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荆都,已是大年三十上午。两人仍不想回家,还在街上逛着,就像两个逃学的中学生。突然碰见戴倩,她像是吓着了,眼睛瞪得老大,跑过来说:”你们跑到哪里去了?小维你妈妈急得直哭哩。”

  原来,戴倩同几位知青想在春节期间组织活动,跑到维娜家去邀她。维娜妈妈说她还没回去,戴倩他们觉得奇怪,说她早应该回来了。

  戴倩望望郑秋轮,再把维娜拉到一边,轻声说:”我刚到邮电局,给农场打了电话,看看你是不是回来了。正好是郭浩然接的,他在电话里骂娘,说肯定是郑秋轮把你带到哪里去了。他说要等开年后,老帐新帐一起算。我才要到你家去回信哩。”

  维娜脸都吓白了,妈妈的心脏病很厉害,一急就会背过气去。她马上同郑秋轮分手,飞快地往家里跑。她跑进荆都大学大门,头一次嫌校园太大了。她恨不得马上就站在家门口,大声地叫喊妈妈。她跑过宽宽的广场和教学区,下阶梯,上台阶,曲曲折折,弄得满头大汗,才到了家门口。

  妈妈见了维娜,长长地舒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手不停地抹着胸口,说:”你爸爸眼睛都望长了。”

  维娜拍着妈妈的背,说:”你们急什么?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我误了火车,在湖阳又呆了一天一晚。爸爸上哪里找我去了?姐姐下班了没有?”

  妈妈说:”爸爸也是昨天才回来的,见你还没到家,到街上打望去了。你姐姐今天还在上班,要下午六点才下班。”

  维娜姐姐厂里每年大年初一就开新年誓师大会,三百六十五天不放假,一直要干到大年三十。他们厂长有句口号,叫什么:大干三百六十五,气得美帝眼鼓鼓。她姐姐很讨厌那个厂长,说那厂长姓龚,本是个大老粗,却老充文化人,在大会上做报告,喜欢编些狗屁不通的顺口溜,就说是”卿作小诗一首。”他把聊念作卿,卿念作聊。这个诗人厂长总在大会上批评男女青工,心思没有放在生产上,放在谈恋爱上,一天到晚”聊聊我我”。

  一会儿爸爸回来了,望着维娜,笑咪咪的,说:”娜儿,你急死你妈妈了。”

  爸爸已经很黑很瘦了,像个农民,只是仍戴着眼镜。眼镜的框子旧得发红,挂腿的螺丝早没了,用细铁丝扎着的。怕摔坏了,就拿绳子系着,套在后脑勺上。望着爸爸这个样子,维娜就想哭。却只好笑咪咪的。过年了,不准哭的。维娜不知爸爸真的是个很达观的人,还是把苦水都咽在了肚子里了。爸爸过得够难的了,可她总见爸爸乐呵呵的,还曲不离口。爸爸喜欢唱京戏,时兴的革命歌曲也唱。

  维娜觉得真有意思:妈妈说爸爸的眼睛都望长了;爸爸就说她把妈妈急死了。她记得自己小时候和姐姐淘气,爸爸总会说:”你们要听话,不要惹妈妈生气。”妈妈却说:”看你们把爸爸急得那样子!你们还要不要爸爸?”那时候她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现在她明白了,这就是爸爸妈妈的爱情。

  维娜总琢磨两个词:谈爱和相爱。后辈总把恋爱说成”谈爱”,好像爱情是靠两片嘴皮子谈出来的。爸爸妈妈似乎不谈爱,他俩只是默默地”相爱”。这个”相”字真是绝了,用得很切很切。两代人的爱情,就是不一样。

  妈妈做饭菜,又快又好吃。维娜想要帮忙,妈妈不让,要她坐着别动。闻着厨房里飘出的菜香,她肠胃就呱呱叫了,忍不住跑进去抓了菜吃。她那馋样子把妈妈乐坏了。

  农场生活太苦了,粗糙的饭菜刮得维娜肚里早没油了。她总有种很强烈的欲望,想抓着很大很大一坨肉,塞进嘴里,闭着眼睛,使劲嚼上一阵,满满的一口,囫囵吞下。记得有次在食堂打饭,有道菜是海带排骨汤。打菜的师傅边打菜边望望窗口外面是谁,抓勺的手不停地抖着。他的手是否抖动,多抖几次还是少抖几次,就看你同他关系了。知青们都不敢得罪食堂师傅,当面忍气吞声,背后就骂他们打摆子,发羊癫疯。

