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布袋张了张嘴,不再说什么了。他想媳妇想得太久了,人都快要疯了,就是瘫子他也想要… 他嘟嘟囔囔地说:" 让我看看,我看看再说。"

  呼天成接着说:" 谁说是瘫子了? 你狗日的还不要,人家愿不愿跟你还难说呢。"

  孙布袋小声说:" 不是瘫子,咋还让我背…?"

  呼天成说:" 那是饿的。有三天饱饭就养过来了。"

  这么一说,孙布袋就半信半疑地去了。

  谁知,第二天,孙布袋又袖着手找呼天成来了。他说:" 不中哇。人太瘦了,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还发着烧呢,烧得跟火炭儿样,怕是养不活。"

  呼天成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孙布袋嘟哝着说:" 我就那点口粮… 你看,我也没动她,真没动她,骗你是孙子。一动她就… 人咋跟琉璃格巴儿似的,摸都不敢摸? 夜里还一惊一乍地叫,吓人着呢。"

  呼天成说:" 你要不要? 你要是不要说句话。"

  孙布袋连声说:" 要,要。我要。"

  呼天成" 哼" 了一声,说:" 要就好好待人家。她是冻的,让她好好养养,养过来我给你开个信,正正当当把事办了。"

  孙布袋小声说:" 我那点口粮… 她要是死了呢? 死了,不能算吧?"

  呼天成说:" 滚! 滚去吧。"

  孙布袋" 出溜" 一下窜到院里去了,说:" 你看,我把脸都卖了,我把脸都卖了呀…" 往下,他看了看呼天成的脸色,不敢再往下说了。

  后来,天半晌的时候,呼天成突然到孙布袋家去了。他去的时候,身后跟着老保管玉坤和村里的赤脚医生凤姑。老保管拉着一辆架子车,车上装有半车红薯,那红薯是刚从窖里起出来的,红薯上还放着半布袋小米。呼天成并没有进屋,他就站在院子里,对孙布袋说:" 你听好,这是三百斤红薯,五十斤小米子,算是你借的。给她好好补补。病哪,让凤姑给她看看,打打针… 对了,队里再给你置一床被褥,好好过光景吧。"

  孙布袋眨了眨眼,竟" 扑咚" 一声跪下了。他转着圈四下作揖说:" 天成哇,我服你了。我真服了!"

  几天后,当孙布袋走出来的时候,有人问:" 布袋,你那媳妇咋样?"

  孙布袋笑嘻嘻地说:" 没法说,没法说。原先黄蜡蜡的,不成个样儿,谁知粮食一喂,喂出个画儿!"

  村人们说:" 看你美的? 咋就没法说呢?"

  孙布袋咂着舌说:" 咂咂,白呀,老白呀!"

  有人好奇地问:" 咋白?"

  孙布袋说:" 你不知道有多白,跟细粉样!"

  有人逗他说:" 啥细粉,红薯粉吧?"

  孙布袋比划着说:" 真的。真的! 诓你是孙子,比细粉还白。"

  有人说:" 比细粉还白? 那是啥?"

  孙布袋得意洋洋地说:" 啥?-- 多遍面!"

  人们哄地笑了。孙布袋红着脸说:" 不信吧? 说起来叫人没法信…" 说着,嘿嘿笑着走去了。

  又过了几天,孙布袋再出门时,就见他身上穿的衣服周正些了,那些烂的地方,该补的补了,该缝的缝了;脸显然是用水洗过,像换了个人似的,看上去精神多了。一个多年不洗脸的人,竟然洗脸了?! 村里人诧异地望着他,吃惊地说:" 布袋,脸也洗了?!"

  孙布袋乐呵呵地吹嘘说:" 嗯,嗯。洗个脸算啥。不光洗脸,还天天洗屁股哪!"

  有人说:" 吹吧。东拐的牛都叫你吹死了。"

  他说:" 真的。真的。人家南边讲究,天天洗屁股,不洗不让上床。"

  有人就说:" 是你给她洗呢,还是她给你洗?"

