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天成说:“说说,错在哪儿了?”

#杨根宝说:“我,不该,那么张扬…”

呼天成放缓语气说:“根宝哇,你也是跟我这么多年了。虽说你是好心,可你这好心给我捅了大娄子!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坏影响已经传出去了,很难挽回呀!有一点,你要切记。咱是干啥的?咱是玩泥蛋的,咱是个农民!啥时候也不能张狂。你要是忘了这一点,你就大错特错了。话说回来,我那些关系也不是不能动用,要用有所值,好钢要使在刀刃上。你想想,你虽说是打了八个电话,可你调用了六个县级干部的专车,动用了三个县的交警,就为这一点点小事?你就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你好好想想吧。我再告诉你一点,在平原上,你知道人是活什么的?人是活小的,你越‘小’,就越容易。你要是硬撑出一个‘大’的架势,那风就招来了…”

到了这时,杨根宝才幡然悔悟,他心服口服地说:“呼伯,我明白了,我知道我错了。”

呼天成默默地点了点头,说:“明白了就好,我只允许这一次。”

过了一会儿,呼天成又问道:“那人呢,情况你了解了没有?现在咋样?”

杨根宝说:“那司机还在交警队扣着呢。他是三家凑钱买的车,车刚开出来,就撞坏了…”

呼天成想了想,说:“你去一趟,代表我。一是谢谢人家交警,二呢,给交警队说一说,把人放出来算了。咱是集体,人家是个人,车撞坏了,咱给人家修修,要尽量挽回影响。”

杨根宝说:“呼伯,他可是大车。看那样,修修怕得上万。”

呼天成淡淡地说:“上万就上万吧。”

而后,呼天成话锋一转,沉下脸说:“对宝俊这样的司机,永不再用,让他回大田里干活!”

十天后,那个肇事的司机开着那辆修好的卡车来到了呼家堡,他是来表示感谢的。见到呼天成的时候,他二话不说,就“扑通”一声跪下来了。他跪在呼天成的面前,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说:“恩人哪,恩人…”而后,当他离开呼家堡时,却疑疑惑惑地回头望了一眼,说:“他们怎么就这么势海呢?”

一个谜

在很多人眼里,呼家堡是一个立在平原上的谜语。

是呀,这样的一个村子,也没有什么资源,怎么说富就富起来了呢?有很多前来参观的人,都对此感到万分的惊讶。那些有心计的,也曾不止一次地偷访过呼家堡,期望着能窥视到一点奥妙,可结果是他们什么也没有得到。连专家们也认为,这是一个孤立的奇迹!

然而,有一点是他们没有发现的。

按说,他们是很熟悉“经营”二字的。可他们只注意到了对商品的经营,却从没想到对人的“经营”。在这里,有一个最核心的秘密,是从不外传的。

呼天成从不经营商场,他经营的是“人场”。

如果说,呼家堡的发展,是由五斤白面起家的话,那是不准确的。起码说是不科学的。这种“经营”是连续性的,它并非是一日之功,就像是一棵大树,它是不可能在一天之内长成的。

呼天成的“经营”方略是长远的,他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他是几十年一贯如此。这是一种感情方面的长期种植,他甚至不要求回报。只要他看中了你,只要他认为你是“朋友”、是“人才”,那么,他在感情上的栽种就是长期的,始终如一。

特别是对老秋。早在三十多年前,当老秋作为下派干部初来呼家堡时,呼天成就觉得老秋这人不简单。这是一种超常的眼光。那时候,当脖里围着一条围巾的老秋站在大碾盘上讲话时,他就认准老秋是个不可限量的“人物”。老秋口才漂亮,讲起话来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正是这一点,使他认定老秋可交!所以,半月后,当老秋背着铺盖离开呼家堡的时候,呼天成匆匆赶了上去,他追出八里地,追上了下派干部老秋,由此开始了他们长达半个世纪的友谊。他递过去的其实只是一个破手巾兜,手巾里包的是五个鸡蛋。这五个鸡蛋,是呼天成借遍了全村才凑到的。那正是饿死人的年月!他追上老秋的时候,就说了一句话,他说:“老秋,你别走,你的东西忘在这了。”说完,他就把那兜鸡蛋往老秋手里硬硬地一塞,扭头就走。

那时候,这五个鸡蛋,对已经浮肿的老秋来说,相当于半条命!

