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天成却像没听见似的,很突兀地说:" 根宝哇,我告诉你一个经验,当有人把你夸成一朵花时,那就是说,他必然有求于你。"

  徐根宝愣了愣,一时不明白呼伯的意思。

  片刻,呼伯长长地叹了口气,用忧伤的口气说:" 二百万哪,就这么打水漂了。"

  徐根宝惊讶地说:" 呼伯,不是你同意的么?"

  呼天成摇了摇头说:" 我是不能不办哪。他带这么重的礼,又带来了秋老的亲笔信,你以为他是干什么来了?"

  徐根宝说:" 听说,他公司不是办得很大么? 说是光流动资金就有多少个亿…"

  呼天成缓缓地说:" 多少个亿也不够他折腾。你没看,这是一个' 散财童子' 呀! 他这一趟不是白来的,以他的胃口,决不只是这区区二百万。他分明是要拉呼家堡入股的。要是入了他的股,那呼家堡可就毁了。我说给他二百万,是堵他的嘴呢。这秋家老二,不如老大呀…" 徐根宝怔了怔说:" 那…?"

  呼天成默默地说:" 本来,我让国庆来,也是想让他给我挡一阵,挡得住就挡… 这个国庆哇。"

  片刻,呼天成又说:" 这钱,既不能多给,又不能不给。要知道,多少年来,秋书记… 就说去年,咱们上药厂,也是秋老说了话的,不然,是批不下来的。他就是随便说句话,也不止值二百万。"

  说到这里,呼天成不说了。接着,他闭上眼睛,拍了拍头说:" 条子留下了?"

  徐根宝说:" 留下了,是他亲笔写下的借据。"

  呼天成说:" 有了这张借条,他就不会再来了。"

  过了一会儿,呼天成问:" 你跟国庆联系上了么?"

  徐根宝说:" 还没有。"

  四煤是白的么

  呼国庆站在谢丽娟的门前。

  有一刻,他甚至失去了敲门的勇气,可他还是敲了。

  门开了,小谢立在门口…"

  仅仅过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谢丽娟一下子憔悴了。你甚至都认不出她来了。她整个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那满月一样的面孔瘦成了刀条形,颧骨都突出来了,在那张脸上,唯一醒目的就是她那双凄然的大眼睛。

  呼国庆心里一紧,脑海里顿时一片空白!

  谢丽娟淡淡地说了句:" 进来吧。"

  说完,她扭头走回去了。

  呼国庆木然地跟着她进了屋。进屋之后,他发现屋子里十分零乱,东西堆得到处都是,书已捆成了一摞一摞的… 呼国庆心里很疼,他站在那里,说:" 小谢,我对不起你。在你面前,我是个罪人。"

  谢丽娟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讥讽的笑意,她冷冷地说:" 说这些干什么? 在我临走之前,你能来看看我,我已经很知足了。坐吧。"

  呼国庆没有敢坐,他仍在那儿站着…"

  谢丽娟双手抱膀,说:" 坐吧,呼书记,您坐。这里是乱一些,不至于脏了你的屁股吧?" 呼国庆一屁股墩坐在沙发上,垂着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看呼国庆坐下了,谢丽娟说:" 呼书记,你喝点什么? 你看我这里,乱糟糟的,连茶壶都送人了。你要不介意,喝罐饮料吧。"

  说着,她走到一个纸箱前,掏了两下,从里边拿出了一罐雪碧," 叭" 一下放在了茶几上。

  这时候,呼国庆抬起头来,只见他满脸都是泪水…"

  顿时,屋子里沉默了,那沉默就像是一道闸门,启开了旧日的那些美好记忆,是呀,就在这个房间里,他们是那样地爱过。谁也没有想到那欢乐转眼即逝。留下的只是一些记忆的碎片。

  谢丽娟默默地点上了一支烟,说:" 呼书记,你到我这里来,是想让我原谅你,对吧? 那么,我明确地告诉你,我是不会原谅你的,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呼国庆说:" 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我也不期望得到你的谅解。我只是、只是… 想来看看你。我伤你伤得太重了。"

  谢丽娟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厉起来,她冲动地说:" 杀了人还要验明正身么? 还要检验一下刀口的图案美不美么? 够了!" 说到这里,她接连吸了两口烟,等情绪稍缓下来的时候,她又陌然地说:" 对不起,我不该对你这样。呼书记。"

  呼国庆凄然地说:" 小谢,你不要再伤害自己了。像我这样的人,不值得你… 这样。"

