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隐达想留龙海父子俩去家里,龙海硬是不肯,说还得赶回去。关隐达就叫司机送他们父子俩去火车站。龙飞忙说:“关叔叔,我们自己搭公共车去就是了,不用送。”龙海却不说话,只是咧着嘴笑。他就想坐坐老同学的车,回去好同人家吹牛。关隐达送父子俩上了轿车,说:“你们放心回去,有消息我就告诉你们。”

龙海喜滋滋地坐上轿车,嘴巴笑得合不拢。

次日一早,关隐达就去了市政府办公室。市政府秘书长舒俊是关隐达老同事,同他私交还不错。关隐达走过办公楼长长的走廊,见的尽是熟人,一路听人叫着关主任好。关隐达微笑着,点头过去。有伸手过来的,就握握手。一间办公室门开了,舒俊探头出来,笑道:“就知道是你来了。你走到我们这里来,就像明星啊。”关隐达笑道:“我已是流星了。”坐下,闲聊会儿,舒俊问:“你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什么好事?”

关隐达说:“我不绕弯子,请你帮忙安排个大学生。”舒俊说:“老朋友了,我也说直话。我的压力很大。是你自己的亲戚,我就安排;如果只是熟人相托,就算了。”关隐达笑道:“我的表侄。”“亲表侄?”舒俊笑着问。关隐达说:“我哪来的野表侄?”舒俊点头道:“好吧。你把材料交给我。”

舒俊果然说话算数,不出十天,龙飞就上市政府办上班来了。龙海又上门来,千恩万谢,直说关隐达够朋友,讲义气。

 

王跃文《西州月》

  五十八

龙飞没事就去关隐达家里玩。这小孩很灵活,进屋就知道找些事做。关隐达三口之家没什么需要打理的,可龙飞总能忙上一会儿。陶陶悄悄儿说:“隐达,这个小龙,当领导秘书,是块好料子。”

关隐达就笑道:“我当年在你家,可不是这样啊。”陶陶笑了起来,说:“你是谁呀?居然能让我老爸相中,也让我这无知少女上当受骗。”两口子说笑会儿,陶陶问:“隐达,不知小龙文章如何?通通作文老是上不去,你也没时间管。要不让小龙给孩子辅导一下作文?”隐达想想,说:“不妨试试。”关隐达便叫过龙飞,说:“龙飞,你平时忙不忙?”

龙飞说:“有忙的时候,闲的时候多。”关隐达就说:“你有空就来玩,想请你帮通通辅导一下作文。你学的是师范,行家里手。”龙飞说:“关叔叔信任我,我就试试。但是我没经验,怕弄不好。”

关隐达说:“没事的,你大胆些就行了。你没真正当过老师,或许还好些。现在有些老师,思维太死板了。有回通通告诉我,他们老师说郭沫若《天上的街市》有句诗,‘那一朵流星’,‘朵’字用错了,应该说‘那一颗流星’。”龙飞说:“我们上大学后,自己长了些见识,就发现中小学语文教学的确问题很大。语言本是活生生的东西,可是再好的课文,都要被老师肢解得支离破碎。这么评价老师,也许是我们不知天高地厚吧。”关隐达摇头道:“你说的不错,是这个问题。这种教学模式,最要命的是扼杀学生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只是为了应考,掌握些八股技巧。龙飞,你就按你们年轻人的性情去教他,让他少些束缚。你不必考虑他是不是为了应付作文考试。”

龙飞听了这席话,真心佩服关隐达了。他骨子里原是很傲气的,总以为父辈们都是老土。他很敬重关隐达,多是因为感恩,再说乡下孩子天生懂得尊卑上下。哪知关隐达的见识同年轻人那么相近。从此以后,龙飞没事每天晚上都往关隐达家里跑。通通也喜欢龙飞,两人玩起来就像亲兄弟。陶陶看着高兴,更是把龙飞当自家人。

有天市里召开部门负责人会议,关隐达早早地就去了。人没到齐,孟维周望着关隐达,玩笑道:“老关,您的文章我拜读了,写得很好。”关隐达一时懵了,想不起哪篇文章了,就说:“孟书记又笑话我了。”孟维周说:“您尽管用了化名,我一看就知道是您写的。”

关隐达这才明白,孟维周说的是他给《西州教肓》写的卷首语。心想这都是两个多月前的事了,孟维周还记得。说不定孟维周才看到这篇文章。关隐达说:“孟书记指的那篇文章,那就真的是笑话我了。”孟维周说:“读您的文章,我想到了鲁迅那篇有名的《我们怎样做父亲》。可以说是历史的回声啊!”

关隐达忙摇头道:“孟书记,您笑话我了。”孟维周又笑道:“读了那篇大作,我就想起老关原本是个诗人。”关隐达说:“孟书记,这时代说谁是诗人,等于骂人啊。”

陆续到了些人,有的读过那篇文章,都有同感。大家便都奉承关隐达,说他看问题尖锐,说的都是天下父母的心里话。散会后,孟维周叫住关隐达,说:“老关,您留一下。”

关隐达便随孟维周去了他的办公室。坐下之后,孟维周半天不说什么事,只是闲聊,问长问短。关隐达感觉孟维周今天有些反常,突然像个老太太了。闲话会儿,孟维周说:“隐达,兆林同志过些日子会来西州调研,具体时间还没定。他给我打了电话,想到时候专门上桃岭去看看陶老书记。我考虑,想安排兆林同志在陶老书记家吃顿饭。”关隐达玩笑道:“您知道人家张书记愿意陪他老人家吃饭吗?”

