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上述投资意向的“翻译”这是一份无法翻译的投资意向书,我的这种“翻译”方式也将是绝无仅有的。因为前面中文一共五条,所以我也凑出以下五条。不伦不类,敬请包涵。

1.这是一个骗局,投资意向书的持有者是个骗子。他曾用过许多化名,真名叫舒培德,小名培儿。他在行骗中偶尔使用真名,这是当他看出受骗人比较愚蠢的时候。他谎称自己是美国西蒙·培尔公司商务代表,其实该公司只有天堂或者地狱才有。培尔就是培儿。

2.这是个天才的骗子。他从小浪迹江湖,大行骗术。七十年代冒充高干子弟行骗大江南北,屡屡得手。后来东窗事发,被判处有期徒刑七年。他一九八一年出狱后重操旧业,骗术更加炉火纯青。他曾冒充西南某酒厂副总经理到东北行骗,骗取货款三十几万元,至今没有败露。此只是一例。

3.此人聪明绝顶,最能取信于人,惯于混迹官场。所幸的是他只有小学文化程度,不然说不定还会上联合国玩他的骗术。

4.即使哪位官员识破了他的骗术,说不定早已被他牢牢掌握难以脱身了。所以我奉劝各位官员,莫贪小利,洁身自好。

5.我是舒培德小学同学,现为某中学英语教师。我曾认真地为他翻译过一些投资意向书或合同书之类。同学相求,不便推辞。但是这位兄弟玩得太火了,弄不好我也会搭进去的。万不得已,出此下策。不要以为是他给我分肥太少我才这么干的。我声明他所做的一切与我概无关系。

关隐达看罢,竟愣了半天。信件是复印的,投资意向书也是原件复印的。肯定很多人都收到了这封信。他想此时此刻,这些近乎荒唐的文字,不知让多少人害怕、窃喜或疑惑。关隐达的英语忘得差不多了,半认半猜还能知道个大概。他仔细阅读了英语原文,的确是翻译出来的意思。真是奇怪,差不多过去十多年了,就没别的人注意过这份意向书?

想当初,舒培德身份尊为美国公司商务代表,同当时的西州地委领导谈判投资事宜,多么威风!而那些半个英语单词都不认得的官员们,拿着这份投资意向书,又是多么滑稽!这位投资意向书的收藏者也太沉得住气了。关隐达掐指一算,舒培德假扮美国公司商务代表时,正是伍子全时代。

伍子全是从生产队长慢慢爬上地委书记的,没多少文化。据说他最著名的事迹是冬夜里修水库,穿着衬衣挑土。正好有上级领导亲临工地视察,发现了这位先进典型。伍子全就被评为省劳动模范。他从此平步青云,一直当到地委书记。可是文化大革命中,有人却揭发他假积极。

原来他衬衣里面偷偷儿穿了件棉背心。此事没人知道是真是假,却在西州广为流传。想让伍子全识破舒培德,也太难为他了。舒培德慢慢起家那会儿,就是所谓陶凡时代了。关隐达见证过舒培德同陶凡的交往,相信陶凡是清白的。但是别人会相信吗?张兆林时代,舒培德就进入全盛时期。当时地委倡议领导干部同企业家结对子,交朋友。张兆林交的朋友就是舒培德。

后来有种说法,管这种现象叫领导干部傍大款。成天同企业家厮混的领导干部,竟被归入妓女者流了。孟维周打开那封匿名信,顿时傻了眼。心想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啊。当年张兆林调省里时,孟维周帮着清理文件资料,偶然发现了这份投资意向书。他本想销毁它,从此天下太平。却留了下来,想着说不定哪天会有用处。那份意向书一直锁在他的保险柜里,几乎让他忘记了。没想到还有别人也存着心眼儿。

