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国庆看了来人一眼,站起身来,去和" 大师" 握手。" 大师" 看上去有五十多岁,穿一件很干净的旧道袍,面目清癯,一副仙风道骨的神态,却戴一副黑墨镜。" 大师" 站在那里,只微微地点了点头,手伸出来了,身子却未动,呼国庆立刻就明白了," 大师" 原来是个瞎子。

  当两人的手握在一起的时候,他又突然发现这人怎么看上去有些面熟呢? 呼国庆问:" 徐师傅是此地人吧?"

  老板马上说:" 大师是咱县人。要不,还请不来呢。"

  " 大师" 看上去很沉默,话不多,只说:" 你躺下吧。"

  于是,呼国庆重新躺了下来。当他躺在那张床上的时候," 抖" 的,一下子就想起来了,他的确是见过这位" 大师" 的,那是在二十多年前,他在县中上学时,曾见过一个卖狗皮膏药的瞎子,那时候,他时常蹲在学校大门旁的电线杆下面,摸摸索索地拧烟来吸,有调皮的孩子用小瓦片投他,他总是跳起来,轮起竹杆破口大骂… 就是他,肯定是他! 二十年后,他成了" 大师" 了? 当这一切弄明白后,呼国庆有些索然,他心想,不会是个骗子吧? 可又一想,他能骗什么呢? 不由暗暗一笑,心说,吃什么饭的都有,这也算是一碗饭吧。

  " 大师" 先是郑重其事地净手,接着又点上了一炷香,即刻,房间里有了一股淡淡的香味。尔后," 大师" 来到他的床前,默默地说:" 我这是带功按摩。你要放松些,全身放松。放松后再入静,什么也不要想,人世间的是是非非要全抛下,这样效果才好…"

  呼国庆没有吭声。他想,要能抛下就好了。问题是能抛下吗? 人是在世间活的,怎么能抛下世间的事情哪? 荒唐。

  " 大师" 说:"… 不能抛下也不要紧,我会带你入静,带你进入功法的境界。我先按你的头部,按时配有功法音乐,按头时,曲牌是《二泉映月》;按身上时,曲牌是《百鸟朝凤》…"

  呼国庆心焦如麻,自然无心听他说什么。无意中拾了两句,也仍是很不以为然。他心里说,还挺" 形式" 呢。怪了,也就是" 按摩按摩" ,也要讲个〓" 形式"? 也是呀,也是,若是没有了这些" 形式" ,又怎敢称" 大师" 呢? 可是,很快他就发现,他错了。时光是很染人的呀!

  这是一双多么奇妙的手啊!

  当音乐响起来的时候,他觉得他的脑袋忽然之间成了一把琴,一把正在弹奏的琴。随着音乐的节拍,有一双手正在他的脑袋上弹奏。那双手从鼻侧做起,经过眉间、前头部、颅顶部、后头部、后颈部… 先是按、掐、点、搓、揉,接着是抻、运、捻、压、弹… 那十个指头先是像十只灵动无比的小蝌蚪,忽来忽去,忽上忽下,忽合忽分,在他的面部穴位上游动;继而又像是十只迅捷无比的小叩锤,一叩一叩,一弹一弹,一凿一凿,慢中有快,快中有合,合中有分,在他的头部穴位上跳动。乐声快时,它也快,那乐声慢时,它也慢,啊,那仿佛是一个哑甜的老人在给他讲古,又像是在吟唱着什么,些许的苍凉,。些许的淡泊,些许的睿智,些许的平凡,如梦? 如诗? 如歌? 渐渐,那音乐随着弹动流进了他的发根,渗进了他的头皮,凉意也跟着渗进来了,先是一丝一丝,一缕一缕,慢慢就有清碧碧的水在流,他甚至听到了轻微的" 哗啦、哗啦" 的水声,随着那水流,他觉得有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从脑海里流了出去… 瞬间,有黑蒙蒙的一层东西散去了,他的脑海里升起了一钩凉丝丝的明月,啊,月亮真好! 月亮真凉! 月亮真香! 月亮银粉粉地映在水面上,有凉凉的风从水面上掠过,风在皱那水中的月儿,四周是一片空明,一片空明啊! 他就像是在那凉凉的水面上躺着,月亮碎在他的脑门上,一摇一摇,一簸一簸… 接下去,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消失了,没有了县长,也没有了那缠在网里的日子,门是空的,月是凉的,一片静寂。他只觉得眼皮很重很重。

  就在他半睡半醒、欲仙欲醉的时候,他模模糊糊地听见" 大师" 说:" 你身上没病,心上有病。"

  他不语。可他在心里已默认这位" 大师" 了。虽然也有假。一个瞎子,用二十年的时间,把生命的运作写在手上,写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这就足可以弄假成真了。二十年哪,多少日子?!