孟维周笑道:“隐达,您知道的,兆林同志对陶老书记非常尊重。”关隐达只好说:“就听您安排吧。这个意思是我去同老人家讲,还是您自己去呢?”孟维周说:“您说我说都一样。”关隐达就明白孟维周的意思了,说:“那就我去说说算了。”孟维周说:“好吧,那就谢谢您了。隐达,最近西州有些不平静啊。”关隐达听着突然,问:“孟书记指的什么事?”“有人在背后弄万明山同志的手脚。”孟维周说。

关隐达说:“我们教委机关消息闭塞,还真没听说起过。”孟维周说:“有人写匿名信到省里告万明山。从信中看,是相当级别的领导干部在搞鬼。”

关隐达笑道:“当领导的,有人告状,其实很正常。我至今还记得当年兆林书记讲的意思,有人告状的领导不一定是好领导,没有人告状的领导绝对不是好领导。兆林书记这话很精辟。我想上面不会因为一封告状信,就对万明山同志怎么的。”孟维周说:“这是自然。问题是召开人大会议的时间一天天近了,有人捣乱,会搞得人心惶惶,不利于选举啊。兆林同志对这个问题很关注。”

关隐达听出些名堂了。张兆林的西州之行是来稳定局面的,不能让组织上的选举意图落空。只是关隐达不明白,张兆林为何要专门去看看陶凡?张兆林去省里以后,回西州十数次了,从没想过去看看他老人家啊。聊完这事,孟维周突然说:“老关,你要发挥老专长,多写些有份量的文章,给市委出点子啊。”

关隐达听出了孟维周的弦外之音,就嘿嘿一笑,含糊过去。他想孟维周的意思,大概是说他写《西州教育》卷首语那样的文章,太轻飘飘了,而且文风也不像官员。似乎还有失体统。没想到孟维周还小他几岁,却如此老气横秋了。今天孟维周对他的称呼也有意思,先是叫他老关,谈到陶凡时两人好像亲切起来,他就成了隐达,最后他又成了老关。关隐达从孟维周办公室出来,径直上了桃岭。已是初冬,朔风吹过,黄叶翻卷。来到陶家小院,一堆枯叶正巧堆在门口。关隐达心想两位老人只怕老半天没出门了。

他拿起墙边的扫把,将那些叶子轻轻扫去。门却吱地响了,先是一条缝,马上就大开了。“是隐达啊!”岳母说。“爸爸呢?”关隐达问。岳母往里屋努努嘴,让关隐达进屋去。却见陶凡正靠在沙发上打瞌睡。电视机却开着。关隐达轻轻坐下,怕吵醒了老人。岳母把电视声音慢慢调小,最后关了。屋里静了下来,陶凡就醒了。“隐达,就下班了?今天星期几?”陶凡问。关隐达说:“今天星期三。”

陶凡点头道:“我以为又到周末了。”闲话会儿,关隐达就把孟维周的意思说了。陶凡说:“我有什么好看的?我百事不理了。”“张兆林的意思,想到家里来吃顿饭。”关隐达无意间就把孟维周的想法说成了张兆林的意思。其实他也弄不清这到底是谁的意图。“算是他同群众打成一片?”

陶凡摇头笑道。他始终没有明确答应关隐达的话。关隐达心里有底,知道老人家不会让张兆林面子上过不去的。下午,关隐达去办公室,收到封信。打开一看,却是封声讨万明山的匿名信。信中历数万明山累累罪状,无非是经济问题、女人问题、玩小圈子问题。材料很翔实,点到的当事人都有名有姓。

关隐达心想,信中讲的如果确凿,万明山就是肩上扛着十个脑袋也保不了。晚上,陶陶也问起这事:“万明山的事,外面传得很凶。你说是真的吗?”关隐达说:“只怕是事出有因。比方改变城南绿化带设计方案的事,早有耳闻。都说万明山收取了开发商的好处费,就极力主张缩小绿化面积,多腾出地方开发商品房。”“谁知道得这么详细呢?”陶陶说。“孟维周说是相当级别的干部在中间弄明堂,不知他们是否知道是谁了。”关隐达说。陶陶小声问道:“隐达,你说会不会是向天富?”

关隐达想了想,说:“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是我也反复想过,天富看上去莽撞,其实做事很细的。他要弄手脚,会在人大会上突然行动,不会这么早。早了反而不好。再说,信中点到的人太多了,打击面太宽,也不策略。”陶陶笑了起来,说:“你倒老奸巨猾啊。”关隐达说:“这些还需要学?只要跟着感觉走,谁都懂得。”

 

王跃文《西州月》

  五十九

晚上,舒培德打电话来,说想过来坐坐。关隐达说道欢迎欢迎,很是客气。其实他只是不好拂人面子,并没兴趣同舒培德往来。他俩坐下来没多少话说,总是天南地北闲聊,很没意思。没多久,就听见有人敲门了。开门一看,舒培德正站在门口微笑。“关主任,好久没来看你了。”

舒培德重重地握了关隐达的手,又回头叫陶陶,“嫂子,我老婆跟我到美国,给你带了些化妆品回来。上面尽是外国字,我是一个也不认得。”陶陶忙摇手:“让她自己留着用嘛。”“嫂子你这样就见外了。”舒培德说着就把化妆品放在了桌子上。陶陶只好谢谢了。

关隐达玩笑道:“老舒,你一个外国字都不认得,当年你是怎么给美国公司当商务代表的?”“有翻译,有翻译。”舒培德笑着,就把话题岔开了,说起在美国的见闻。“往美国走一趟,发现自己活得不像人。回国呆上没三天,自己又人模人样了。”关隐达觉得奇怪,只要同舒培德提到他当年给美国某公司服务,他就躲躲闪闪,似乎那段经历是当了汉奸。关隐达是见过那些买办新贵的,一个个眼珠子往上翻,一口中外合资腔,肩膀耸得比外国人更夸张。“生意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