他原以为没人看出那份意向书的破绽,不然要出事早出事了。舒培德被捕的前两天,张兆林打电话给孟维周,说:“这个案子上面很重视,西州市委要加强领导,督促有关部门认真侦查,尽早结案。”张兆林讲得很原则,三言两语。

孟维周听着心领神会。原来,舒培德是沿海走私大案牵出来的,北京方面密切关注,省里已没办法保他了。孟维周明白张兆林的所谓尽早结案,就是不要牵扯太宽。

孟维周便立即召见了检察长,只说省委很重视舒培德案子,我们要派政治上绝对可靠的同志来负责,集中时间,从速结案。他没有提起张兆林名字,口口声声只说省委。孟维周琢磨再三,不知该不该就舒培德的事同万明山细细商量一次。他俩自然通过气的,但说的都是官话。看来情况越来越复杂了,两人得开诚布公才行。他想这封意向书,万明山肯定也收到了。不知他会有什么反应?万明山同舒培德的关系到底深到何种程度,谁也拿不准。外面对万明山的说法越来越多,简直十恶不赦了。

孟维周担心听凭舆论泛滥,老百姓情绪会越发激化。两天前,孟维周专门跑到省里汇报,张兆林只说原则话。张兆林的性子,孟维周摸得最透。张兆林的原则话,有时是不得不说,有时说了等于没说。关于万明山,张兆林说的原则话,就等于没说话。孟维周推断,在万明山的问题上,省委意见还有分歧。

孟维周在办公室踱步足足半小时,最后决定暂时不同万明山碰头。他想静观两天,看万明山会不会来找他。可是奇怪,过去两天了,竟然没人同孟维周说到意向书的事。他便警觉起来,心想这里面肯定别有文章。他料定这封复印信会满天飞,只怕不下数百人收到了。但人们在他面前都三缄其口,就耐人寻味了。人们是否都以为他同舒培德过于太密,忌讳提起?

孟维周心里难免虚了起来。孟维周正忐忑不安,张兆林来了电话:“你们务必抓紧办结舒培德案子,千万不能因为这事儿影响选举。”孟维周终于明白,省委意见最后统一了,就是仍然要维护组织意图,选举万明山当西州市市长。孟维周就得同万明山协同作战了。他亲自打了电话,约见万明山。

 

王跃文《西州月》

  六十二

马上就要开人大会了。关隐达去市政府汇报工作,秘书长舒俊老远见了他,伸手过来打招呼。两人握着手,使劲摇了摇,却不多说半句话。舒俊只轻声道:“复杂!”

关隐达点头笑笑,回道:“复杂!”关隐达还碰上好几位部门负责人,见面都有些神秘,不多说话,只道:“复杂,复杂。”关隐达暗自好笑,心想西州干部见面的问候语,已从“抓机遇”变成“复杂”了。关隐达办完事,刚要回教委,孟维周打电话来:“老关,您在哪里?”“我在市委机关里面。”关隐达说。“正好,您到我这里来一下吧。”孟维周说。关隐达叫司机掉转车头,径直上市委办去。“隐达,您这么快呀?”

孟维周站起来握手。关隐达暗想,孟维周又改口叫他隐达了,不知有什么大事要说?孟维周叫秘书过来倒了茶,再请秘书把门带上,交待说:“我同关主任说事儿,不要让别人来打搅。”“隐达,复杂啊!”没想到孟维周开口也是这话了,“过几天就要开人大会了。这是西州地改市以后第一次人大会,西州人民将第一次通过民主程序选举自己的领导人。可以说,这是西州民主政治建设中的一件大事,是西州人民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所以,开好这次会议,意义非常重大。确保这次会议顺利召开,是我们全体干部特别是党员领导干部的共同责任。可是,隐达哪,仍有人在弄鬼。但我们要相信市委的组织能力、驾驭能力,特别要相信人大代表的政治觉悟。我坚信,会议一定会开得圆满,开得成功。”