  突然,音乐变了,那双手的指法也变了。这时候,那双奇妙无比的手已悄然地移到了他的身上… 他听见他的身体在叫,身体的各部位都发出了一种欢快的鸟鸣声,从" 肩井" 到" 玄机" ,跳" 气门" 走" 将台" ,游" 七坎" 进" 期门" ,赵" 章门" 会" 丹田"… 一处一处都有小鸟在啄,在喙,在歌,在舞;或轻或重,或深或浅,或钢或柔;那旋律快了,敲击的节奏也快;啊,那手就是跳动的音乐,那肉体就是欢快的音符… 接着,仿佛是天外传来一声曼语:转过身去。他就在朦朦胧胧中随着翻过身来,立时,脊背也跳起来、叫起来了,从" 对口" 到" 凤眼" ,走" 肺俞" 贴" 神道" ,下" 灵台" 近" 至阳" ,跳" 命门" 跨" 阳光" ,过" 肾俞" 近" 龟尾"… 一处一处脉在跳,血在跳,骨在跳。他感觉到有千万只鸟儿在他的身上鸣唱,忽尔远,忽尔又近;忽尔箭一样直射空中,忽尔又飘然坠落;有千万只鸟舌在他的肉体上游走,这儿一麻,那儿一酸,这儿一抖,那儿一揪,热了,这音乐是热的,有一股热乎乎的细流很快地渗遍了他的全身… 天也仿佛一下子开了,天空中抖然抛下了千万朵鲜花,香气四溢! 真好啊,真好! 处处明媚,处处鸟鸣… 到了这时,他已经彻底放松了,什么也不想了,只想睡,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觉。

  可是,纵然是到了这般境地,什么都忘了,什么都丢掉了,有一句话他却没有丢掉,这句话他一直在牙缝里含着,那就是:要尽快地去见呼伯,能救他的,只有呼伯了。

  二背景

  县长呼国庆有一个情人。

  这是绝密。直到现在,仍没有一个外人知道。

  他跟她是四年前认识的。那时,他还在顺店乡当书记。顺店乡离县城较远,没人愿去,呼国庆去了,工作搞得很有起色。后来,市里派人下基层考核干部,派到顺店乡三个人,两个男的,一个女的。再后,那女的就成了他的情人。

  那女的叫谢丽娟,大眼,大嘴,长得很" 那个" 。看见她总不由地让人往" 茄子地里" 想。可又不能想。人家是来考核干部的,政治生命在人家手里捏着呢,说不定就" 一言兴邦,一言丧邦" 。初接触时,呼国庆很谨慎,既热情又有分寸,他主要是想给考核组留下个好印象。接触了两次后,他发现三个人中,那女的是关键人物。因为她长的太" 那个" ,那两个男的都乐意听她的。这是个很微妙的心理因素,呼国庆扑捉到了。于是,他做了一点小小的动作,他不再见她了,尽量躲着她,私下里让乡里的秘书把生活安排好,却不跟她见面。这样,两天后,所有的干部都谈完了,呼国庆成了最后一个。考核组的人对他说:" 呼书记,你准备一下,下午咱们谈谈吧?" 他说:" 好,好,我下午汇报。"

  那天中午,乡里请了一顿,呼国庆暗中布置了一下,把两个男的全都灌翻了,却偏偏留下了那女的。只让她喝饮料。下午,呼国庆就去了那女人的房间。这时候,呼国庆也并没有想别的,无非是想让她回去后多说几句好话。

  可是,当他跟那女的见面的时候,那女的第一句话就说:" 呼书记,你的心眼真多。"

  呼国庆一下子怔住了。他想,这小女子可真不简单哪! 他那点小把戏,她一眼就看出来了。可他还是装出一副什么也没听出来的样子,挠了挠头,笑着说:" 我们这里比较偏,轻易不来个市里领导,也不知道如何接待,有不周的地方,还望多包涵。"

  那女的手里扇着一个小手绢,有意无意地说:" 把我们的人都灌翻了,还说不会接待?"

