在了" 展览台" 上。王马虎的指头是电锯锯掉了,他说他仅只是花了花眼儿," 口兹啦" 一声,指头就不见了,狗日的还笑;绳家的指头是在木头堆里挤掉的,为的是去拔一颗钉子;刘长有的指头是在电刨上刨掉的,他说就像切萝卜似的,还是斜茬儿;王国胜的指头掉得还有些疑问,有的说他是在麦地里使镰割伤的,有的说是在工地上砸伤的,有的还说是" 那小舅子" 故意弄伤的。于是,呼天成说," 求大同存小疑" 吧。最后还是挂上去了。

  以至于到了后来,当缺指头的人越来越多时,连呼天成也不得不重新解释说,还是要注意安全。

  四一个汉字的注释

  那是一个十分悲凉的日子。

  在那个日子里,呼家堡出大事故了。

  那是建" 新村" 的第四个年头。早晨,孙小有和刘清河是一块出门的。两人说说笑笑地上工去了。到了中午,却是一个死,一个傻。

  那年,孙小有才十六岁,刘清河也才十七多一点,孙小有是个白孩,刘清河是个黑孩,两人从小就在一块玩。大些了,又在一个班里上过学,一直是很要好的。早上,临出门时,刘清河还对孙小有说:" 有,果园西头有个马蜂窝,盆样,咱去给它捅了吧?" 孙小有说:" 我可不敢。它能蜇死人。"

  刘清河说:" 看你那胆? 晌午头咱去给它捅了。"

  孙小有说:" 它要蜇住人咋办?" 刘清河说:" 你在一旁看着,我去捅,死也是我死。这行了吧?"

  谁知道,这句话竟成了谶语!

  刘清河没有去捅马蜂窝。刘清河那天上午和孙小有一块在工地上的锯木场干活。锯木场上有一盘十几米长的大机器,那叫带子锯,这盘带子锯还是呼天成托了上边的人才批给的。刘清河和孙小有就跟着匠人刘全在锯木场上帮着抬木头。事后,有人说,那会儿,刘全不该去尿的,他要不去尿就好了。刘全说,他俩一直在这儿干,我也是天天去尿,又不是单那会儿去尿了。我要是早知道,憋死我也不尿。就在刘全去撒尿的时候,出了事故了。那会儿,锯的刚好是一块老杂木,木头上有很多" 五花" ,锯着锯着走不动了,那是锯齿被木头上的" 五花" 夹住了。过去,每到这时,都是要清一清锯的;或是这边推一推,那边拉一拉,木头就过去了。于是,刘清河和孙小有就像往常一样,一个在这边推,一个在那边拉。可刘清河显然是用力猛了一些( 据他娘后来说,那天早上,他多吃了一个黄面饼子) ,他在这边推的时候,就觉得那木头上仿佛有磁力似的,他就推了一下,只听" 口兹-- 吱!" 的一声,天空中陡然飞起了一阵狂暴的血雨,那血雨卷带着肉沫一下子全飞到了对面的孙小有身上! 就在孙小有一怔神的刹那间,他看见刘清河已站到了他的面前,这时候刘清河还是完完整整的一个人,刘清河身上只是多了一条笔直的红线,那红线打在刘清河的正中心! 孙小有大张着嘴,迷迷糊糊地望着刘清河,疑疑惑惑地想,哎,他咋就过来了呢?! 他好像记得刘清河的嘴还微微地张了一下。这时,孙小有说了一句很傻很傻的话,他说:" 咦,你跑过来干啥?" 而后,他的话刚落音,那身子就慢慢地分解了,那身子一劈两半,倒在了孙小有的面前!!

  天是很晴朗的。蓝蓝的天上,有白色的瓦块云在飘,瓦块云排得很齐,仿佛是一队一队在走正步。有声音从远处传过来,那是有人在地里" 喔喔-- 吁吁" 的吆喝牲口,鞭儿甩出一阵阵脆生生的韵儿。

  在蓝天白云的下边,一身血雨的孙小有傻傻地直在那里,就像是个木头人一样!

  等到匠人刘全系着裤带从厕所里走出来时,他一下就慌了。他看见孙小有成了一个红人! 他一边走一边说:" 咋啦? 咋啦?!" 当他走到带锯棚的时候,腿一下子就软了,他简直是软成了一滩泥! 他干张嘴说不出话来,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当他出溜到地上的时候,就听见孙小有喃喃地说了一句:" 马蜂。"

  尔后,就听见村街里像过马队似的,人们乱纷纷地跑着… 有人喊道:老天爷呀,出事了! 匠人刘全是被村干部们抬到呼天成面前的,他已经走不成路了。当呼天成听到这个惊人的消息时,他背过身去,说:" 先让民兵把现场看起来,不要让任何人进去。"

  说了这句话之后,只见他往床前走了两步,一拧身,在床上躺下了。村干部们一个个慌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乱纷纷地嚷嚷着说:" 老天爷呀! 这咋办哪? 这可咋办呢?!" 说着,有人竟咧着大嘴哭起来了。这时,只听呼天成厉声说:" 出去! 都给我出去!" 听了这话,干部们一个个都退出去了。退出门的干部谁也没敢走,都在门外边站着,单等着呼天成拿主意。

  可是,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呼天成仍在床上躺着,他就像是睡着了一样。有人趴在窗户上偷偷地看了看,竟听到了他的呼噜声!

  就在这时,村里的副支书刘书志跳出来了。刘书志是刘清河的亲叔。亲侄子出了事,他当然急了。他站在院子里,不停地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跺着脚高声说:" 这不行,这可不行。人命关天的大事! 怎么能这样哪?!"