  维娜前面还排着好几个人的时候,她就看见师傅每次舀上一勺菜,都将一块大排骨舀了上来。那块排骨有很多肉,几乎就等于一坨净肉了。可是,每次师傅望望窗口外面,手就一抖,那坨肉又掉进盆里去了。轮到维娜打菜时,那坨肉又被舀了上来。师傅望望她,手仍是不停地抖着。可那坨肉就是不下去,很顽强地呆在勺子里。维娜忙将碗伸了过去。师傅很不情愿地将勺子往她碗里重重一扣,啪!

  维娜缩着肩,从队伍中间挤了出来,简直有些激动。她想着马上跑到郑秋轮那里去,把这坨肉给他吃。她来打饭时,见郑秋轮蹲在球场边吃饭,就示意他等等。可是,维娜刚出食堂门,手不小心晃了一下,那坨肉掉了下去,滚进阴沟里去了。她又气又悔,都快哭起来了。她怪自己的碗小了,菜垒起来像山似的,那坨肉自然就会滚下去。她后来专门买了个大些的碗,却再也没有碰上那么好的运气了。她常常想念那坨肉,总是后悔自己不小心。就算是碗小了,当时要是不光顾着高兴,拿饭勺将那砣肉压压,压进饭里面去,也不至于掉了。

  妈妈飞快地就弄了好几碗菜,开始吃中饭。一碗腊肉,一碗腊鱼,一碗腊鸡,一碗猪血丸子,一碗筒子骨炖萝卜。妈妈只顾往维娜和她爸爸碗里夹菜,还要眼睁睁望着他们父女俩吃。嘴里又总是念着维娜的姐姐,说芸儿每天最多只有一餐在家里吃,厂里伙食也不好。

  ”芸儿这孩子,犟,我要带她看看医生,她就是不肯。她人越来越瘦了,血色也不好了。”妈妈说。

  维娜问:”原来不是说,他们厂里要推荐姐姐上大学吗?”

  ”她又说不想上了。问她为什么,又问不出句话来。”妈妈叹了声,对爸爸说,”等过完年,你同芸儿好好谈谈。”

  爸爸咽下嘴里的饭,摇摇头说:”孩子大了,还听我的吗?”

  爸爸不怎么吃菜,吃饭却快得惊人。他一边扒饭,碗一边转着,一碗饭眨眼就光了。饭量很大,吃了五碗了还想添。爸爸望望妈妈,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妈妈抓过爸爸的碗,又满满盛了一碗。

  望着爸爸那吃饭的样子,妈妈忍不住哭了起来,说:”你们父女俩,太苦了。”

  爸爸抬起头,嘿嘿笑着,说:”苦什么?苦什么?”

  吃完中饭,妈妈就开始忙年夜饭。妈妈这才让维娜帮她洗洗菜。妈妈一边做事,一边问些农场的事。维娜尽捡些好话说,忍不住就说到了郑秋轮。妈妈听了,只说:”是个聪明孩子。”

  爸爸在外面唱歌,唱的却是”人家的闺女有花戴,我家钱少不能买。扯上了二尺红头绳,给我女儿扎起来”。

  妈妈听了,就喊道:”你唱点别的嘛,唱这个,人家会抓你辫子。”

  爸爸笑道:”我随口唱的,哪想那么多?”

  他接着就唱”天上布满星,月亮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受苦人把冤伸。”

  妈妈又喊:”今天是过年,你唱点喜庆的嘛。”

  爸爸就唱”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嗨!就是好!就是好哩就是好呀就是好!”

  年饭做好了,就等着姐姐下班回来。维娜守在爸爸妈妈身边,围着火塘烤火。过年了,火塘烧得格外旺,祈盼来年有个好日子。

  妈妈望着桌上的闹钟,说:”芸儿下班了,正在脱工作服哩。”

  过会儿,妈妈又说:”芸儿出厂里大门了。”

  过会儿,妈妈又说:”芸儿这会儿正上公共车。”

  又过了会儿,妈妈说:”芸儿下车了。”

  ”芸儿该进学校大门了。”那闹钟就像妈妈眼里的魔镜,姐姐一举一动她都看见。

  妈妈望着爸爸,说:”你胡子要刮一下,过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