  呼国庆又挠了挠头,说:" 你看,真不会,真不会。"

  那女的看了他一眼,说:" 你在这儿反映挺好呢。"

  呼国庆故意叹口气说:" 我这个人,没啥能力,乡里的工作,不好弄啊…"

  那女的说:" 怎么不好弄? 不是干得挺有起色么。"

  呼国庆说:" 不好弄,净二不豆子。"

  那女的" 吞儿" 笑了,好奇地问:" 啥叫' 二不豆子'?"

  呼国庆故意激她说:" 你知道豆子吧?"

  那女的白了他一眼:" 我怎么不知道豆子呢? 你也太轻看我了吧…"

  呼国庆说:"' 二不豆子' 是本地方言。咋说呢,就是那种… 你说它不熟吧,它黄了;你说它熟了吧? 里边又青不愣的。这就是' 二不豆子' 。这种豆子点不成豆腐,是瞎货…" 那女的马上说:" 我明白了,这是一种形容,对本地人的形容。对吧?"

  呼国庆连声说:" 对,对,太对了! … 从民俗学的观点来看,这是一块无骨的平原,是块绵羊地,翻翻历史书你就知道了。从根本上说,人是立不住的,因为没山没水,就没有了依托。可这里有气。从易经理论上说,气生水,也生火;生水倒好了,水可润人,你到海边上看看就知道了,水养人,也秀人,水能把人托起来。可这里又缺水,不是说没有一点水,是缺那种润人的大水。你到村里看看,二亩大的一个水坑,他们就叫' 海子' 。所以说,只能生火,火也是小火,没有火苗的火,也就是怄怄烟什么的。间或也可能怄出一个什么大气候来,但一般都很难成景。地就是这样的地,人就是这样的人。或者就大多数来说是这样的。所以在基层工作,遇上的净是些' 二不豆子' ,就没有什么道理可讲…"

  那女的听着听着,两只大眼忽闪忽闪的,露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可呼国庆说到这里,却不说了,故意不说了,只说:" 瞎谝,瞎谝。"

  那女的很认真地看着他,说:" 你谈得挺好,挺有意思。"

  往下,呼国庆轻描淡写地说:" 闲扯篇呢。两位科长喝高了,这会儿不算正式谈,晚上再正式给你们汇报吧。我说两个小笑话,你就知道' 二不豆子' 啥样了… 我刚来的时候,遇上了一件麻缠事。离这儿七里,有个村,叫圪土梁村,你听这名儿? 村里有个小学。有一年下暴雨,村里有一户人家的房子塌了。房子一塌,没地方住了,刚好那学校放假,这户给村里说了说,就搬到学校去住了。说是暂时的。可后来学校开学了,他也不搬,就在那儿扎长桩住下了。一住三年,弄的学生没地儿上课。村里、乡里都劝他搬出来,可谁去说也不行,他就是不搬。这家有四个儿子,虎凶凶的,村里也没人敢惹。一直到我来之后,他家还在那教室里住着呢。有人给我反映了这个问题,我就去了,去那里一看,果然如此。我就给这户人家作工作,希望他顾全大局,尽快地搬出来。我说,给你们半月时间,这时间够宽余了。可我一转脸,就听这户人家说:他说的是个〓! 想走走〓,不想走去〓,说些七〓八鸟干啥呢?! 县法院都来过,也没执行了,还怕乡里?! 我没吭声,一句话也没再说,就走了。到十五天头上,我又去了。这次我带上了乡里的全体干部,还带上了乡派出所的全体民警。临去时,我对那些民警说:都把枪带上!… 到了圪土梁,还没进院呢,就见这家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涌出来十几口子,一个个大呼小叫的,说是死在里边也不出来! 我站在院里,沉着脸说:搬,十五天时间已到,按照法律,可以强制执行! 我这么一说,更坏事了,只见门前的地上趴倒了一片,一个个哭天抢地的说:谁敢搬,就从他们身上踩着过去! 谁敢搬,他们全家就死在谁的面前!!… 一家伙,干部们全都愣住了,谁也不敢动了。全都看着我。我黑着脸说:看我干什么? 执行! 出了问题我负责! 尔后,我侧过身,对民警们喝道:预备! … 民警们忽拉拉都把枪拔出来了。我说:瞄准!… 民警全都用枪瞄准了他们… 我说:我喊,一、二、三… 你们就开枪! 出什么问题我一个人担着! 接着,我喊:一!… 这时,还没等我把第二声喊出来,这家的女人忽一下都爬起来了,一个个脸都吓白了,看谁跑得快吧,一边拽他们的男人一边往外跑,还嘴硬呢,说:叫他搬,叫他情搬了…"

  那女子听的入迷了,担心地问:" 没出啥事吧?"

