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人都料定孟维周还会飞得更高的。西州本来就早被省里干部叫做机场了。说这里是省级领导起飞的地方。省委副书记张兆林、副省长宋秋山、省委组织部长周一佛,原先都是西州地委书记。最近四任地委书记,只有陶凡就地退下来了。外地人不服气的,就说难怪全省人民富不了,省里领导都是从贫困地区来的。有些干部背地里竟把省委叫做西州省委。孟维周好像更牛市,光是他的年龄,别人就竞争不过,更不用说他上面有张兆林。

早些年,谁上头有人,别人当面不会说他什么,私下里会说这人不过就是抱了条粗腿。现在变了,谁上面有人,反让人高看许多。没人做思想政治工作,大家也都想通了:朝中有人好做官,本来就是国粹。孟维周他们体重多在一百五十斤上下,可他们到了省委领导眼里,似乎都成了微缩景观。省里说研究干部,习惯叫定盘子。据说西州的盘子还没有正式定好。那一个个彪形大汉,都想成为省委领导盘子里胡萝卜雕的凤凰,或是一片小火腿肠。

西州市的盘子省里定,西州各县市和部门的盘子孟维周几个人定。好几个月了,西州上上下下很多人都在跑。跑西州、跑省里、跑北京。只有市委书记孟维周和代市长万明山没怎么跑,他俩早就定在盘子里面了。有天晚上,市财政局长王洪亮跑到孟维周家。孟维周见他敲门进来,就发火了:“洪亮,你还要跑什么?我早就同你说过,你不动。”王洪亮笑笑:“孟书记,我想汇报个想法,请你能够同意。”孟维周说:“这话怎么说?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就先要我同意。除非你想当市委书记,我让位就是。别的,我不敢笼统就同意了。”王洪亮仍是笑:“孟书记尽开我的玩笑。我何德何能,敢觊觎这个位置?我是想辞职。”

孟维周吃了一惊,问:“洪亮,你这是什么意思?”王洪亮说:“请孟书记听我汇报清楚。我有个同学,在国瑞证券当老总。他鼓动我多年了,要我去给他帮忙。只因孟书记你太关心我了,我不敢答应。这次他又找我,我就不好意思了。”

孟维周问:“他准备怎么安排你?”“给他当副总。”王洪亮说。孟维周笑笑,说:“洪亮啊,你是宁为鸡尾,不为凤头!”王洪亮红了脸,说:“孟书记,不瞒你说,他开的薪金高,我就动心了。”“多少?”

孟维周问。“年薪五十万。”王洪亮说。孟维周淡然道:“也不高嘛。”王洪亮不好意思似的,说:“我想改变一下生活,试试自己的潜力。”

孟维周说:“本来,我不该劝你留下来。干部想出去闯闯,这是好事,组织上得支持。但是,你毕竟是党培养多年的相当级别的领导干部。你不想想,市委任命个财政局长,是儿戏吗?”

王洪亮说:“我知道孟书记对我非常器重,所以一直不敢开这个口。但是,我也反复考虑好长时间了,我的这个选择是慎重的。”

孟维周说:“既然你去意已定,我就放你走。但是,洪亮,你也先别急着辞职。你先过去干半年再说。半年后,要开人大会了,政府组成单位要定盘子了,你再最后考虑去留。”王洪亮双手抱拳,打拱不迭,差不多想跪下去了:“孟书记,我非常感谢你!你太关心我了,我一定珍惜这次机会。只是,我怕让你为难。这事怎么操作?”

孟维周说:“人是活的,还怕想不出办法?我同市委几个头儿研究一下,派你去外地企业挂职学习半年。我们需要很多真正懂经济工作的干部啊!”两人说完这事儿,就随便聊天。感觉就不像上下级了,而是兄弟似的。孟维周笑道:“你发了财,可别忘记老朋友啊!”

王洪亮说:“正像我那位同学说的,有财大家发。我怎么会忘记孟书记呢?”孟维周忙摇手道:“洪亮你误会我意思了。你以为我在向你索贿吧?我只是要你莫忘记老朋友啊。”

王洪亮故意把样子做得很难堪,说:“孟书记这么说,真让我无地自容了。洪亮没这意思。”

 

王跃文《西州月》

  五十四

关隐达的日子过得越来越悠闲。他一屁股坐在教委主任的位置上,六年间再也没动过。关隐达的性子早已熬得不温不火。他从不发脾气,却是说句算句。像教委这种业务机关,领导换来换去,干部却总在里面呆着。几十年下来,人际关系难免很复杂。

