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不是王,

  龙尾翘得长。

  水深火热处,

  威名震四方。

  打一人名。

  郭浩然看不懂,但他见了”水深火热”四字,就猜想肯定有问题。他是个政治嗅觉格外灵敏的人。他怕反动标语扩散,就抄了下来,马上就擦掉了。其实早有很多人看见了,谜语马上在农场流传开来。

  郭浩然连夜向公安部门报告。公安部门层层上报,市公安局连夜请荆都大学中文系一位老教授去猜。老教授接过一看,吓得脸都白了。

  公安问:”是什么意思?”

  老教授说:”你们得先免我无罪,我才敢讲。”

  公安就说:”你说吧,保证没你的事。”

  老教授说:”虽说不是王,龙尾翘得长,是个”毛”字。”

  公安听不懂,问:”这怎么讲?”

  老教授说:””王”字下面出头,像尾巴样的一弯,不就是”毛”字?”

  公安脸就白了,说:”你继续说吧。”

  老教授接着说:”水深为”泽”。东方为日出之地,也就是火热之地,火热就是”东”了。谜底就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名字。”

  在场所有人都吓得说不出话。这就是惊天大案了。但公安破案却碰到了难题,因为郭浩然政治觉悟太高了,居然没有想着保护现场。只好凭他的回忆确认字迹。

  郭浩然摸摸脑袋,说:”我看像郑秋轮的字。郑秋轮常给农场出宣传刊,他的字大家都熟悉。郑秋轮一贯表现不好,又喜欢舞文弄墨。这几天他正好装病休假,没有出工,有作案时间。依我个人分析,肯定是郑秋轮。”

  戴倩说:”今天一大早,郑秋轮就被抓走了。”

  维娜连眼泪都没有了,眼睛瞪得老大。雪儿又饿了,哇哇地哭。维娜不顾雪儿的哭闹,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往外跑。

  她跑回家里,见郭浩然正躺在竹椅里,悠闲地扇着蒲扇。维娜一句话都没说,抓起一张小板凳,朝郭浩然头上砸去。郭浩然头一偏,躲过去了。他如同猛兽,一跃而起,捉住了维娜的双手。维娜埋下头,咬住郭浩然的手腕,用力一撕,就是血糊糊一片。郭浩然尖叫起来,用力一推,维娜重重地倒在地上。

  维娜再也没力气了,爬不起来。她想指着郭浩然怒骂,可手都抬不起了。她怒视着郭浩然,叫道:”你公报私仇,你陷害好人,你坏事做绝,你……”

  郭浩然恶狠狠地说:”这个案子是钉子钉的还拐了弯,谁也翻不过来!”

  维娜说:”郭浩然,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会遭到报应的。”

  郭浩然用舌头舔着伤,吼道:”不看在孩子份上,今天老子踩扁了你!”

  维娜从此再也没有回过郭浩然的干部楼。她带着雪儿,住回了单身宿舍。寝室里的女伴们也不像原来那么尖酸刻薄,对维娜很好的。雪儿就像是大家的女儿,姑娘们争着抱,抢不落地。

  那是个肃杀的秋日,中级人民法院在农场召开了公判大会。高音喇叭尖厉地叫着,一字一顿宣布着郑秋轮的滔天罪行。要求全场知青都必须参加公判大会。戴倩悄悄留了下来,陪着维娜。维娜躺在床上,双手捂着耳朵。

  警车恐怖地叫了起来,听得外面人声如潮。警笛越来越远,最后静了下来。维娜捂着耳朵,却又想听清任何一种细小的声音。偏是这时,什么声音都没有。好像整个农场都空无一人,连鸟叫都听不见。雪儿独自在寝室里玩,正夹嘴夹舌念着”天上星,亮晶晶,我站在大桥望北京……”

  突然,听得四声枪响。声音并不大,就像小孩子放炮竹。却尖厉地剌破了她的耳膜,让她什么都听不见了。

  戴倩哇地哭了起来,紧紧抓住维娜的双手。两个女人的手捏地一起,不停地颤抖。维娜感觉自己的身体满是窟隆,血流如注。鲜血就像洪水一样,越淹越高,轰地没过她的头顶。

第十四章 维娜与陆陀

  陆陀回到家里,整天关在书房不出门。他满腔的愤懑无法排遣,忍不住落泪。表姐叫了几次,他都不开门。他出门在外像个绅士,一回家就任性了。想哭就哭,想睡就睡,不想理人就不理人。

  当年有多少郑秋轮白白地送了性命?没人记得他们了。郑秋轮的遭遇,很像陆陀的一位中学老师。那位老师姓武,匿名给北京写信,提出强国十大纲领,信中也有些表示对现实不满的打油诗。结果,案子破了,武老师很快就被枪毙了。也是一个肃杀的秋日,武老师躺在河滩上,脸是灰白色的,头发却梳得整整齐齐。

  陆陀去河滩上看过。很久没人收尸,围观的人们不停地吐口水。武老师居然穿了双刷得很亮的皮鞋,很是稀罕的。皮鞋很快就被一位看热闹的老农民脱掉了。那位老农民立马将武老师的皮鞋穿在自己脚上,腋下夹着舍不得丢弃的破布鞋,像是发了大财,笑咪咪的,兴奋得脸红耳热。有的人望着老头脚上的皮鞋,很是羡慕,后悔自己怕鬼。

  据法院宣判书,武老师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拒不悔改。过了些年,给武老师平反昭雪了。唉,人都死了,平反又有什么用呢?

  不知郑秋轮认罪了吗?那谜语真是他写的吗?维娜没有说。也许再也无法弄清这桩千古沉冤。可是,照维娜的描述,陆陀推想郑秋轮是不可能玩这种游戏的,太小儿科了。

  郑秋轮正好倒在他同维娜第一次拥抱的湖边。芦苇刚收割完,只有野艾蒿在秋风中摇摇晃晃。郑秋轮躺在那里,叫秋日曝晒了半天,夜里被湖水带走了。北湖的秋天本来早过了雨季,那天夜里湖水不知怎么漫了上来。”郑秋轮也成了夜夜哀号的亡魂鸟了。”陆陀想起维娜那悲伤的样子,心里又怜又痛。

  最荒唐的是荆都大学那位老教授也遭了殃。后来有人要整那位老教授,就把他猜谜的事做为一条罪状。”为什么别人都猜不出呢?别人对伟大领袖无限崇敬,怎么也不会往那条思路上去想啊。你接过条子,眼睛都没眨一下,马上就猜出来了。可见你在灵魂深处是怎么对待伟大领袖的。”那是个没有逻辑的时代。

  表姐隔会儿又会在门口叫,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他实在忍不住了,就开了门说:”姐,我很累,想休息一下。你把电话线扯掉吧。”

  他最怕表姐打电话告诉弟弟和妹妹。他们一来,又是半天安宁不了。他们都在等着他发疯,却装那么体贴。他不想发疯了,他必须好好地活着。只要过了三十九岁生日,他就会向维娜求爱。他会求她嫁给他,做他永远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