  人们又笑了。

  孙布袋红着脸说:" 没法说。真的,没法说…"

  此后,在一段时间里,村里人都想看看那" 多遍面" 到底长得啥样? 于是,村人们开始寻找各种借口,或是借簸箕了,或是找套绳啦… 纷纷跑到孙布袋家去瞧那女子。凡是见过那" 信阳女子" 的( 这时,村人们已知道南方信阳那边闹了饥荒,饿死了很多人! 她就是从南边跑过来的,于是都叫她" 信阳女子") ,都说可惜,太可惜了,这简直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啊!

  尤其是那些汉子们,开初怎么也不信。说长得好也就罢了。要说白,都是个人,能会有多白哪? ! 胖妞不白么? 凤姑不白么? 还能咋个白呢? 然而,当他们瞧过之后,却一个个被那鲜艳震住了! 那是怎样的白呀,那白,生生是水磨磨出来的,是细细发发的白,嫩嫩乎乎的白,那白能生出瓷哗哗的光来! 在平原上,人们从未见过这么细发的女人,那是水土的劲呀! 这白,是南方的水润出来的,怕只有在南方才能漂发出这样的白来。这真叫白里透红哇! 那红呢,又是一丝一丝的洇出来的血色,血色天然地洇在那嫩白上,绷出一脉一脉的鲜活,就像是绽放的花一样! 那眉儿眼儿就更不用说了,全是好水滋养出来的,真湿润哪! 哎哟哟,简直不敢看,看了叫人想疯!

  真是个" 多遍面" 哪!

  过后,人们又说:孙布袋算个什么东西呢? 竟然有如此地艳福?!

  于是,村里人又都愤愤不平,说是人家天成把人救了,天成是大恩人! 倒让孙布袋这赖孙捡了个便宜?!

  这话传着、传着,就传到那" 信阳女子" 耳朵里去了…"

  然而,却独有呼天成没有再去看那女子。当传说纷纷扬扬的时候,他只是笑笑而已。

  春上,那女子从家里走出来时,就吸了一村人的目光。汉子们特别爱听她说话,她的南方口音就像是棉花糖捏的,糯米面泡的,甜甜的,软软的,呢呢的。和村里的妇女们一块上地干活时,也常有汉子想点儿跑到女人群里借什么,目的也就是为了看看她。可呼天成却从未和她照过面。也不知为什么,越是有人说她,呼天成越是不见她。他是支书,要见她的机会很多,可他就是不见。

  有一次,村里开会时,那女子也去了。就见大槐树下的石磙上高高地站着一个人。那人身材不高,却有一股子英气。她有点好奇地问:" 这是谁呀?" 就有女人嘁嘁喳喳地说:" 呀呀,你不知道? 你还不知道呢?! 她就是咱哩支书哇,就是他把你救了。他可是你的恩人哪!" 她喃喃地说:" 他… 这么年轻?" 女人们说:" 别看他年轻,本事大着哪,一村人都服他。"

  她听了,又偷眼往上看了看,再不吭了。

  就在那天夜里,这女子找他去了。那时候,他常常是不回家的,就一个人住在大队部里。那时的大队部设在村外的场院里,只是三两间破草房,后边是一片林子。她去时,他正趴在灯下写着什么,面前是一张土垒的泥桌,桌上摊着一张报纸,纸上放着一盏带玻璃罩的马灯… 她站在门口处,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说:" 你就是支书?"

  他知道有人来了,却没有回头。只说:" 是。"

  她说:" 是你救了我?"

  他说:" 就算是吧。"

  她说:" 是你给我上的户口?"

  他没有吭声。

  她说:" 是你给我找的婆家?"

  突然,她有点怨怨地说:" 你咋给我找这么一个主儿呢?"

  他仍然没有吭声。

  她又说:" 一村人都去看过我了,你怎么不去呢?"