关隐达刚去时,有人建议他整顿一下机关作风,重点解决内部不团结的问题。关隐达听了只是笑笑。他从来就不相信所谓批评和自我批评的神话。这条被大家奉如圭臬的优良作风太天真了。批评也好,自我批评也好,除了激化或公开矛盾,不会有别的收获。大家也许场面上会讲得漂亮,私下里该怎样还会怎样的。他的看法是,多数时候,公开矛盾,不如回避矛盾。

关隐达的策略是只谈工作,不谈别的。他头次主持机关干部会议,只讲了三十分钟话,就宣布散会。干部觉得奇怪,似乎这样子不像开会。可是干部们很快就发现,关隐达原来是位极干练的领导。他讲话不讲究起承转合,总是硬邦邦几条。他一讲完,各科室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分头落实就是了。

关隐达原本很会讲官话的,现在有点返璞归真的意思,很烦那些大话套话。没多久,教委的干部们竟然发现:机关人际关系好像融洽多了。有人终于感觉到关隐达的高明,奉承说:“教委机关几十年的老大难问题,关主任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了。”

关隐达听了也只是笑笑。他知道问题并没有解决,只是不让它暴露出来。关隐达心想,有个道理是明摆着的,却没人注意。机关干部,再怎么复杂,他们也不敢在工作上乱来。所以只需抓严了工作纪律,该谁干的事就得谁干,这就行了。机关也像一个人,你不让他坏的东西有机会表现,看他坏到哪里去。教委机关百多干部,都长着张嘴巴。总有几张嘴巴喜欢说话,关隐达的能耐就传得天远。况且他的书法、文才早就名声在外。早年当上县长,又是人大代表硬推上去的。而他如今对待官场又格外的淡泊。种种机缘或因素,都丰富着关隐达在民间的形象。人们说起关隐达,都很敬重。

关隐达并不觉得自己忙,夫人陶陶却老是说:“你四十多岁的人了,身体最重要。”她今天要关隐达吃冬虫夏草,明天又要他吃高丽参。只要听说什么方子补身体,她就会想方设法弄来。上级银行好几次想任命陶陶当市中心支行行长,她都婉谢了。她说自己这辈子没什么大志向,管好丈夫和孩子就足够了。了解她的人都说,只有陶凡的女儿才会这么散淡。儿子通通已上初二,眼看着就要上高中。最近陶陶又听说,六味地黄丸男人要长年服用,就像女人要长年服用妇科千金片。星期天,她打发丈夫和儿子吃过早饭,就要出门去。交待关隐达:“你管着儿子做作业,我给你买药去。等我回来,再去看爸爸妈妈。”

一家人每周要上桃岭一次,陪老人家吃顿饭。每次都是星期天去,星期六通通学校要补课。关隐达自己是教委主任,一年到头强调不准加重学生课业负担,可是自己儿子照常补课。放假时,严令不准补课。可是学校自有办法。他们化整为零,每次补二十几个学生,还让家长轮流值班,守在教室里。只要上面来人检查,家长就出面纠缠,说补课不关学校的事,都是家长们强烈要求的。他真拿着这事没办法,只好睁只眼闭只眼。门口就有药店,没多久陶陶就回来了。她进屋就说:“这药又不贵,又没副作用。养生药。我买了五十盒。”“这么多,当饭吃?”

关隐达就像很听话的孩子,连说明书都懒得看,只问,“吃几颗?”陶陶抢过药瓶,说:“你怎么开交哟,就像三岁小朋友。”她怨着丈夫,心里甜蜜而满足。她故意淘气,大声念道:“药物组成,熟地黄、山茱、牡丹皮、山药、茯苓、泽泻。功能主治,滋阴补肾。用于头晕耳鸣,腰膝酸软,遗精盗汗…”

关隐达忙压着嗓子叫了声:“陶陶!”陶陶吐吐舌头,笑了起来。通通在里面做作业,关隐达怕孩子听了不好。“儿子听不懂的。”陶陶继续顽皮,“口服,一次八丸,一日三次。规格,每八丸相当于原药材三克。批准文号…”关隐达一把夺过药瓶,说:“拜托了,文号就不要念了。我一天到晚看文件,听说文号就条件反射,头痛。”

陶陶倒来温开水,递给关隐达,说:“你还得修炼。你什么时候有老爸那种心态,就自在了。”关隐达吞下六味地黄丸,说:“老爸能够有个好心态,巴不得。但我总怀疑他的淡泊是做给别人看的。他不把什么都看淡些,又能怎样呢?”陶陶叹道:“做官一辈子,有什么意思!”

