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娜点头说:”是啊。我同你说过,我是越来越宿命了。人一辈子,好像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了的,你只管照着上天编好的脚本演出就行了。你们作家写小说,匠心独运,事先布设伏笔。而真实的人生,伏笔早在上辈子就埋下了。我事先没有想到,自己十六七岁碰上的那些人,不光郑秋轮,还有郭浩然、戴倩、李龙、吴伟,等等,都会同我终生的命运有关。有时候他们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可突然有一天,他们就像从一条岔路上窜了出来,拽住了我的肩膀。同所有人的故事,事先都不会知道要到哪一天了结。后来,社会环境变了,我的生活也变了,生意上很成功,我试图把握和改变自己的命运。主动设计和实施自己的生活,却屡不如意。因为早年生活机缘的奇特,加上后来我有条件很自信地体验新的生活,我的经历就变得更加扑朔迷离,更加坎坷。有时候也想,也许是自己把生活弄糟了,可回头一看,原来都是命该如此。这都是后话,慢慢再说吧。”

  维娜说着说着就长叹起来了。陆陀有些醉意了,他眼中的维娜面如桃花。阿咪像在做梦,闭着眼睛轻声叫唤,声音有些娇。陆陀心里怦怦儿跳,说:”维娜,我们出去走走吧。”

  ”好吧……”维娜懒懒地起了身,望着陆陀,目光里闪过不经意的哀婉。

  屋外是小区的花园,稍稍起伏的缓坡是人工垒成的,种着厚厚的草,散布着一些桃树和梅树。两人在草地里盘桓着,谁也不说话。头顶是清凉的月轮。

第九章 维娜与郑秋轮

  离过年还有三天,终于放假了。维娜去找郑秋轮,约他一块儿回荆都。郭浩然老家在荆西农村,太远了,回不去。他还得在农场值班,得时刻防止阶级敌人搞破坏。郑秋轮正好一个人在宿舍,正歪在床上看书,见了维娜,就下了床。宿舍里冷得很,郑秋轮从被窝里出来,冻得直哆索。维娜刚从外面进来,倒不太冷。

  ”秋轮,你还是坐到被窝里去吧。”维娜说。

  郑秋轮摇头说:”不冷。”

  维娜说:”坐上去吧。我陪你一起坐上去。”

  两人坐进被窝里,脚抵着脚,半天不说话。

  他们回荆都,得赶到五十公里以外的湖阳站乘火车,又只有一趟凌晨五点多的火车,很不方便。横竖得在湖阳呆一晚。知青们口袋里都没有几个钱,舍不得住旅社。大家都是大白天往湖阳赶,再在火车站坐个通宵。平时有汽车到湖阳,现在大雪封路,得走着去。

  郑秋轮说:”何必在车站苦熬一个晚上呢?打瞌睡是最难受的,又冷,弄不好就会感冒。我们不如今天晚上走,慢慢赶到湖阳,正好上车。”

  ”好吧。”维娜想着自己要同郑秋轮冒雪走个通宵,有些兴奋。

  她又怕郭浩然盯梢,又说:”你等黄昏了,去蔡婆婆家接我吧。”

  郑秋轮就沉默了。维娜低着头,回到自己宿舍。她捱到下午,早早的就去了蔡婆婆家。蔡婆婆家没有升火,老人睡在床上猫冬。

  ”小郑没有来?”蔡婆婆问。

  维娜说:”他等会儿就来。”

  ”维娜你上床坐吧。”蔡婆婆也坐了起来,突然说,”女人哪,心里只有一个男人的。”

  维娜坐到被窝里去了。她不明白蔡婆婆的意思,就问:”蔡婆婆,您总想起死去的爷爷吗?”

  ”你听,他又在叫哩。”蔡婆婆说。

  老人说的是亡魂鸟。维娜侧耳听听,只听见风声。”他对你好吗?”维娜问。

  ”人去了,就只记得他的好了。”蔡婆婆说。

  维娜说:”他本来很爱你的吧?”

  蔡婆婆叹道:”我们老辈人,哪说什么爱不爱的。是他的人了,心里就只有他。”

  维娜说:”蔡婆婆,你真好。”

  ”好人没好报啊。”蔡婆婆说。

  黄昏时,郑秋轮来了。”蔡婆婆,我从荆都回来,给您老拜年啊。”郑秋轮说。

  ”受不得啊,受不得啊。”蔡婆婆说,”小郑啊,你们两人好就要好到底啊。是病都有药,只有后悔病没有药。”

  郑秋轮支吾着。维娜缄默不语。屋里黑咕隆咚,谁也看不见谁的脸色。

  出了门,弥天大雪正纷纷扬扬。这会儿没什么风,雪花曼舞着,好像还有些羞羞答答。维娜和郑秋轮都穿着军大衣,很时髦的。他们一件行李也没有,真正的无产阶级。不必沿着路走,他们只感觉着大致方向,穿行在茫茫雪原。不一会儿,天完全黑下来了,脚下的雪白里泛青。

  两人一前一后,默默地走了好一会儿,手才牵到一起去。维娜却嫌不够,整个儿吊在他臂膀上。郑秋轮浩叹一声,便一手牵她,一手搂她。两个人就这么缠在一起,在雪地里慢慢的走。走着走着,维娜不走了。她拉住他,扑进他的怀里,头使劲地磨蹭。他的胸膛宽而厚实,体温带着他特有的气味。她很喜欢闻他的体味,那是一种不名味道,有时让她胸口砰然而动,有时让她安然入静。维娜多么依恋他的胸膛啊,这胸膛让她知道什么叫男人。

  郑秋轮突然一把抱着维娜,把她扛了起来。他扛着她走,说:”娜儿,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哩!”

  他叫她娜儿,维娜听着只想哭。他俩平时都叫名字,多数时候什么都不叫,只说哎!

  维娜便挣脱着下来,伏在他怀里,使劲亲他的胸膛。亲着亲着,维娜呜呜哭了起来。郑秋轮一边揩着她的泪水,一边亲吻她,什么也不说。

  两人默默地往前走,紧紧搂在一起。天地之间,只有维娜和郑秋轮。有很长一段路是沿湖走的,湖面黑黑的,同天空浑然一体,似乎只要从雪野上往前跨一步,就能飘飘然遁入太虚。

  维娜突然说:”秋轮,要到天上去,这是最近的一条路。”

  郑秋轮听着吓坏了,以为她想轻生,忙立住了,搂着她,端着她的脸,很认真地说:”娜儿,我们什么时候都要珍惜自己的生命。越是生逢命如草芥的年代,就越需自珍自重。”

  维娜没有解释自己的幻觉,只是使劲地点头。她愿意体会和享受他的这份爱。她想今后不管过得多难,都会想起他的嘱咐,珍惜自己的生命。

  又默默走了好久,维娜突然说:”我多想逃离这里,同你到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