  谢丽娟说:" 当领导的,话说得很得体呀…" 接着,她喃喃地说," 你知道我这段时间是怎样过的么? 我是在刀尖上熬过来的。我等啊等啊等啊… 等到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你知道我心里的感受么? 第一个星期,我想自杀,我想一死了之。后来想想,不值。第二个星期,我想杀人,我想把你们全都杀了,尔后再… 也不值。坦白地说,那个吴广文,我是偷偷见过的,那简直就是一个家庭妇女。第三个星期,我想,我究竟是败在了谁的手里? 我一定要弄清楚我究竟败在了谁的手里。那时候,当我走出去,走上大街的时候,看着那一张张的人脸,我豁然明白了…" 说到这里,小谢冷冷地笑了。

  呼国庆说:" 小谢,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可你为什么要辞职呢? 你一个单身女子…"

  谢丽娟说:" 我要离开这里。我必须离开这里,我一分钟也不想呆下去了。这是一个麻醉人的地方。它不一下子把人杀死,它是用钝刀割你,一点一点地割,一点一点地旋,它让你像傻子一样活着…"

  呼国庆说:" 小谢…"

  谢丽娟冷笑一声,又说:" 我终久还是明白了,明白了你们这里的人,明白了你这块地方。你们这里不是有个地儿叫' 无梁' 么? 过去,我一直不明白' 无梁' 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起这样一个名字? 现在我明白了,那就是没有脊梁的意思。你们这里的人个个都没有脊梁! 所以,你们这里的人就老说,人活一口气。人活一口气。哼,那是一口什么样的气? 窝囊气!"

  呼国庆说:" 小谢,我一人不好,不要怪罪到我们这土地。地好地赖,也是养育过我们的。况且,自古就有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的说法。至于说人活一口气,我看也没什么不好。这也是这块土地上流传了几千年的生存法则。气虽是软的,可它一旦聚集起来,也是了不得的。"

  谢丽娟两眼一瞪,说:" 什么气? 这算是什么气? 这股气养的是什么? 你以为我不知道么,它滋养的正是那种玩弄权术的小男人。它是专门养小的,它把人养得越来越小。它吞噬的是人格,滋养的是狗苟蝇营。在这块土地上,到处都生长着这样的男人。为了权力你们什么都可以牺牲。难道我说的不对么?"

  呼国庆说:" 既然你说到了男人,我就给你说一说我们这里的男人。在我们这里,男人是什么? 男人就是一股气。女人是什么? 女人是水。我们这里最缺的就是水。因此,在我们这里,是把女人当水来养的,女人金贵就金贵在这里。而水呢,又是用来养气。因此,不客气地说,在中原,每一家每一户,都是活男人的。在这里,你是不可能理解男人二字的真实含意的。那其实就意味着一种承受,意味着一种奉献。他们举着一张脸的时候,是为了另一张脸。我从来没有给你说过我的家庭,我不愿说这些。我的祖辈,我的父辈,他们从来就没有过爱,他们也不知道什么叫爱。他们只知道一个字:活。我的爷爷,我的奶奶,我的父亲,我的母亲,他们几乎都是打打闹闹的一生,他们从来就没有自己选择过什么,因为他们没有选择的权力。他们是在' 将就' 中活的。你知道' 将就' 的含意么? 在这里,' 将就' 不是一般字面意义上的将就,那是一种长久的人生。是磨出来的人生。儿子是要生的,没有爱也要生。一个儿子是一个希望,两个儿子就是两个希望,有一个夭折了,就再生一个,他们生的是一种未来的希望。他们是在种植未来。在这块土地上,男人们背负着的是一条生命的长链,每一个扣都是一个大的' 活' 字。这个' 活" 是由无数个你所说的' 小' 聚集起来的。你可以轻看我,但决不要轻看这里的男人。至于权力,那是每一个地方的男人都向往的。权力是一种成功的体现。不错,在这里,生命辐射力的大小是靠权力来界定的。这对于男人来说,尤其如此。这里人不活钱,或者说不仅仅是活钱,这里生长着的是一种念想,或者说是精神。这是一棵精神之柱。气顶出去的就是这样一种东西。渴望权力是一种反奴役的状态。在平原,有句话叫做' 好死不如赖活着' ,这里边体现的自然是一种奴性,是近乎无赖般的韧性和耐力。同时还有句话叫做' 杀人不过头点地' ,这就是一种切齿的反奴役心态。你说,这里的人怎么能不渴望权力哪…"

  谢丽娟一时呆在那里了。很久很久,她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看着他… 接着,她眼里流出了大颗大颗的泪珠。她抖抖地伸出一只手来,指着呼国庆说:" 你、你、你… 你告诉我,我只要你说一句话:在你们这里,煤是白的么?! 你说呀!"

  呼国庆站起身来,默默地走到了谢丽娟身前,默默地拍了拍她,尔后,他犹豫了片刻,又轻轻地把她揽在怀里,小声说:" 丽娟,是我不对,你能再给我点时间么?"