  他还是一声不吭。

  她说:" 恩人,你是我的恩人哪。"

  说着,她就那么双膝一屈,在他身后跪下了。

  那时候,他毕竟年轻气盛,是架不住人跪的。于是,他慌忙转过身来,站起去扶她,他说:" 干啥,这是干啥? 起来…" 可当他看到她的时候,眼前猛地一亮,跟着心里不由地" 咯噔" 了一下,竟然呆住了。他心里说,看起来,人是粮食喂的呀! 只要吃上几顿饱饭… 片刻,他才想起伸出两手去扶她,在扶她起来的时候,却又像是被烙铁烫了似的! 透过衣服,他明显地感觉到了那柔软的颤动… 他甚至有些慌乱地说:" 你坐你坐。"

  尔后,他转过身去,为了掩饰他内心的不平静,就故意笑着说:" 都说你白,还真是个白妞哇!"

  她说:" 我叫秀丫。"

  他身不由己地跟着叫道:" 秀… 噢。"

  她说:" 秀丫。"

  他说:" 秀。"

  她说:" 是秀丫。"

  他怔怔地立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尔后,他猛地转过身来说:" 我是去地里看白菜的。"

  她说:" 白菜?"

  他说:" 白菜。"

  她说:" 我… 咋谢你哪?"

  他转过身去,墙上立时晃出了一个巨大的黑影。突然,他咬着牙说:" 我看看白菜!"

  她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就顺从地坐在了那张绳床上,把身上穿的衣裳一件件脱下来… 倏尔,那白色的胴体完整地显现了。那白在暗影里竟然发出了青湛湛的亮光,就像月光下的水一样,那是一泓弹弹动动的白水呀!

  呼天成的呼吸更粗了。他急步上前,突然,他站住了,又急急地回过身去,把那盏带玻璃罩的马灯提在了手里,走到床前时,他把那盏马灯拨得更亮些,刹那间,那胴体就化成了团粉白色的火焰!

  他就那么一手提着那盏灯,一手向下探去… 当他的手刚要触到那胴体时,蓦地就有了触电的感觉,那麻就一下子到了胳膊上! 那是凉么,那是滑么,那是热么,那是软么,那是… 呀! 指头挨到肉时,那颤动的感应就麻到心里去了。那粉白的肉哇,不是一处在颤,那简直就是" 叫叫肉"! 你动到哪里,它颤到哪里;你摸到哪里,哪里就会出现一片惊悸的麻跳。那麻,那凉,那抖,那冷然的抽搐,那闪电般的痉挛,就像是游刀山爬火海一般! 你觉得它凉,它却是热的;你觉得它软,它却有钢的跳动;你觉得它湿,它却有烙铁般的烧灼;你觉得它烫,它却有蛇一样的寒气。那真是一片浪海呀! 它会说,会叫,会跳,会咬;它一会" 咝咝" ,一会" 沙沙" ,一会" 呀呀" ,一会" 呢呢"… 终于,当他抓住那两座耸动的雪峰时,那万般颤栗化成了一句话:" 恩人哪,要了我吧!"

  呼天成炸了,他简直炸成一片疯狂的火海! 那马灯" 卜啷" 一声碎在了地上,灯灭时,他猛地扑在那" 叫叫肉" 上…"

  就在这时,村里的狗突然咬起来了,那群狗的叫声在静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倏然就响到了村口,仿佛就对着场院! 紧接着,狗一群一群地窜进了场里,场院里到处都是" 汪汪、汪汪汪!" 的狂叫声…"

  片刻之后,又有脚步声响过来了。场院里响起了" 沙拉、沙拉" 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分明是朝着队部来的!

  秀丫浑身抖着," 呢呢" 地颤声说:" 有人来了哪。"

  呼天成直起身来,他还没来得及脱衣,就那么直直地在黑暗中站着,好半天不说一句话。过了一会儿,他说:" 你走吧。"

  那是多么难熬的一个夜晚哪!