  呼国庆说:" 没有。这事以后,可老实了,再不缠了。"

  那女子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说:" 你真敢开枪呀?"

  呼国庆说:" 真敢。不过,临出发的时候,我给民警们下了死命令,不准带子弹,一粒子弹也不准带…"

  那女的" 咯咯" 地笑起来,笑得腰都弯了,半天喘不过气来。最后说:" 你真坏呀,真坏。" 接着,呼国庆又给她讲了一个" 笑话" ,讲得绘声绘色的,也捎带着不显山不露水地把自己的" 政绩" 给裹进去了。逗得那女子一会儿" 咯咯咯" ,一会儿" 嘀嘀嘀" 地笑个不停… 到了这时候,他看目的已经达到了,就毫不迟疑地站起身来,找了个借口,走了。

  当天晚上,当考核组的三个人坐在一起时,呼国庆就又是一个样子了。他很严肃很认真地坐在那里,衣服上的每一个扣子都扣得严严实实的,像一个小学生一样,手里捧着一个小本,说的每句话都很有分寸,都留有充分的余地。当他汇报工作的时候,眼看着手里的小本,嘴里吐出了一串一串的数字… 那女子坐得离他最近,看他不时地看手里的小本本,说得又是那样的流利,那样的精确,就好奇地把头凑过来,看他手里拿的小本。这一看不要紧,他想捂上,可已经来不及了,原来他手里拿的小本本是空的,上边什么也没有写… 这是个多么精灵的女子呀! 她什么也没说,像是只看了一眼,又重新坐回去了。呼国庆只好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把那小本本装进了衣兜。

  第二天,考核组的人要走了。当乡里的干部们为他们送行时,那个叫谢丽娟的女子有意无意地和呼国庆走在了一起,她贴近他的耳朵轻声说:" 你真鬼!" 说着,她忍不住又笑了。呼国庆怕别人听见,就故意很严肃地点点头,说:" 噢噢。"

  谢丽娟低声说:" 你' 噢' 什么? 我有事要告诉你呢。这事吧,本不该说的。我告诉你,也好让你有个思想准备。"

  接着,她用更小的声音说:" 告诉你一个消息,你是县长候选人之一…"

  呼国庆一听就明白了,他的战略已经起作用了,无疑,这个女子对他产生好感了。这消息是组织部门掌握的,是上层的机密,按说是不该说的,这是违犯纪律的事,可她竟然告诉他了。对他来说,这个消息实在是太重要了! 太及时了! 呼国庆不敢儿戏了,他紧握住她的手,很真诚地说了两个字:" 谢谢。"

  应该说,呼国庆能当上县长,谢丽娟是帮了大忙的。这不仅仅是在给市委组织部汇报时,她把他夸成了一朵花;关键是,她及时地给他提供了信息,使他赢得了时间。当时的县长候选人是两名,呼国庆排在第二位,是搭配上去的;另一个人是上边压下来的,无论从各方面说,都比呼国庆有优势,可最后却是呼国庆当选了。当然,在最关键的时候,是呼伯说了话… 呼国庆当上县长后,觉得无论如何也该去看看人家小谢。小谢跟他非亲非故,这样帮他,是很够意思的。可送点什么好呢? 他斟酌再三,最后还是拿不定主意。他想,这样的城市女子,人又漂亮,必然心高气傲,礼重了,她说你俗,也许那点好印象就破坏了;送点雅的,又显得太薄气。于是就干脆些,什么也不带。