后来,在“文革”时期,当他偷偷地把老秋从省城背回来的时候,老秋也只剩下半条命。那时老秋的腰已经被人打断了,况且还是省里的“二号走资派”,是万人大会上被点名批判的人!这次与往常不同的是,风险太大,万一有风声透出去,他呼天成也完了!然而,在呼天成内心深处,仍觉得老秋不会就这么完了,他还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人有时候就得搏一搏。就这样,呼天成硬着心把老秋背了回来,在呼家堡藏了一年零四个月…

果然,时间证明了这一点。后来,他发现他背回来的不仅仅是一个人,那是一笔巨大的“财富”。这笔“财富”首先是精神的,其次才是物质的。那是一个巨大的有放射力的“磁场”!他知道,人是活“场”的。一个人的磁力越强,场的放射力就越大。在这里,老秋可以说是代表着一个省的“场”啊!

这还不仅仅是老秋一个人。四十年来,呼天成结交的老干部,说起来也是一大批呀!老秋只是他们当中的一个代表。对这些上层人士,无论是他们遇难的时候,还是官复原职的时候,甚至到他们后来退了二线,“呼家堡”的礼数都是一样的周全。在这里,呼天成奉送的是一份回忆、一份念想、一种叫人忘不掉的情分。早些年,呼家堡并没有什么好东西,可在四季里,老秋们总能吃到呼家堡送去的“思念”:那或是几穗刚下来的青玉米,或是几块岗地上的红薯,或是两斤小磨香油,或是一对小兔、一篮红柿…这对那些手握重权的领导们来说,并不算什么主贵东西。可是,在时光里,就不断地有一个信息传达给了老秋们,那是说,有人还念着你哪。在远离省城的乡村,有一个人始终记挂着你呢。要是万一谁出了什么事,这里就是你的家!老秋们能不感动吗?后来在社会上广泛流传的“呼家堡绳床”,就是呼天成专门为那些“老同志”特意制作的…

在平原上,呼天成苦心“经营”的不仅仅是那些手握重权的老干部,对年轻人也是一样。长期以来,他培育了多少人才呀!在平原,有一长串名字是足可以让呼天成引以自豪的。可以说,在省、市、县三级干部中,有一大批“人才”是他一手托出来的…

呼天成有一双“慧眼”是出了名的。

在呼天成的“人才库”里,曾有一个在民间广为流传的典故,叫做“一盒火柴出一个市长”。后来成为许田市常务副市长的孙全林,就是这个典故的主人。

说起来,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有一次,呼天成到公社去参加一个干部会,会开到乡、村、队三级。就在那个干部会上,呼天成偶然结识了孙湾的团支部书记孙全林。那时的孙全林才二十一岁,小伙子刚当上村里的团支书,人看上去很腼腆,一说话脸就红,也是头一次参加公社的干部会。开会的时候,他有幸跟呼天成坐在一起。会开了两天,两人就相熟了。那时呼天成的烟瘾特别大。有一天下午,讨论的时候,呼天成想吸烟,却忘了带火,就随手拍了拍坐在他身边的孙全林,说:“小青年,有火没有?”孙全林就马上说:“有。”说着,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裤子兜,又说,“哟,忘屋了,我去给你拿。”说完,不等呼天成回话,就站起来匆匆走出去了。