  秀丫走后,呼天成像疯了一样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一生一世都没见过这样的女人哪! 他虽说有媳妇,可他的媳妇是个童养媳,六岁就进门了,干巴巴的,他从没把她当过妻子看待。特别是生过孩子以后,就成了一面挂在墙上的箩,让你几乎想不起筛面的日子。直到今夜,他才算知道什么是女人。她不光是白,那简直是一棵叫人发疯的" 白菜" 呀!…"

  不料,第二天夜里,狗又咬起来了。

  五杀狗的日子

  就在这年春上,劁猪的老曹被人从公社押回来了。

  老曹是呼家堡的女婿。小个子,短脖,白骨眼儿,看上去矬得就像是个长不大的老窝瓜。早些年,他家曾是黑集镇上有名的屠户。那时候,人们总爱说," 走,上黑集吃狗肉去!" 那名扬四方的狗肉铺子就是他家开的。后来,等他长大时,铺子早已关门了。因出身是富农,他人又长得丑,在黑集一直找不下媳妇。再后,经他三姑介绍,就" 倒插门" 到呼家堡来了。那时,汉子" 倒插门" 是被人瞧不起的,也就没人叫他的名字,都称他老曹。他找的呼姓女人呢,是个半瘫,光会吃不会做,还滚蛋子生娃,日子自然过得紧巴。于是,他就偷偷摸摸地干起了劁猪的行当。说起来,老曹也算是个能人。那年月,一辆新自行车是很贵的,一个村也难有一辆,那简直是富贵的象征。可他不知怎么就自己动手装了一辆破自行车,村里一不注意他就溜出去了,骑着那辆" 叮叮咣咣" 乱响的破车子,在车的前把上挂上两溜红布条( 那就是劁猪的标志) ,腰里拴一个油腻腻的小皮囊子,到四乡里给人劁猪去了,劁一头猪能挣五毛钱。那时私自出去干活是不允许的,那叫" 投机倒把" 。所以,他又常常被人捉住,捆上绳子送回来。

  老曹回来被直接送到了大队部里。进了院子,有人说:" 蹲下!" 他就老老实实地蹲下了。押送他的人进了队部,交待了一些话就走了。此后,支书呼天成进进出出的在他跟前走了好几趟,却就像没看见他似的,一直不理他。村里有人隔三差五地到队部来,有的就装作没看见;有些好事的,看看他,就说这不是老曹么? 回来了? 他就龇龇牙,嘿嘿一笑,说回来了。有人说,咋,上绳啦? 他说捆捆皮实。也就这么说说,就过去了。老曹呢,就一直绳捆索绑地在那儿蹲着。眼看天过午了,村里人都回家吃饭去了,却仍然没人理他。最后,呼天成从队部里出来了,他锁上门,大步朝外走去。这时,老曹就一直眼巴巴地看着他,希望他能说句话,可呼天成像是把他忘了,直走,脸都不扭。当他快要走出院子的时候,老曹慌了,忙小嗓叫道:" 天成,天成哇。"

  呼天成仍往外走着,就像是根本没听见。老曹又喊:" 支书,支书哇!…"

  这时,呼天成应声转过脸来,瞅了他一眼,迟疑了片刻,突然用手拍了拍头,说:" 嗨,老曹,你怎么还在这儿哪?"

  老曹哭丧着脸说:" 支书,我想、尿。我尿。"

  说着,竟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

  呼天成快步走了回来,说:" 你怎么不吭哪?" 说着,就上前给他解开了捆在身上的绳子。绳儿一解,老曹夹着两条腿,抖抖嗦嗦地说:" 支书,我有罪。我知道我有罪。"

  呼天成拍拍他说:" 回去吧老曹,回去吧。"

  老曹一怔,说:" 那我…?"

  呼天成说:" 去吧。回头我找你。"

  老曹没想到呼天成会立马放他,可呼天成什么也没说就把他给放了。他心里惶惶的,走两步又回头看了看呼天成的脸色,惴惴不安地说:" 那我回了?"

  呼天成摆摆手说:" 走吧。"

  次日,呼天成到老曹家去了。进门之后,一家人都十分紧张。瘫子女人说:" 天成啊,你看,我这个样,家里就指望他哪,就别让你姑父去游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