  那是四月的一天,呼国庆带车到市里来了。他本意是看小谢的,可他却转了个弯,先去组织部见了那两位科长,说了一些客气话。在说这些客气话的时候,他已拐弯抹角地把谢谢丽娟的情况打听清楚了。到了这时,他才知道,小谢并不是市委组织部的人,她在宣传部工作,是临时抽出来的。组织部在二楼,宣传部在三楼,呼国庆本意是要上去的,可其中的一位科长热情得过了头,说话间就拨了个电话,小谢就从楼上下来了。呼国庆没有想到,这次见面,小谢却显得非常冷淡,话很少,像变了个人似的。她只是干干地跟他碰了一下手,很矜持地说了两句客气话,就冷场了。这时,呼国庆灵机一动,说:" 这样吧,刚好三位都在,机会难得,我表示表示,请你们吃顿便饭,怎么样?" 那两位科长看样子都很乐意,可小谢却断然拒绝了。她说:" 你们去吧,我晚上还有事情…" 呼国庆一下子懵头了。他想,这次来是专程看你的,你要不去,这客就请得没有价值了。于是,他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 怎么,不给面子?" 谢丽娟冷着脸说:" 我确实是有事情。你们去吧,你们去。"

  说着,扭身就想走。那两位科长一看小谢不去,也都不想去了,连声说:" 算了,算了吧…" 这么一来,把呼国庆搞得非常尴尬。他站在那里,暗暗地咽了口唾沫,舌头像不会打弯了似的说:" 那,那,要不… 改天?" 那两位科长看小谢冷淡,也不像开初那样热情了,只连声说:" 呼县长,改天,改天吧。"

  就这样,匆匆见了一面,小谢走了,那高跟鞋在过道里" 的、的…" 地响着,每一下都很重!

  回到招待所,呼国庆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怎么就翻脸不认人呢? 不大对劲呀? 是得罪她了? 不会… 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越想越觉得这里边肯定有蹊跷。于是,他对司机说:" 放你的假了,你先回去吧。我晚上有个摊儿( 酒席) 。明天上午来接我。"

  傍晚,呼国庆鼓足勇气,敲开了市委家属院5 号楼的一个房门,门开了,立在门前的正是谢丽娟。呼国庆说:" 冒昧了。不管你欢迎不欢迎,我还是想见你一面,好当面向你致谢…" 小谢笑了,是她的眼笑了,那双大眼一下就灿烂了,她望着他,调皮地说:" 你也该来呀…" 尔后,她轻轻地咬了咬下唇,说:" 请吧。"

  进门后,呼国庆才松了口气,那提着的心也就放下来了。他大略地看了看房间的格局,这是一套一室一厅的小单元,好像是只住着谢丽娟一个人。房子不大,却布置得很整洁,一切都井井有条。当他在沙发上坐下来的时候,小谢已经把水果、香烟都端上来了。尔后,她歪着头,甜甜地问:" 喝茶还是咖啡?"

  呼国庆说:" 茶吧。"

  不一会儿,谢丽娟就把茶泡好了,她把茶端上来,放在他的面前。那是一个十分精致的小茶杯,里边的茶叶碧绿碧绿的。接着,她拉过一张折叠椅,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当两人面对面时,却出现了瞬间的沉默。两人都在注视着对方,就好像是分别很久的老朋友,又突然重逢了一样。片刻,小谢说:" 我猜,你肯定会来。"

  " 噢,为什么?" 呼国庆笑着问。

  小谢看了他一眼,说:" 因为你鬼。"

  呼国庆一时不适应这样的谈话方式,他摇了摇头,不置可否地笑了。

  " 已经到任了?"

  " 到任了。"

  呼国庆点了点头。

  " 祝贺你呀,县长大人。"

  小谢笑着说。

  " 祝贺什么,一个烂摊子…" 呼国庆故意说。

  " 又藏呢。又藏呢。"

  小谢歪头看了看他。

  " 不是藏,是确实不好弄。"

  呼国庆做出一副很认真的样子。

  小谢眼里闪着光:" 我还不知道你么,鬼精鬼精的。"

  呼国庆笑笑说:" 你知道我什么? 我那都是些小把戏,上不得台面的。能干的人多了去了…" 小谢说:" 你也别给我来这一套。按你的能力,当个市长也绰绰有余。这你心里清楚。可你也有不足的地方,你知道你的最大缺陷是什么吗? 你太精明,小智慧太多,处处显示你的机智,显示你高人一筹,你把智慧用滥了。你缺的是大智慧,缺的是傻气。而古往今来,能干成大事的人,身上都有一股傻气。这是你的致命伤…"