关隐达点着头,听孟维周继续作指示。“隐达,您是老县委书记,任部门领导也多年了,有着丰富的领导经验,在西州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市委诚恳地希望您在关键时候,支持组织工作。您是文教卫代表团的团长,这一块,组织上就把它交给您了。”“我以党性担保,坚决维护组织意图。”

关隐达知道,这是人大会前的例行谈话,却故意装糊涂,笑道,“孟书记专门找我谈,是不是担心我会不听招呼?”孟维周也是摇头一笑,说:“隐达您说到哪里去了。每个代表团团长,我都亲自谈过一次了。您是组织上最信任的,我才最后找您谈。”“感谢孟书记信任。”关隐达说。“隐达,对几位资格老的同志,比方您,比方向天富同志,组织上会有考虑的。个别同志因为自己的待遇一时上不去,心里有想法。这也是人之常情,组织上表示理解。”

孟维周突然青着脸,眼珠子瞪得滚圆,“但是,有的人如果把这事儿同个人恩怨扯在一起,甚至玩小动作,组织上是决不会姑息的。最近匿名信满天飞,谣言四起,真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啊。市委对此意见是统一的,态度是坚决的,那就是要一查到底。”关隐达始终没说话,只是表情肃穆,点头而已。他感觉孟维周有些威逼利诱的意思,心里不太自在。不知孟维周惟独对他是这个口气,还是对谁都如此?但有一点他是明白的,孟维周说会考虑他的待遇,不过是张空头支票。孟维周现在只需要他听话,保证他的代表团老老实实按上面意图举手或画钩,不必顾及许诺能否兑现。兑现了,你表示感谢就行了。没兑现呢?你也没地方打官司。孟维周若是手脚弄得快,没过两年飞黄腾达了,你想骂娘都找人不着了。

“隐达,”孟维周的脸色又渐渐缓和过来,“兆林同志马上就会来西州,一来是调研,二来是指导人大会。张书记很惦记陶老书记,说一定要抽时间看看他老人家。还是按原计划,就在陶老家弄顿便饭吧。让两位老书记畅叙一下,我想会很有意思的。”“我早同岳父说了,老人家很高兴。”关隐达只是点到为止,不想过分渲染。从孟维周那里出来,迎面看见辆车停了。注意看看,原来是向天富。关隐达忙下车打招呼:“天富,学习结束了?”向天富说:“快了。要开人大会了,市委通知我回来。”

关隐达说:“我听说王洪亮也回来了。他不打算下海了,仍旧回来当财政局长。”向天富说:“这种人,好像官帽子就放在他家衣柜里,想要哪一顶,顺手取取就是。”关隐达笑笑,摇摇头。“本来可以多安排个人的,可孟公子自己把着人大主任位置不放。”向天富总是叫孟维周孟公子。关隐达说:“这是第一次人大会,又这么复杂,他自己当着人大主任,好操作些。他找你谈过了吗?”向天富说:“正找我去呀!”

关隐达就笑道:“那么你就是孟维周最最信任的人了。”向天富不明白什么意思,只好糊里糊涂地笑了。站在路边毕竟不能多聊,向天富又要赶着去听指示,就握手告别了。关隐达回到教委机关不久,向天富打电话过来,哈哈大笑道:“隐达,难怪你说我是他最信任的人。这小子,官话也不多学几句。”关隐达办公室有人,不便多说,只是打哈哈。向天富又笑道:“人家给我封官许愿了,给你封了什么官?”

关隐达含混道:“同你一样。”向天富说:“我表态很坚决,表示一定以党性担保,确保组织意图。我相信所有人都是这么表态的。”“对对对。”关隐达说,“再联系好吗?”向天富可能也意识到关隐达不方便,就说:“隐达,最近我不同你联系了。开完会吧,省得别人说我们搞串联。隐达,记住我同你说过的那句话啊。”

关隐达想不起什么话了,只好说:“行行。”

 

王跃文《西州月》

  六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