  有的人说:" 出了这么大的事,也得让天成想想吧。"

  刘书志犟着脖筋,心急火撩地吆喝说:" 他要不管就别管,有人管!"

  这句话说得太重了,干部们没有一个人敢接他的话茬…"

  一直到了日夕的时候,呼天成才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干部们立马从外边涌了进来,呼天成看了刘书志一眼,淡淡地说:" 你看你们,都是当干部的,出了点事,就慌成这样? 慌慌就解决问题了? 沉住气嘛。"

  到了这时,呼天成似乎是把一切都想清楚了。可他并没有说出什么办法来。他只是对众人说:" 大家说说,这里边有没有问题?"

  听呼天成这么一说,众人也都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了。

  有人马上说:" 对,有问题。我看有问题! 我想起来了,刘清河是烈士的后代呀。他大伯就死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这怕是报复。这是报复!"

  呼天成缓缓地说:" 如果有问题,那就是政治事件了。"

  刘书志急火火地说:" 政治事件。捆人吧!"

  一说到这里,干部们的脸色都变了。他们也都一个个随声附和说:" 对,对,我看是报复。那布袋不是坏分子么…"

  有的还说:" 是呀,要不然,人咋会一劈成两半呢?!"

  有人小声嘟囔说:" 这、这也、不能算是' 事件' 吧?"

  有人马上说:" 咋不算' 事件'? 人都一劈两半了,这要不算' 事件" 啥算' 事件'?"

  这时,呼天成看了众人一眼,淡淡地说:" 通知公安局吧,让他们派人来勘查现场。"

  有人问:" 那、小有咋办?"

  呼天成说:" 先让民兵看起来吧。等公安局来了人再说。"

  当民兵们拿绳子去捆孙小有的时候,小有仍然在一劈两半的刘清河跟前坐着,他嘴里仍在反反复复地说:" 马蜂。马蜂。"

  就在当天夜里,一个村子都在传着这样一个声音,那是从刘书志嘴里说出去的:呼家堡出大事了! 这是有人蓄意报复。你想啊,一个是坏分子的孩子,一个是烈士的后代,把人都劈成两半了呀! 看吧,肯定不会轻饶他… 当一个悬念被提出来的时候,平原人的本性就显现出来了。在这里,疑问一旦确立,人们就把原有的悬念扔掉了。人们紧紧地抓住疑问,去" 顺藤摸瓜" 。顺藤摸瓜已成了平原人的思维方式。在平原,劳作是单一的、重复的,人们的思维方式也一日日单一化、线性化了。在这里,人们的思想被劳作磨成了一条绳子。所以," 因" 是很少有人说的,人们一再叙说的,都是" 果" 。比如说,一个汉子娶了一个女人,人们从来不问这个女人是怎么娶来的,人们只说,他娶了一个女人。这就是" 果" 了。再往下,人们又会说,这女人生了一个孩子,这还是" 果" 。在这里," 因" 是无关紧要的," 因" 反倒成了人们口头上的一种玩笑和幽默。在生育方面,人们的口头语言就成了" 干" 、" 弄" 、" 日" ,这就是平原人的生活语汇。当然,遇上了人命关天的大事,人们是看重,但人们看重的,仍然是" 果" 。人们最吃惊的,是" 劈两半" 。于是,疑问也就跟着出现了,这难道不是报复么?!

  夜深的时候,秀丫跑来找呼天成了。她走进茅屋,一句话也不说,就默默地在地上跪下了。呼天成看了她一眼,呼天成说:" 你起来吧。"

  秀丫没有起来,秀丫仍在地上跪着,说:" 你救救我的孩子吧,只有你能救他。"

  呼天成说:" 这事太大,我说了不算。"

  秀丫流着泪说:" 你救救他。"

  呼天成说:" 那是一条命。"

  秀丫说:" 你救救他。他不是故意的。"

  呼天成说:" 是布袋让你来的?"

  秀丫说:" 不是。这是我的儿子。"

  呼天成说:" 也是布袋的儿子。"

  秀丫恨恨地说:" 这怨你,不怨孩子。"

  往下,呼天成沉默了。他沉默了很久,才喃喃地说:" 呼家堡本该出一个烈士的…"

  秀丫再一次重复说:" 天成,看在多年的份上,你救救我的孩子。"

  呼天成把脸扭过去了。这时,墙上映出了一个巨大的黑影,那个黑影在墙上默立着,很久之后,那黑影才动了一下,说:" 看来,我是欠你的。"

  秀丫就一直在那儿跪着,她什么也不说了,就死死地跪着…"

  呼天成扭过身来,说:" 你回去吧。"

  秀丫仍不动。

  呼天成终于说:" 我答应你。"

  秀丫默默地站了起来,望着呼天成,似乎还想说一点什么。可呼天成摆了摆手,说:" 回去给布袋说,他欠我… 一条命。"

  秀丫木然地往外走了两步,却突然扭过身来,一只手搭在了衣襟处,默默地说:" 还脱么?" 此时此刻,呼天成突然怔住了。过了许久,他似乎才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就在这一刹那间,他心里一凉! 他发现,他身上什么感觉也没有了,他整个人就像是空了一样。他、他在什么时候变成了一支空枪?! 他已等了那么多年,坚忍地等待了那么久,他一直期望着那一天的到来。可是,他身上积存已久的神力,那火焰般的感觉,却突然不明不白地消失了… 呼天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有很长时间,他一句话也不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这时候,他的脸凝成了一块黑铁!

  又过了很久很久,呼天成叹了口气,默默地摆摆手说:" 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