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国庆说:" 看样子,这棋是和了。

  呼天成仍没有抬头,只喃喃地说:" 和了?"

  呼国庆轻声说:" 就俩蛋…" 他的意思很明白,棋盘上只剩下两个蛋了,双方各剩一子,这棋就没法走了,只有" 和" 。

  呼天成的眉头皱了一下,慢慢地说:" 和了就好,就怕和不了。"

  呼国庆又瞅了一下棋盘,说:" 我看和了。"

  呼天成抬起头来,斜了他一眼,说:" 你走走试试,我看你怎么和?"

  呼国庆心里有事,可以说是心急如火燎! 但在老头面前,他又不能表现出来。于是,他就随随便便地拿起那个黑泥蛋走了一步。

  当呼国庆走了一步后,呼天成没有马上走,他只是凝视着棋盘,看了一阵之后,他才也跟着走了一步。他没有进,反而往后退了。

  … 走了几步之后,两个子一直是进进退退的。呼国庆心不在棋上,觉得再走下去实在是没意思,这棋显然是和了。他心里有事,急煎煎的。就叫了一声:" 呼伯。"

  呼天成一心在棋上,连他的叫声都似乎没听到… 就这么一快一慢,两人又走了几步,到了这时,呼国庆才发现,他已走到绝路上了,他被挤在了死角里,只能退不能进,眼看无棋可走了。

  呼国庆一拍脑壳,笑了。苦笑。

  呼天成沉声说:" 当县长了,说话不要那么武断。"

  呼国庆感叹道:" 姜还是老的辣呀。"

  到了这时,呼天成才直起身来,淡淡一笑说:" 你也别臊我的气。三番五次打电话来,有话就说吧。"

  在呼伯面前,呼国庆从不敢隐瞒什么。他是呼伯一手培养出来的,他知道,在老头面前,是不能说半句假话的。假如有一天他知道你骗了他,你将永远得不到他的谅解! 何况,事已到了这一步,再瞒也无用哇。于是,他一咬牙,干脆来了个竹筒倒豆子,把目前的处境,甚至包括他有了一个情人的秘密,全都一五一十的给呼伯讲了… 他心里说,假如呼伯要骂,就让他骂吧。

  呼国庆讲的时候,呼天成一只手轻轻地拍打着脑门,两眼迷缝着,像是在闭目养神。他既不插话,也不提问,只是默默地听。一直到呼国庆说完了,他仍然是一声不吭地靠在沙发上,双目紧闭,像是睡着了。

  沉默,很长时间的沉默…"

  呼国庆心里如烧如烤,十万火急! 可他站在那里,就像个小学生似的,大气都不敢出,只有静等。

  过了一会儿,呼天成坐起身来,说:" 给我支烟。"

  这时,呼国庆赶忙从兜里掏出一盒" 红塔山" 来,匆忙扯开,给呼伯递上一支,尔后又点上了火。

  呼伯吸了几口烟,淡淡地说:" 也没什么大事嘛。"

  呼国庆心里说,老头哇,这事比天都大!… 要是呼伯不帮忙的话,他这县长也就当到头了。

  不料,呼伯只说了三句话。那话断断续续的,让人几乎摸不着头脑。

  呼伯说:" 我也有过年轻的时候…"

  呼伯说:"… 有些事,要看值不值?"

  最后,呼伯又说:" 回去吧,好好工作。"

  呼国庆在心里细细地揣摸着呼伯的意思。呼伯没有骂他,这是破天荒的。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呼伯伸出了一只援手。他明白,最最关紧的、也是最重要的,是呼伯说的第三句话。这句话对他来说,是千金难买呀! 呼伯能这样说,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那就等于说,他有救了。那么,只要呼伯出面… 想到这里,呼国庆心里一热,眼里竟涌出了泪花。他含着泪说:" 呼伯,是我不争气,让您老人家操心了。"

  呼伯站起身来,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说:" 不要怕出问题,人活着,就是解决问题的。"

  就在这时,只见根宝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他进门先看了呼天成一眼,呼天成说:" 说吧。"

  徐根宝低声说:" 县里王书记来了,说要见你。"

  呼天成一怔,说:" 这么晚了,他来干什么?"

