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娜砰地关上办公室的门,趴在桌上哭了起来。郑秋轮就在她头顶上三米处,不知他是坐着、蹲着、站着,还是躺着?他每餐都吃饭吗?房间里有炭火吗?他们打他了吗?他在想我吗?他如果知道,就在他的脚下,正坐着他深爱着的人儿,或许能有所安慰吧。维娜只是这么傻想,没有任何办法救他,哭个不停。她想坚强些,可眼泪不争气,怎么也止不住。

  维娜晚饭也没有吃,一个人跑到了荒原上。天很快就黑了下来,北风裹着细细的雨雾,狼也似的怪叫。她发疯一样奔跑,呜呜地哭泣,放声叫喊。感觉脚下踩着脆脆的东西了,她知道到了湖边。也许湖边的水已结了薄冰。她不知怎么的止住了哭喊,不知怎么的又会尖叫起来。快要下大雪了,只有那亡魂鸟还在凄厉地叫着。

  回到农场,维娜径直去了办公楼下,远远望着三楼那亮着灯的房间。不知郑秋轮是否正在受着皮肉之苦。她想郑秋轮八成会被吊被打的。她隐隐感觉不远处有人鬼鬼祟祟的,猜想一定是农场巡逻的民兵。郭浩然总说要时刻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要提高警惕,防止反革命集团的残碴余孽营救郑秋轮,便安排民兵通宵巡逻。

  维娜只好回了宿舍。她躺在床上暗自落泪,昏昏沉沉地睡去。半夜里醒来,她头痛得要炸开了。后来又睡去了,却做起了噩梦。维娜被烈烈大火烤着,巨大的热浪把她抬起来,熏上了天,在空中飘行。那天上红云,滚烫滚烫,是一个个火球。她喊着郑秋轮,喊着爸爸妈妈姐姐,却没人搭救。她绝望了,从高高的天空坠落,沉入冰冷的湖水里。

  维娜朦胧间醒来。眼睛睁不开,却听得有个女人在喊:”八床发寒了,全身发抖。”

  维娜感觉有很多双手压着她,叫她动弹不得。她好不容易睁开眼睛,一张脸慢慢清晰起来。是戴倩。”你醒来了小维,你听见我说话吗小维?”戴倩笑吟吟的。

  原来维娜病了,送进了农场附近春风公社卫生院。戴倩被派来照顾她。戴倩望着她微笑,说:”小维你吓死人了,一天一晚高烧下不来,老是说胡话。”

  维娜想说,谢谢你,戴倩。可她的喉咙嘶哑了,张口却出不了声。戴倩按了按她肩头的被子,说:”你好好躺着,别说话。你想吃什么,告诉我。”

  维娜只是望着她,眼泪汪汪的。她想戴倩其实也是个很好的人。

  戴倩说:”农场领导都很关心你,郭政委和我一起守了你一天一晚。他今天清早刚走,场里还有事。”

  听说郭浩然,维娜就闭上了眼睛。她想打听郑秋轮怎么样了,却不敢开口。

  维娜在卫生院里躺了几天,身子慢慢轻松些了。郭浩然来看过几次,她总闭着眼睛,不说话。郭浩然每次都说,你好好把病养好吧。维娜不去想他的关心是真是假,只感觉他的意思是等她病好了再说那件事。她宁愿永远这么躺在病床上。

  窗外,大团大团的雪花,被风裹挟着,卷上去,又窜下来。窗户紧闭着,飞雪让一切都显得宁静,似乎又让她感觉到一种无声的喧嚣。她的脑子里太乱了。

  有天,戴倩带了个瘦高瘦高的男人进来,说:”他是春风公社的书记,叫吴伟,也在这里住院,就在你隔壁病房。”

  吴伟没有坐下来,站在维娜床前,有些拘谨,问:”你要什么东西,就说。我叫人去取,很方便。”

  维娜说:”谢谢了,不需要什么。”她的声音好些了,能说话了。

  吴伟站了一会儿,又说:”要什么就让戴倩找我要。”

  吴伟像是很紧张,说完就过去了。戴倩过去关了门,回来坐在维娜床前,脸红了好一会儿,才问:”小维,你说他……人怎么样?”

  见她那样子,维娜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就说:”样子很精干,也热情。”

  戴倩又问:”你说他人长得怎么样。”

  维娜说:”我的眼睛是花的,望谁都是两个脑袋。”

  戴倩低着头,眼睛望在别处,留给维娜半张红脸,说:”他是他们县里最年轻的公社书记。”

  戴倩总不说吴伟的名字,一口一个他,维娜就知道她准是爱上这个人了。

  维娜出院的前一天,郭浩然又来了。他头上满是雪花,脸黑里泛青,冻成那样的。戴倩到隔壁吴伟那里去了,病房里没有别的人,另外两张病床空着。

  郭浩然问:”你考虑好了吗?”

  维娜没有回答他,只问:”你准备把郑秋轮怎么样?”

  郭浩然说:”这几天都没有审问郑秋轮,只让他一个人反省。”

  维娜说:”你的意思,一定要拿我作交换?”

  郭浩然说:”你何必说得这么难听呢?我是真心对你的。你跟着我,也没什么不好。”

  维娜说:”我从来就没有想过你好还是不好,我只知道郑秋轮好。”

  郭浩然语气严厉起来,说:”他有什么好?一脑子反动思想,一个毛孩子。”

  维娜说:”毛孩子怎么了?他也可以长到三十二岁。等他长到三十二岁时,比你更能耐!”

  郭浩然呼地站了起来,在病房里来回走着,突然立定了,眼睛望在窗外,说:”我可以让他活不到三十二岁!”

  维娜吓得脑袋瓜子嗡嗡响,怔怔地望着郭浩然。郭浩然却仍没有转过脸来,背对着她,威风凛凛地注视窗外。这时,戴倩推开门,郭浩然回头横了一眼,说:”我正找维娜谈话。”

  戴倩便缩回头,又出去了。郭浩然从怀里搜出一叠材料,丢在维娜床头,说:”你看看吧,这是郑秋轮的罪状。我一直保着他,没有把人交到上面去,就是为了你。我半个小时后回来。”

  打开材料,维娜两眼一黑,半天才回过神来。材料上的字,老在爬着,像满纸的蛆虫。看着看着,她感觉头越来越肿胀。列举的罪状,无非是郑秋平日的言论,都是她熟悉的。他的那些话,平时听着都是很有道理的,错不到哪里去。可是,放进这个材料的逻辑框架里面,句句话都大逆不道了。

  维娜绝望了,只好想着让步。她眼睛酸痛难耐,泪水直流。听到了推门声,知道郭浩然来了。维娜闭着眼睛,说:”你得保证,放过郑秋轮。”

  ”小维你说什么呀?”原来是戴倩。

  维娜睁开眼睛,见戴倩一脸惊讶。戴倩瞪大眼睛,好半天像是明白过来了,却又将信将疑,问:”难道是这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