  呼国庆怔住了,紧跟着,他的激情一下子被调动起来了,他的两只眼睛也开始放光了。他说:" 你说得太对了,你敲到我的麻骨上了! 我知道我身上有毛病。有时候会忍不住显示自己… 但是,有一点,可以说,你还不了解这个平原。在这里,缺的不是傻气,我知道你是从大的方面说的。在这块土地上,生长着的就是一股股的傻气,到处都是傻气,傻气是平原上的最大优势,同时也是最大的劣势。装傻充愣、大智若愚是这块土地的特质,正是因为傻气太多了,它把很多好的人才都淹没了。傻气是可以做大,但它也磨人,它吞吃的是人的灵性…"

  小谢两眼直直地望着他,说:" 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呼国庆故意贬低自己说:"5 ,我蒙了个电大,后来又晕去进修了两年。"

  呼国庆说:" 武大,是呼伯保送我去的。"

  小谢惊喜道:" 哟,说起来咱们还是校友呢,我也是武大毕业的。"

  呼国庆摆摆手,调侃说:" 不敢,不敢。我那不算,我那不算,你们才是正牌。我是瞎晕的,拿钱买的。"

  小谢嗔道:" 就是校友么,你看你…"

  呼国庆笑笑说:" 就算是吧。高攀了。"

  小谢仍很激动地说:" 你的话也有道理。可我认为,土壤是可以改良的,这当然是一种文化改良。它需要时间。我刚才说的' 傻气' ,跟你所说的傻气还是有区别的。虽然同是本质,但' 本质' 和本质也有区别。我明白,你所说的本质其实是血脉里带着的一种东西。而我所说的本质,则是一种大的走向,这两个相比较来说,一个是遗传,一个是认识…"

  呼国庆点点头,接着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大器须钝力。其实,这里边有一个' 度' 的问题。任何事情都是有' 度' 的,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关键是在' 度' 的把握上…"

  往下,两人越说越近乎,越说越投机,都有点相见恨晚的感觉。那话语就像是一把打开心灵的钥匙,两颗心都在一个亮点上跳跃着,你近一步,我也近一步,你跃上一层,我也跃上一层,很多东西一点一点地被剥蚀掉了,剩下的只是两颗心的交汇,是精神亮点的互补…"

  十点钟的时候,呼国庆看了一下表,说:" 噢,不早了,我该走了。"

  谢丽娟柔声细气地说:" 好,你走吧。"

  话是这样说的,可她的声音太媚了,两只大眼直勾勾地望着他,那分明是在挽留…"

  十二点了,呼国庆站起身来,又说:" 太晚了。招待所要关门了。该走了,真该走了。"

  谢丽娟仍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并不站起送他,只是声音更软更柔更甜:" 好,走吧…" 那声音实在是太诱人了,那声音鲜艳无比,像是一只只红色的小樱桃。呼国庆忍不住想把那声音吃下去… 他又坐下来,自我解嘲说:" 好,我再吸支烟。"

  谢丽娟什么也不说,站起身来,弯腰从茶几上拿起烟,给他递上一支,尔后又拿起火,从容坦然地移坐到了他的身边,把火给他点上…"

  后来,不知怎的,两人就抱在一起了。先是嘴对着嘴,接着是舌头搅着舌头… 心智已燃烧到了那种程度,肉体也要跟着燃烧。这种燃烧是先亲到了" 里" 尔后才褪到" 外" 的,是先有灵,尔后才有欲;那舌尖尖上吮的是思想的汁液,亲的是语言的结晶,是在精神上成熟之后才在肉体上品尝的。两人先是坐着亲,尔后又站起来亲,亲着亲着身体的那些部位就接触在一起了… 呼国庆觉得他抱着的简直是一团火焰,一团肉艳艳的火焰,触到哪里哪里就有火热的回应… 他也有过一瞬间的游移,他想到了妻子,可那火焰很快就把他仅有的一丝游移烧成了灰烬。小谢浑身颤抖着对他说:" 国庆,国庆,你把我吃了吧,你把我撕撕吃了吧…"

  一个月后,呼国庆决定离婚。

  三没有面条了

  呼国庆是在极其秘密的情况下,实施他的离婚步骤的。他也没想一下子就把婚离了,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