  呼国庆心里" 轰" 的一下,可他咬着牙,什么也没有说。

  徐根宝说:" 王书记说,他早就想来看看老前辈,一直抽不出时间… 呼伯,见不见?"

  呼天成沉吟了片刻,说:" 人都来了。见见吧。"

  根宝又问:" 安排在第三贵宾室了。你看?"

  呼天成默默地点了一下头。尔后,他对呼国庆说:" 你等我一下。"

  说着,就快步走出去了。

  如今的呼家堡,可以说是今非昔比了。它建有各种不同层次、不同风格的接待室。以至于来过呼家堡多次的人,也始终闹不清呼家堡到底有多少个接待客人的地方。此刻,县委书记王华欣就在其中的一个贵宾接待室里坐着。这是一个十分豪华的客厅。客厅的空间很大,地上铺的是猩红色地毯;在靠墙的地方,摆着一圈宽大的皮制沙发,沙发是棕红色的,上面罩着带有图案的手工勾制品,那勾制品是白色的,看上去简单大方;沙发前摆放的是四个长条形的红檀木茶几,茶几上放有一盘一盘的水果和精致的茶具,茶几旁还搁着几盆兰草,看上去规格还是蛮高的。更让人不可小觑的是,就在这个客厅的主墙上,还挂着一排放大了的巨幅照片,在那些镶有玻璃的镜框里,挂的是各个不同时期、中央及省里领导来视察时与呼天成的一次次合影… 仅那些人的照片,就足以让来客生出万分敬意!

  县委书记王华欣在沙发上稳稳地坐着。他当然知道这个老头的分量,不然,他是不会到这里来的。这次看望,对他来说,虽说是礼节性的,可也包涵着一种较量的意味。他知道,老头干的年数太久了,上上下下都有很深的背景,他更清楚老头与县长呼国庆之间的关系。可老头毕竟年岁大了,人一老,很多事情就大不如前了。他之所以来,主要还是从策略上考虑的。当然,这里边也有市委李书记的意思。进门的时候,他自然是看到了那些挂在墙上的照片,那些照片让他盯着看了足足有三分钟之久,尔后,他笑了。正是那些挂在墙上的照片,让他感觉到,老头的确是老了,老得只剩下摆" 架势" 了。于是,他坐下的时候,嘴角上带出了一丝让人不易查觉的轻蔑。他心里说,那是唬人的。

  这时,呼天成从外边进来了,他一进门就笑着说:" 王书记来了? 稀客,稀客呀。"

  说着,就主动上前与王华欣握手。

  县委书记王华欣也赶忙站起身来,一边握手一边说:" 我来看看老前辈。早就该来呀! 抱歉,抱歉…" 说着,哈哈大笑。

  呼天成一边让座,一边说:" 可不敢这么说。你是县太爷,忙哇,我知道你忙。"

  接着,他看了看茶几,又说:" 烟呢? 怎么不给王书记拿烟?"

  一语未了,就见根宝把烟已摆在了王华欣面前的茶几上。呼天成却批评说:" 根宝啊,县太爷来几回呢,不要那么小气么。"

  王华欣又哈哈大笑说:" 老前辈的烟我当然要吸了,在你这里,我不怕有人说我腐败…" 呼天成也跟着笑了。

  王华欣说:" 老前辈,身体还硬朗?"

  呼天成摆了摆手:" 老了老了。"

  王华欣说:" 都说你有一双好眼哪!"

