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子突然停下来,回头望着维娜笑。她吓得站住不动了,双腿发软。他仍是笑嘻嘻的,说:”你怕我是新岸农场的吧?我同你是一个农场的,我是二营三连的。我知道你叫维娜,新来的,在三营二连。我叫郑秋轮。”

  郑秋轮说完又往前走。天已完全黑下来了,漫天流萤,蛙鸣四起。维娜壮了胆子,说:”你怎么说湖水里还有血吸虫呢?血吸虫不是早就消灭了吗?不早就纸船明烛照天烧了吗?你没有读过毛主席的诗词……”

  没等维娜说完,郑秋轮说:”吹牛皮!”

  维娜吓得要死,心想这个人竟敢说伟大领袖毛主席吹牛皮!

  两人再也没有说话,一前一后往回走。望见农场大门了,维娜放慢了脚步。郑秋轮马上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加快走了几步,两人拉开老远了。快进大门时,郑秋轮回头望了望。维娜马上就站住了。但维娜猜想他没有看见自己,因为天已经很黑了。可是郑秋轮在大门灰暗的路灯下,轮廓依然很清晰。也许因为维娜站的地方低些,或者模糊的光线有种放大效果,她觉得郑秋轮显得很高大。

  农场八百多人,不是谁都可以天天碰上的。维娜自从见过郑秋轮,居然出门就能碰上他。真是奇怪。不知怎么回事,只要见了他,她就脸红,胸口就怦怦的跳。她不敢叫他,总是飞快地瞟他一眼,就躲过了他的目光。郑秋轮也不叫她,只是朝她笑笑。

  维娜突然发现,几乎所有女知青都很注意郑秋轮。他穿什么衣服、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都被她们谈论着。关于郑秋轮的逸闻好像也特别多,其实也就是些琐碎事情,她们却津津乐道。维娜那个寝室,就她是新知青,对郑秋轮了解不多,插不上话。

  同寝室的戴倩对郑秋轮的掌故知道得最多,说起来总是眉飞色舞,很荣耀似的。维娜刚去的时候,戴倩对她最好了。戴倩眼睛大大的,脸盘圆圆的,屁股鼓鼓的,是个美人儿。女伴们却私下议论,戴倩这种身胚的女人,中年以后肯定会胖得一塌糊涂。戴倩老拖着维娜出去玩。戴倩很得意自己的长相,总说这个长得不好,那个长得难看。好像就她和维娜是美人坯子。后来听说有人评价,维娜是农场第一美人,戴倩要排到五十位以后。戴倩就不太理维娜了。

  女知青们老说郑秋轮,维娜便琢磨:这人也许真有特别之处?她却再也不敢同他搭腔。每天出门出工,她总忍不住四处张望。郑秋轮总会在哪个方向,望着她笑笑。可她只要闪他一眼,马上就低了头,再也不朝那个方向张望了。

  有天吃晚饭时,维娜老远就见篮球场边围了些人,不知在看什么热闹。她打了饭,一边吃着,一边也往那里去。走近一看,原来是郑秋轮在出宣传刊。她发现这个人真是怪。别人出刊都是先写好了,再贴上去。他却是先把白纸贴上去,再一手端墨,一手龙飞凤舞。已写完一半多了。他的毛笔字真是漂亮,画也画得好。他画画比常人写字还利索,只三五笔,一个插图就画好了。

  郑秋轮无意间回头,见了维娜,就拿了自己的碗,说:”维娜,请你帮忙打碗饭来,不然等会儿食堂关门了。”

  维娜接过碗,问:”吃几两?”

  郑秋轮笑笑,说:”六两。”

  有男知青就开玩笑,说郑秋轮专门剥削女知青,不仅剥削劳力,还剥削经济。知青们都回避使用金钱这个词,太铜臭气了,而是说经济。维娜也有些不好意思,转身就往食堂去。却听郑秋轮朗声一笑,说:”你也可以剥削嘛。”

  维娜打饭回来,围观的知青们饭差不多都吃完了,便敲着碗回宿舍去了。宣传窗前只剩下郑秋轮和维娜。郑秋轮又是嘿嘿一笑,说:”谢谢你了。你把我的饭放着吧。我得写完了,不然天就黑了。团部只给我半天工。”

  维娜见他又要端墨,又要写字,有些碍事,就说:”我帮你端着墨吧。”

  郑秋轮也不客气,就把墨递给了维娜。谁也不说话。他的衬衣湿透了,紧贴着背膛。背膛的轮廓就特别分明。背脊沟深深的,沟两边的肌肉鼓鼓的。维娜心想,他这么壮实,难怪要吃六两米饭。望着他的背脊,维娜禁不住心跳如鼓。

  郑秋轮写完最后一个字,天已擦黑了。维娜望望他,见他的脸已模糊起来,只看见牙齿白白的。两人这才开始吃饭。饭早凉了,不过是夏天,也能吃得下。两人就站在宣传窗前吃,并不怎么说话。维娜老是跺脚,蚊子太多了。

  郑秋轮就说:”怎么蚊子只咬你?我只听得蚊子叫,就不见蚊子咬。”

  维娜说:”你们男人皮肤厚些嘛。”

  郑秋轮笑笑,说:”你这是骂我了。”

  维娜觉得莫名其妙,问:”我怎么骂你了?”