  开初,谢丽娟的身体是僵硬的、麻木的。可渐渐地,那身子就软下来了,软成了一滩泥。她附在他的身上,最先时,她还咬牙切齿地说:" 我恨你! 我恨你! 我恨不得杀了你…" 可她吊在他身上时,两只手却越搂越紧,越搂越紧,紧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哭了,她流着泪说:" 我恨,我该恨的,我怎么… 这么不要脸哪!"

  于是,两个人就又" 好" 成了一团。这时候,两个人的脑子仿佛都不听指挥了,脑海里的命令与肢体语言是相违背的。谢丽娟的脑海里说:这个人没有一点人格,你不要理他! 你不要理他!… 可是,她的舌头已跟他的舌头紧紧地搅在了一起,这一次仿佛比任何一次都来得猛烈,来得酣畅! 两个人就像蛇一样的缠在一起,在疯狂的亲吻和触摸中,一点一点向床上挪去…"

  等两个人都清醒之后,床上又出现了片刻的尴尬。谢丽娟泪流满面,一下一下地捶打着自己说:" 我这是干什么? 我真无耻啊! 这算什么呢? 我是你的情儿么?…"

  呼国庆也觉得不应该再伤害她了,是你对不起人家。你已经欠人家够多了,欠账总是要还的。再这样纠缠下去,是很危险的… 可他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安慰她。

  谢丽娟扭过身去,呜咽着说:" 你走,你走吧!"

  到了这时,呼国庆觉得无论如何也该给她一些补偿,不然的话,他会良心不安的。于是,呼国庆脑子一热,就说了这么一句话,他说:" 丽娟,你如果执意要辞职下海,我也拦不住你。可你两手空空,是很难干成事的。这样吧,我给你弄一百万,作为你的起动资金。等将来…"

  不料,谢丽娟忽一下坐起身来,横眉立目地说:"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妓女么?!"

  呼国庆忙说:"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是,呼国庆说了这么一句话后,也暗暗地有点后悔。一百万,不是个小数目啊。可话已经说出去了,覆水难收。好在谢丽娟没有接受。

  可是,他绝不会想到,就是这么一句话,也会给他种下祸根。

  五挖到身上的都是" 布鳞"

  晚上,一直到呼伯练过功之后,呼国庆才从树后的黑影里走出来。他轻轻地叫了一声:" 呼伯。"

  呼天成扭头看了他一眼,一句话都没说,径直进屋去了。

  呼国庆跟了两步,没敢进屋,就一直在门口站着。他是在回县城的路上才接到电话的。根宝在电话里说:" 呼书记,怎么一直跟你联系不上呢?" 呼国庆一边开车,一边对着手机说:" 根宝,有事么?" 根宝说:" 呼家堡来了一位客人,呼伯想让你陪一陪,可就是跟你联系不上。我都快急死了。"

  呼国庆知道,一般的客人呼伯是不会让人叫他的。他马上问:" 那客人是谁呀?" 徐根宝说:" 北京来的,秋老的儿子,秋援朝。"

  呼国庆接着就问:" 提什么要求了么?" 根宝沉吟了片刻,说:" 给了他二百万。"

  呼国庆听了之后,沉默了一会儿,说:" 我现在就过去。"

  根宝在电话里说:" 人已经走了。"

  呼国庆说:" 我知道,我得去给呼伯解释一下。"

  说完,不等根宝回话,他就收线了。这时候,他心里清楚,老头肯定生气了。他是了解呼伯的,老头是轻易不找人的,他一旦找到了你的头上,那等于说是给了你一个回报他的机会。可这样一个机会,却让他错过了。呼国庆心里很不是滋味。老头对他太好了,如果连这样一点事情你都不能做,那么… 这时候,他深刻地体会到,人情是欠不得的,无论跟你是多么亲近的人,只要你欠了,活一天你就得背一天,这个账是刻在灵魂上的。平原上有句俗话叫做" 挖到身上都是布鳞" 哪! 这" 布鳞" 二字,其实就是布料衣服印在身上的痕迹,这痕迹是肉眼看不到的,可你得永远背着。由此可以想见,在中原,给予和索取是不在一个层面上的。给予永远高高在上。那里边包含着一种施舍的意味,包含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而索取永远都是卑下的,是低人一等的,当你伸出手的时候,那就意味着你已经没有什么尊严了…"