  呼天成说:" 都是瞎说。也是布袋买猫。"

  寒暄之后,王华欣迟疑了片刻,说:" 老前辈,我这次来,一是看望你。二呢,有点事,还想给你老人家汇报一下。"

  呼天成说:" 这说到哪里去了? 你是上级… 要是有什么吩咐,你尽管说就是了。"

  王华欣坐直身子,笑着说:" 老前辈,我真是诚心诚意的…" 接着,他话锋一转,看似轻描淡写地说," 最近呢,不知你听说了没有? 国庆出了点事。"

  呼天成诧异地问:" 噢,这孩子,出什么事了?"

  王华欣把烟头往烟缸里一按,说:" 要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呢,他老婆出面把他告了… 她这么一告,弄得上上下下… 不太好看。县里马上就要改选了。我是怕万一… 老前辈,你看咋办呢?"

  呼天成听了,用力地拍了一下沙发,说:" 这个国庆,怎么搞的? 不像话,太不像话了!" 说着说着,王华欣的语气变了,他说:" 老呼哇,你也别生气。国庆虽然年轻些,也毕竟是跟我搭班的。这些事哪,可大可小。我的意思呢,让他动动吧,换个地方,也好工作。"

  呼天成自然听出了称谓上的变化,可他脸上却仍看不出什么。他只是淡淡地说:" 王书记,你是县里的一把手,可不能迁就他呀。呼家堡出去的干部,更要严格对待,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王华欣摆了摆手,说:" 老呼哇,我知道你要求严,你是恨铁不成钢哇。国庆呢,人很聪明。工作嘛,也是有魄力的。再说呢,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今天上午,市里李书记给我挂了个电话,那意思,也是想让他动动。"

  呼天成的语气加重了,他说:" 我看,还是不要迁就他。"

  王华欣却说:" 动动吧,动动好。你说呢?"

  呼天成身子往后一仰,说:" 这是组织上的事。我一个玩泥蛋的,就不便多说什么了。"

  听了这话,王华欣沉吟了一会儿,近一步暗示说:" 老呼哇,我犯一点纪律吧,这个事,市委常委… 已经开过会了。"

  话说到这里时,呼天成突然笑了。他笑着说:" 王书记,我谢谢你了。这孩子自己不争气,谁也没有办法。古人说过,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最后,王华欣站起来说:" 老前辈,你千万不要误解我的一片心哪!"

  呼天成也站起身来,说:" 心领了。心领了。"

  当两人第二次握手时,那感觉就大不一样了。王华欣的手很软、很飘、还有一点湿;呼天成的手却很硬、很干、还有一点僵,两只手就那么碰了一下,又很快分开了。

  送走了王华欣,当呼天成回到茅屋里的时候,他的脸黑成了一团紫铁! 他站在那里,久久地沉思着,一句话也不说。

  呼国庆什么都明白了。看样子,王华欣把他最后一条路也堵死了。他说:" 呼伯,我来晚了。"

  呼天成仍然没有开口。

  呼国庆默默地说:" 呼伯,你也不要生气。既然市委已经定了,我就听天由命吧。"

  片刻,呼国庆又喃喃地说:" 我来得太晚了。看来,是死棋了。"

  不料,呼天成突然开口了。他微微一笑,说:" 死棋可以活走嘛。"

  二狂欢之夜

  离开呼家堡的时候,呼国庆心情十分沮丧。

  他并不是怀疑呼伯的办事能力,他只是觉得他晚了一步。既然市里已经定了,那就是说,王华欣已走在了他的前边。到了这时候,只怕连呼伯也没有回天之力了。假如他早来一天,也许还可以挽救,现在会已开过,决议一旦形成,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事已至此,他想,也就破罐破摔吧。

  于是,他干脆也不回县里了,就独自一个人开着车,到市里找谢丽娟去了。

  夜半时分,他敲开了谢丽娟的门。当小谢穿着一身睡衣出现在门口的时候,他仅说了一句话。他说:" 有酒么?"