关隐达笑道:“是没有意思。所以人就要想通达些。我见识过省里一些老领导的秘书、司机,想来真是心寒。那些老书记、老省长,当年谁不是呼风唤雨的人物?很多人削尖了脑袋想钻到他们身边去,哪怕给他们擦屁眼都愿意。他们的秘书、司机,都风光得不得了。如今他们退下来了,就谁也嫌弃了。他们仍然配有秘书和司机。这些秘书、司机就恨自己运气差,等这些老家伙没用了,他们才轮到这份差事。他们当面叫人家某老某老,背地里都叫人家老东西。只要哪个老领导病了,他的秘书、司机就暗自高兴,巴不得人家一命归西,他们就可以解放了。陈副省长快八十岁了,身体还很健旺,他的秘书就成天在外面对别人摇头,说怎么得了,哪天是个头哟!”

陶陶听着很生气,说:“这些老人家自己也不争气,他们的儿女也不争气。我爸爸若是省级干部,他只要退下来,我坚决不要人家配什么司机、秘书。自己儿女天天守着老人家,多好。都是些狼心狗肺的家伙!”关隐达笑道:“你还真生气了。人没到那步,到那步就会那样的。老领导照样比秘书、比司机、比房子、比车子。他们生病了,有儿女守在医院他们不会满足,宁可让秘书守着。这叫享受待遇。”

陶陶摇头道:“官场真是害人,把人都弄成疯子了。”关隐达笑笑,不再议论这事了。他想官场就是如此,谁也拿它没办法。关隐达琢磨过孟维周对他称呼的变迁,就很有意思。孟维周刚参加工作那会儿,见了关隐达就叫关兄;过了几年,孟维周当了县委副书记、县委书记,就叫他关老兄了。“关”和“兄”中间加个“老”字,意思没变,意味却不同了。关兄是那种刚入仕途的年轻人叫的,显得斯文、拘谨、恭敬。

孟维周开始叫关老兄了,老成多了,同关隐达就是平辈之礼。孟维周当上地委领导后,第一次见了关隐达,就直呼老关了。通通作业完成了,揉着眼睛出了房间。陶陶说:“我们看外公外婆去。”通通点点头,不多说话。陶陶就说:“儿子你怎么了?比你外公还深沉。”

儿子仍是不说话,面无表情,等着爸爸妈妈叫出门。关隐达就想儿子让没完没了的作业和考试弄得没朝气了。他摸着儿子的头顶,说:“我们走叫吧。”从教委去市委机关要坐两站公共汽车。

关隐达体谅司机,星期天一般不用车。却又不想坐公共车,每次都是走着去,只当散步。路上碰着王洪亮。握了手,关隐达说:“听说你要下海?”王洪亮说:“关主任消息这么灵通?不是下海,地委派我去企业挂职。”关隐达就笑笑,说:“你洪亮老弟是什么人物?你是一举一动,万人瞩目啊。好,你们年轻人,还可以好好干一番。”王洪亮说:“关主任比我才大几岁?就充老大了。我是想就着这个机会,去企业算了。你关主任可要抓住机遇啊。”

关隐达摇头道:“我还有什么机遇可抓?老了。”两人玩笑几句,握手而别。陶陶说:“王洪亮是个人物。”关隐达回道:“是个人物。”走在街上,关隐达的手机老是响。他便不停地接电话,有的是工作电话,有的是朋友问候。陶陶说:“你干脆关了电话。”

关隐达说:“市委最近有个新指示,上班时间,部门主要负责人离开办公室,就得开着手机。晚上和周末,不在家里也得开着手机。”陶陶说:“你们这官也当得真可怜,人身自由都没有了。”关隐达说:“都因上次星期日,一帮农民到市政府上访。堵了大门,砸了汽车,市委领导要找下面几个部门的头儿,怎么也找不到。孟维周一发火,就下了这么个通知。”

陶陶突然抿嘴而笑,说:“当年有手机就好了,爸爸找你,不用我去跑腿了。”关隐达笑道:“就搭帮那时候没手机,不然我哪有机会同你来往?天知道你现是谁的老婆。”

陶陶扯扯儿子,逗他:“那也就没有通通了。”通通一直在东张西望,根本没听爸爸妈妈在说什么,懵懵懂懂地问:“说什么呀?”

陶陶朝关隐达做了个鬼脸,对儿子说:“妈妈在说那年涨洪水…”通通抢了话说:“水中漂过来一个木盆,木盆里躺着个小孩,小孩就是通通。讲了一百遍了,没意思。”关隐达哈哈大笑,说:“现在小孩,都是摔头主义。”

关隐达想起坊间流传的孟维周的段子,说:“有人说,当年手机刚出现时,孟维周还是张兆林的秘书。那时手机贵,两三万块钱一台,地委领导才有资格使用。孟维周有回跟同学聚会,多喝了几口酒,就吐露了自己的远大目标是三个一,一台车子,一个秘书,一部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