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我什么是享福,这位居士所要的,也就是我所要的。你能给我吗?

  伊渡:可我看你茶已有、书已有,几间瓦屋也已有,应该可享清福了,不必求佛来给你。说到享福,陶渊明有一组诗,《读山海经》,中间有一首,我觉得最享福了:“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经。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你看,微雨、好风、树木、鸟鸣、蔬菜、故人、春酒、读书,简直让人羡慕死。

  王跃文:其实陶渊明退官之后也还是很辛苦的。他不是也“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吗?从早上干活儿,一直要干到月亮升起来才能回家。中国传统文化讲究耕读并重。我现在到乡下去,看到有些人家古风未泯,门楣上仍贴着“耕读传家”四字。但是,这写在红纸上的横批,早被风吹雨打得斑驳破碎,家中田园也已荒芜,孩子们小学没毕业就已辍学,再大一点儿就到沿海打工去了。已经不耕不读的乡下,还这样郑重其事地贴着这样的字纸,让人心里真不是滋味。

  伊渡:钱穆在《宋明理学概说》里说过,耕读并重者必耕渐勤而读渐辍。耕不容易,人会因为物质生活的压力,渐渐放弃精神生活。这就是读书与为稻粮谋的矛盾。

  王跃文:说起来真令人感叹。我有一好友,以前最喜读书,总是说清贫才是书生的本命,自诩“阅读就是生活”。我们刚参加工作时,他在中学教书,我们见面喜欢用《红楼梦》里的话相戏谑:“妹妹近来读什么书?吃什么药?”当然认真问的只是前半句。有一天暴雨之夜,他手提一瓶德山大曲破门而入,从我书架上寻出孔稚圭的《北山移文》,灌一口酒,读一句书,每到慷慨激昂处,还扬眉大笑,连称痛快痛快。此时,窗外炸雷阵阵、雨丝横飞,好像和窗内的慷慨意气相应和,那情景真令人难忘。数年之后,我的这位好友做了副县长。他喝酒的风采不减,我俩的友好亦不减。有次聚会,他感叹生活无聊。我说,你还好,爱读书。他摇头说,我们这种人还读什么书!

  伊渡:清人笔记里面有很多好玩儿的。欧阳兆熊的《水窗春呓》里记张恺石轶事,说他当大理寺卿的时候,风流儒雅,诗书终日。被解职后,宦囊萧然,困于生计,于是写了一首绝句:“书画琴棋诗酒花,当年件件不离它。而今七字都更换,柴米油盐酱醋茶。”

  王跃文:学一句鲁迅的话说,总之,难。其实,人就是他肉体的囚犯。我年轻时每遇痛苦,便背诵老子的名言:“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我背诵这话时既感到万分沉痛,又佩服得五体投地,觉得老子已把话讲到极处,退无可退,实在大彻大悟。我又想,倘若我母亲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不知还有没有我?真不敢想像。可见人还是乐生怕死的。

  伊渡:生真的可乐吗?实在痛苦太多了。生老病死不说,光为了满足这个肉身就极麻烦。肉身是物质的,首先就得靠物质养活。怎么活呢?可以是犬儒主义式的,就是欧根第尼的那种“狗式”生活,住在一只木桶里,以节欲克己来减少活着的麻烦,惟一要求是请来看望他的国王不要遮住他晒太阳。不然就选择享乐主义。

  王跃文;说到底,不论犬儒还是享乐,都源自对现世价值的不信任。你如果不想犬儒,又不愿只像动物一样享乐,那就不要躲避痛苦,坦然承担一个人所该承担的吧。

  伊渡:你除了读书喝茶,还有什么愉悦自己的事?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你是乐山还是乐水呢?

  王跃文:也许我骨子里早藏有一股隐士的暮气,我特别爱山。见山就亲,并不在乎它是否有名,或有仙。山须有树。无树的山使人不亲。我不能说珠穆朗玛峰不是山,但那山只令人敬畏,你除了屏息仰视,不敢生任何亲近之心,否则就是亵渎。有树的山就仁厚了、柔和了、有呼吸了,你会觉得山与你同是宇宙间之生命,众生平等,你能与这样的山亲昵。

  我住在麓山脚下,有一段时间,我几乎每天傍晚去爬山。上山往往正是绿野烟寒时分,待下山已经暮色四合。我独独领略了麓山暮色之美,然而难言。

  伊渡:我也常去岳麓山。麓山的树好,大多是枫树、松树和樟树。人在树下走,参天枝叶间露出碎碎的天。

  王跃文:暮色中的树比白天显得更为深黝,郁郁团团浓如泼墨,一阵风来,枫松樟齐齐摇曳,齐齐作响。我会指着山中某间屋子痴人说梦:这间屋子硬要送给我住,那我就不讲客气算了。爬到山顶时偶有阵雨,飒飒而落,时疏时密,然而你决不会想着避雨,因为衣反正早已湿透,既因为暮霭,也因为汗水。

  伊渡:你还挺阿Q的嘛。

  王跃文:聊以开心嘛。下山时暮色苍茫,树缝间透出远处隔江城市的灯火。山上愈显得静。暮色无论怎样浓,树色总要比暮色重,好像比赛一样。如同中国画中讲究的墨分五色,暮色中的物事颜色同样丰富得各有韵味。树根处最黑,树梢处稍亮。大树反而颜色浅,小树躲在下面,黑漆漆的一小疙瘩。

  下山时衣早被山风吹干了。人的脸在暮色中发亮。间或嗷地一声,那是猫头鹰的叫声。还有各种虫声,最响亮的有两种,一是蝉,一是金铃子,当然只在夏秋季。它们的声音都有跟踪人耳朵的本事,渐渐地,声音越逼越近,脆亮得简直咄咄逼人,突然一下子又远了,真好像在捉弄你。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