  谢丽娟一句话也没说,只默默地把他让到屋里,让他在沙发上坐下来。尔后,她把一双拖鞋放到了他的脚前,跟着就蹲下身来,伸出那双嫩葱一样的手亲自给他解鞋带… 待他换上了舒适的拖鞋,身子靠坐在沙发上时,小谢已把酒端上了,那是一瓶红酒和两个精致的小菜。尔后,她才抬起头来,望着他那一腔悲愤的神色,轻声说:"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呼国庆沉默了一会儿,又一连喝了三杯酒,还是说了…"

  小谢深情地望着他,一直在默默地听着。等呼国庆把该说的都说了,她才偎过去,亲昵地抚摸着他的头发,说:" 咱不做这个官了,好么?"

  呼国庆也赌气说:" 这个鸟官不做了。"

  小谢又说:" 那么,现在你完全属于我了。"

  呼国应就跟着说:" 属于你了。"

  小谢说:" 在我这里,你该高兴的。我要让你高兴起来…" 说着,她站起身,先是拉上了客厅里的窗帘,接着,她把屋子里的各种灯全都打开了,霎时,房间里一片明亮!

  呼国庆一惊,忙说:" 你这是干什么?"

  小谢对他莞尔一笑,说:" 你等着,我要让你过一个狂欢之夜!" 说着,她推开卧室的门,扭身走进去了。

  片刻,卧室的门一点一点地开了。接着,有低低的音乐声从房间里流出来,在那轻曼舒缓的音乐声中,走出来的是一个俏丽的模特儿。只见谢丽娟新换了一身粉紫色的一步裙,裙衫的开口很低,上边若隐若现地露着一片乳白,颈上是一串闪闪发光的水晶项链,头上呢,还斜斜戴着一顶粉紫色的夏式女帽。她迈着妙曼的猫步,款款地向客厅走来。当她走到客厅中央的时候,身子微微地转动起来,在呼国庆面前做了一个三百六十度的旋转舞姿,尔后定格片刻,她又款款地走回去了… 当她第二次走出来时,穿的是一件月白色的真丝长裙。就在很短的时间里,她连发式都换了,她把那头黑发绾出了一个高高的发髻,那发髻衬着一袭曳地长裙,使她显得分外的高雅飘逸,她看上去不像是在走,那分明是在水面上飘,像莲花一样的飘然而至,在呼国庆眼里简直就像是仙女下凡一般! 她飘然而来,又飘然而去,迈着轻盈的舞步… 再往下,就分明是一团火了。那是一身红帽、红衫、红摆裙。人像是在火里裹着,那火跳着、荡着、旋转着,燃烧着的是西班牙舞姿;那脖颈也像是弹簧做的,一弹一弹一耸一耸地动着,显得十二分的妖冶、放荡!

  此时此刻,呼国庆可以说是百感交集! 他实在是没有想到,在他最痛苦的时候,小谢会对他这么好。他觉得他得到的不是一个女人,是美的和数,是美的积! 三十多年来,他好像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女人,什么叫爱情,什么叫" 女为悦己者容"! 女儿真是水做的么? 那骨那肉也都是水做的? 不然,怎会有如此的漫浪? 如此的风流? 那鲜艳在一次次的展览、一次次的舞蹈中,变幻着不同风格、不同形式的妖美,那一行一动、一颦一笑、一嗔一嘻,真是千娇百媚呀!

  已是深秋了,夜寒寒的,可谢丽娟却一次一次地从她的闺房里走出来,一次一次地更换裙装,一次次地展览自己,那奉献饱蘸着女性特有的爱意… 当她换到第八次时,小谢两手提着裙边,躬身施了一礼,含情脉脉地说:" 国庆啊,我最喜欢的八套衣服全都给你看过了。你喜欢么?"

  呼国庆默默地点了点头,说:" 喜欢。"

  小谢说:" 高兴么?"

  呼国庆说:" 高兴。"

  呼国庆说着,不知怎的,眼里竟有了泪水。

  小谢说:" 这一生一世,我从没这样儿让人看过,包括我的父母。我只给你一个人看。我只是希望我爱的人高兴。那么,你告诉我,你还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