过了片刻,孙全林拿着一匣火柴走了回来,悄没声地递给了呼天成。呼天成接过那匣火柴一看,顿时明白了,这匣火柴是孙全林在外边的商店里给他现买的!那时候一匣火柴才二分钱,说起来并不算什么。可呼天成在意了,他在意的是这种“态度”。他感慨地摇了摇头,笑着说:“这娃呀,太灵性!”于是,当他们第二次见面时,呼天成就地蹲在那儿,匆匆在烟盒纸上写了一个条儿。而后,他拍了拍孙全林的肩膀,说:“小孙,想不想到公社来干?”孙全林高兴地说:“想是想啊,谁要咱呢?”呼天成就把那个纸条递过去,说:“拿上这个条儿,去找老胡(当时的公社书记姓胡)。”孙全林吃了一惊,迟疑疑地说:“呼叔,人家胡书记会要我吗?”呼天成笑了,说:“娃子,好好干,你是市长的材料!”后来,孙全林先是当上了公社通讯员,而后一步步地往上升,果然就当了市长。再后,孙全林曾多次对别人说:“呼伯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省委组织部干部调配处处长邱建伟,原是下放到呼家堡的知青。那时候,他刚刚中学毕业,才十七岁。一个十七岁的年轻人,在来到呼家堡的头一年里,就闯下了一场祸!夏天里,他一个人偷着去学犁地,结果把牲口赶到沟里去了,摔残了一头牛!牛是庄稼人的半个家业,腿一残,就犁不成地了。这事,要搁一般人身上,就是大罪,可呼天成看了他一眼,却说:“算了。这娃子认真,他是想学好呢。”竟然第二天就任命他当了第二生产小队的副队长。

第二年的冬天,邱建伟又犯下了一个无法饶恕的错误。临近年关时,他领着一帮年轻人去公社所在地的公路边上埋电线杆。这活儿是县里派给呼家堡的,分了八百米的线段。那时叫做“青年突击队”,他是带队的。电线杆是水泥做的,本来是一根一根埋的,可邱建伟为了争第一,却突发奇想,想用用他学过的“知识”,好加快进度。他把那帮年轻人叫到一起,说你们知道“杠杆原理”吗?众人都说不知道。他就说,你们既然不知道,就听我的吧。于是,他让那些年轻人把二十个坑全部挖好,又命令他们把二十根电线杆全都放在挖好的坑里,然后用他在中学里学过的“知识”,架起了个所谓的滑轮组——准备把二十根电线杆一次全竖起来!当这一切都照他的吩咐准备好之后,邱建伟得意扬扬地大喝一声:“拉!”众人就跟着齐声发力…然而,就在电线杆快要拉起来时,只听一阵“噼噼啪啪”的巨响!眨眼之间,二十根电线杆全部被拉断了!

邱建伟当时就傻在那儿了,众人也都愣住了,谁也不说话了。就在这时,负责施工的公社治安员气急败坏地跑过来,一脚就把他踹倒了,他恶狠狠地骂道:“日你妈,你这是搞破坏!”说着,就去找绳子捆人。于是,一帮人把邱建伟五花大绑地捆到了乡派出所。那时候,二十根电线杆,可是一个很大的数目呀!在派出所的院子里,邱建伟被铐在了一棵树上,派出所所长指着他说:“明早送县局,至少判他三年!”当时邱建伟吓坏了。他知道,在那种时候,别说判三年,哪怕只判一年,他这一生就算毁了。邱建伟带着哭腔对派出所所长说:“叔,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派出所所长说:“叔?喊爷也不行。非判你狗日的不可!”然而,就在当天晚上,呼天成匆匆赶来了。

他让人给他搬条凳子,就坐在邱建伟的面前,默默地望着他。过了很久之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扭头对所长说:“老王,解了吧。”派出所所长说:“老呼,他这可是搞破坏呀!”呼天成看了所长一眼,又默默地说:“解了吧。这事怪我,是我派他来的,我承担责任。”所长怔了一会儿,说:“老呼,不是我不给面子,这可是犯法的事呀。”呼天成又一次坚持说:“解了。那二十根电线杆,呼家堡给你补齐!”所长摇了摇头,说:“这事,我也做不了主啊…”呼天成望着他说:“老王,你解不解?要不解,我就坐在这里不走了。”所长再次看看他,终于很无奈地说:“老呼啊,除非是你,换谁都不行。”说着,他嘴里嘟嘟囔囔地走上前去,终于给邱建伟开了手上的铐子…当时,邱建伟无声地哭了,满脸都是泪水。