  郑秋轮说:”你说我皮肤厚,当然包括脸皮也厚啦。”

  明明是玩笑,维娜却不好意思起来。她的脸又红了,幸好天黑着。郑秋轮见维娜突然不作声了,就讲了个笑话。他说:”蚊子是最忘恩负义的。它想吸你的血,就在你耳边不停地喊公公公公;一旦叮你一口,就翻脸不认人,叫你一声孙——飞走了。”

  维娜忍不住扑哧一笑,饭喷了出来。郑秋轮却一本正经地开玩笑:”你笑归笑,别把饭吐掉呀。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

  维娜说:”你还知道毛主席教导?”

  郑秋轮像是吃了一惊,望了望维娜,很平静地说:”你还记得我那天说的话?我讲的可是真话。湖区老百姓都知道,血吸虫并没有完全消灭,却没有人敢说。照样还有很多人患血吸虫病。可你到医院去,不能说是血吸虫,不然不给你治。好像血吸虫病就是反革命病。血吸虫病潜伏期可以长达二三十年,你就是今天染上了,也许要等二三十年之后才发病。有这二三十年时间供他们去扯谎,什么荒唐的事都可以充充裕裕地做了。”

  ”你怎么相信真的还有血吸虫病呢?”维娜问道。

  郑秋轮说:”我爸爸是市防疫站的血吸虫防治专家,就因为讲了真话,被关了整整三年,前年才放出来。去年夏天,我回家时,把爸爸的显微镜偷偷带了来,取湖里的水样检测过,见里面分明还有血吸虫。爸爸发现显微镜不见了,就知道我要做什么了。真是知子莫如父啊。他吓得要死,连夜赶到农场。他提着装有显微镜的布袋,拉着我到了外面。走到没有人的地方,爸爸竟然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说,求你看在你妈妈面上,别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了。我当时堵着气,居然没有拉爸爸起来。为着这事儿,我后来非常后悔。爸爸见我犟着,自己爬起来,什么也没说,独自走了。那是深夜,早没有车了,我不知爸爸是怎么回家的。从这里到最近的柳溪镇,也得走三十多公里。”

  维娜望着郑秋轮,说不出的害怕。郑秋轮说的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啊。尽管天色已经很黑了,维娜却能感觉出郑秋轮脸上的沉重。

  ”中国早就没有皇帝了,却仍有金口玉牙。金口玉牙说没有血吸虫了,有也没有了。这可是拿老百姓的生命开玩笑啊!”郑秋轮长叹一声,不再言语了。

  维娜回到宿舍,感觉有些异样。几位同伴都低头做自己的事,不太说话。维娜分明觉得就是在她进门的那一瞬间,她们的说话声嘎然而止。过后维娜出门进门好几次,只要她一出门就听得叽叽喳喳,她一进门就谁也不说话了。只有戴倩不停地唱,从李铁梅唱到阿庆嫂,从小常宝唱到柯香。那天晚上,大家上床后,话都不怎么多,竟然没有人提到郑秋轮。平时总有人会提到他的。戴倩正好睡维娜上铺。那个晚上,维娜没睡好,知道戴倩通宵翻来覆去。她平时是最会睡的,女伴们都笑她果真是属猪的。戴倩也不生气,只说自己脸白白嫩嫩,就搭帮会睡。

  维娜以为自己快成神仙了。只要出门,她就忍不住举目四顾,心想郑秋轮该在那里吧?他果然就会出现在她的视线里。似乎他被她灵魂深处的某种声音驱使着,招之即来。郑秋轮仍不怎么同她说话,总是微微笑一下,露一口白白的牙。若没看见维娜,他便是低着头,匆匆地走。似乎他总在赶路,他有走不完的路。

  农场不种水稻,按季节依次种着油菜、小麦、棉花和甘蔗。正是夏季,棉花树望不到边,北湖平原便铺天盖地的油绿。田土崭平崭平,天边飞过的麻雀都看得清清楚楚。全场知青都钻进棉花地里打枝,就是去掉缛枝。维娜忍不住要往郑秋轮连队的方向张望。他背着洗得发白的军用挎包,里面总装一本书。只要有空,他便会掏出书本来。工间休息了,知青们掷土块儿打仗玩。维娜回头一看,却不见了郑秋轮。他准蹲在田埂上看书去了。维娜仍望着他那个方向,装着看天边的云。她想说不定那棉树深处会突然冒出个头来,就是郑秋轮。维娜那时才十六岁,不明白自己是在恋爱了。

  那时年轻人恋爱,程序上多半有些雷同。比方从借书开始。有天收工,回农场的路上,维娜走着走着,就同郑秋轮走在一起了。

  她问:”你有什么好书看吗?”

  他说:”我没什么好书,也都在别人手里打转。手头就有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维娜其实早就看过这本书了,却说:”借我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