  在小谢那里,呼国庆已经领受过了" 欠" 的滋味。到了呼伯这里,他就更深切地感受到了那无形的压力。小谢还好说,那总还有两情相悦的成分。虽然人家付出的更多一些,但那到底是以爱做基础的,爱可以不讲任何道理。而呼伯就不同了,呼伯对他的关照和培养是以" 赏识" 为基点的。" 赏识" 说白了只是一种看法,就像是赏花一样,要你长得好才行,假如你枯了、萎了,那看法也是会变化的。在这块土地上,最牢固的是" 习惯" ,最靠不住的就是" 看法" 了。老头虽然眼光锐利,心胸博大,可他毕竟年岁大了,人一老就显得固执和多疑,保不定哪一天,他就不喜欢你了。有一堵墙是好事。墙是可以为你挡风遮雨的,可墙一坍,就难说了。国庆啊,从今往后,你必须把基点放在自己身上,你再不要期望呼伯的帮助了。任何帮助都是有代价的。不过,呼伯是有恩于他的,这一点,他必须牢牢记住。

  正当呼国庆站在那里胡思乱想的时候,只听呼伯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说:" 国庆,进来吧。" 呼国庆走进屋去,看见呼伯在那张草床上半躺半靠地坐着。呼国庆叫道:" 呼伯,我来晚了。"

  说着,就默默地站在了老头的面前。

  呼伯笑眯眯地望着他,说:" 国庆哇,你最喜欢吃啥?"

  呼国庆回道:" 手擀面。"

  呼伯笑着说:" 要吃还是家常饭哪。我让他们给下了两碗手擀面,呆会儿,你也吃一碗吧。" 呼国庆说:" 行。我也是好久没吃了,解解馋吧。"

  呼伯说:" 国庆,你知道我最喜欢你的是什么,最担心的又是什么?"

  呼国庆说:" 知道。我这人好耍点小聪明。没有大聪明。"

  呼伯摇了摇头,说:" 错了。你不是好耍小聪明,你是太聪明哇。你是一点就过,从不让人费二回事。要知道,人太灵性了,就显得过于敏锐。敏锐是好事,过于就不好了。这世上的事,从来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一旦十全十美就要出事情了。上次的事,我没有跟你敞开说,就是怕你一点就过,过得太快了,反而不好。人呢,要有余数。能挑一百斤的,你挑了八十斤,悠悠哒哒,还可以哼个小曲儿。挑了一百二,就喘了…"

  呼国庆静心听着,心里暗暗说,老头不糊涂啊。到了这把年纪,思路还是这么清晰,不简单哪。

  最后,呼伯说:" 国庆哇,我送你一条经验。在这世上,什么都可以卖,就是不能卖大。你切记这一点。"

  话说到这里,呼国庆明白了,这是呼伯对他最严厉的一次批评,也可以说是一次警告! 呼国庆暗暗地吸了一口气,恭恭敬敬地说:" 呼伯,我记住了。"

  可他心里想,他也到了脱离老头的时候了,他不能总是在人的羽翼下生活。

  当呼国庆开车回到县城的时候,已是夜半时分了。这一天,他的确是太累了,他想的是赶忙泡个澡,好好地睡一觉。可是,当车开到县委门前时,却又被人拦住了。拦住他的竟还是范骡子。

  范骡子惊慌失措地说:" 呼书记,出大事了!"

  呼国庆不高兴地说:" 出什么大事了?"

  范骡子说:" 有人扔我院里一个皮箱子…"

  呼国庆说:" 这不是好事么?"

  范骡子说:" 你猜那箱子里是啥? 钱! 一箱子钱。这不是毁我么?!"

  呼国庆淡淡地说:" 那你慌什么? 收起来不就是了。"

  范骡子说:" 我敢收么? 挖到身上都是布鳞哪! 我提上箱子就上你这儿来了。这他妈肯定是那个蔡五干的,这是想往我身上泼脏水哪!"

  呼国庆说:" 多少钱哪,把你吓成这样?"

  范骡子说:" 十万。"

  呼国庆笑了笑说:" 既然送来了,你就收下嘛。"

  范骡子灰着脸说:" 呼书记,这个事你可得做主啊! 要不,到时候,我又成了… 嗨呀,一晚上我接了多少电话,都是给那个蔡五说情的。还有,王书记也来了电话,他在电话里说:骡子,干得好哇,干得不赖。学会抄后路了。好好干吧… 你听听,这话啥味吧。"

  呼国庆一怔,说:" 王华欣也来电话了?"

  范骡子叹口气说:" 这一回我是里外不是人了。连王书记都得罪了。"

  呼国庆看了范骡子一眼,说:" 那你的意思呢?"

  范骡子说:" 那个蔡五,是个磨动天。这还只是个开始,往下,动静会更大。我听他村里人说,那蔡五说了,无论花多少钱,都要把机器弄回去! 还说…"

  呼国庆说:" 我是问你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