那年过节时,邱建伟不敢要求回家了,当知青们都回家过年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留在了“知青点”。不料,在年三十的早上,呼天成又专门去看了邱建伟,还给他送去了一篮子红柿。呼天成说:“建伟,回去吧,回去看看你父母。那事你也别搁在心上,没啥大不了的。咱村里穷,也没啥送你家人,这篮柿子,你给家人带回去吧。”那时邱建伟说:“呼伯,你…为啥?”呼天成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只说了一句话:“你敢想,是个人才。”后来,社会上时兴推荐上大学,呼天成又第一个推荐他上了大学…这一桩桩往事给邱建伟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

省报副总编冯云山,也算是下放到呼家堡的知青。那时,冯云山身小力薄,眼睛还近视,根本干不了力气活。可他有一个特长,看书过目不忘,“老三篇”能倒背如流!呼天成说:“这孩儿好记性!”于是,呼天成一句话,就让他到呼家堡的学校里教学去了。他下乡三年,在学校里待了三年,可以说是没让他吃一天苦。后来,冯云山考大学时,呼天成特意批给他三个月假,说:“回去复习吧。”待他考上大学后,呼天成又送给他一张表,那是一张“党员登记表”。呼天成说:“呼家堡也没啥送你,这张表,你填填。”后来,冯云山就是靠着那张表,在毕业时留在了省城的报社(那一年省报就选了一个人,要求必须是党员)。再后来,冯云山曾多次找呼天成帮忙,评职称时,他缺“硬件”,呼天成就以呼家堡的名义赞助了三万元,让他出了本书,评上了副高职称;从正处升副厅时,又是呼天成替他说了话…所以,长期以来,冯云山一喝酒就哭,他觉得他欠呼伯的太多了。可呼天成一次也没找过他。他总想报答呼天成,可呼天成从不给他机会。然而,凡是牵涉呼家堡的事,他必是一路绿灯!

省银行行长范炳臣,原来跟呼天成没有一点瓜葛。他跟呼家堡唯一的联系是,他转弯抹角地跟呼家堡有一点亲戚关系,说起来也算是呼家堡的外甥。那一年征兵时,他已体检合格了,就在换军装的前一天,他又领着一帮知青跟人打群架,被县公安局的人抓了。于是,他的家人又转弯抹角地求到了呼天成头上。那天下着鹅毛大雪,呼天成听了,叹一声说:“这是娃子一辈子的事,我就去一趟吧。”就此,他冒雪连夜赶到了县城,坐在局长的办公室里,口口声声说是范炳臣他舅,硬是把他保出来了。待范炳臣从牢里出来后,他只看了小伙子一眼,就说,“娃子有胆,我这一趟来得值。”后来,范炳臣在部队里参加了中越战争,连续立功受奖,一直提到了副师职!他年年回来都要看一看呼天成。当他要求转业时,一个副师职的干部竟跑了半个月也没找到合适的地方,这时候,又是呼天成帮了他。呼天成专门到省里跑了三趟,硬是让他留在了省城最难进的部门。他转业后,先是当了副行长,后又当了行长。所以,范炳臣总是对人说,我一生最关键的时刻,靠的都是呼伯呀!

颍平县县委书记呼国庆…

市工商局副局长刘海程…

市税务局局长彭大鹏…

当然,还有许多故事是不便言传的。那几乎是呼天成穷其一生积累下的“财富”,也是平原人的生存精髓。

在这里,给予是一种高超的技艺,也是人生的一种大智慧。在有的时候,那叫“雪中送炭”;在有的时候,那又叫“锦上添花”。这是一个人生的“制高点”,呼天成一直牢牢地掌握着这个“制高点”。就这样,一天天,一年年,他种出了一个“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