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天成没有再理女人。呼天成站在那里,沉默了一会儿,朝屋里喊了一声:“老舅,你出来一下。”

老舅从屋里走出来,劈头就说:“说起来你也是当干部哩,你娘都病成这样了,你都不管?”

呼天成说:“我咋不管?有病看病嘛,不是一直挂着水哪。我这就去叫医生来。”

老舅说:“你也别叫,她那么大岁数了,净折腾她。你娘信‘主’了,医生治不了她的病。”

呼天成说:“医生治不了,那谁还能治?”

老舅说:“‘主’。你娘得的是心病,‘主’能治她的病。”

呼天成看了老舅一眼,说:“老舅,那些人是你领来的?”

老舅说:“嗯。看看人家,都是自愿来给你娘祷告的。”

呼天成说:“你把这些人都领走吧,娘病了我会管。”

老舅眼一瞪,说:“我给你说,你娘信‘主’了——阿门。你娘也没别的想头,就想跟着‘主’进天堂——阿门。这是你娘的心愿。你总不至于挡你娘的路吧?”老舅说一句,就赶忙勾头“阿门”一下…

呼天成说:“进啥‘天堂’?我就不信这一套。”

老舅说:“你不信?你不信算了。你娘信!”

呼天成火了,说:“老舅,你把这些人给我领走,你要不领走我就不管了!”

老舅喷溅着唾沫星子说:“你不管算了,我这回就不让你管了!”

呼天成说:“舅,这话可是你说的?”

老舅晃着一头白发,一蹿一蹿地说:“咋?是我说的!我是你舅,你还敢打我?!”

呼天成在院里站了一会儿,说:“那好。既然你不让我管,我就不管。”说完,他扭头就往外走。

这时,老舅跳脚喊道:“我是你舅!还反了?你是鏊子锅,我是铁锅排!你有种就别回来。你娘断气你也别回来!”

呼天成站在门口处,回头看了老舅一眼。自此,呼天成再没回过家…

不料,第二天,老舅就更“猖狂”了。半晌的时候,先后有一百多个“信徒”来到了呼家堡!这些人大多是一些妇女和老人,她们各自背着干粮,一拨一拨地从四乡里徒步走来,而后是一堆一堆地围在呼天成的家门前,席地而坐,接着村街里就响起了一片“卜噜…”声,她们一边祷告一边不时地在胸前画着“十”字,脸上带着一种肃穆、庄重的神色,最后是齐声“阿门!”那“阿门”之声在呼家堡的上空飘荡着,久久不散。

渐渐,先是有呼家堡的老太太抱着孩子出来看,接着围观的人就越来越多。到中午的时候,呼天成的家门前已围得水泄不通。只见那些“信徒”们一个个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嘴里不停地“卜噜、卜噜、卜噜…”她们也有不“卜噜”的时候,一旦停下来,她们就相互传递着各自带的干粮和水,你递给我,我递给你,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饿了就啃一口干粮;渴了,就喝一口装在塑料瓶里的水…这时,竟然有很多的老太太把手里拿的干粮递给那些围观的人们,说:“吃一块吧,这是‘主’的赐福。”很快,呼家堡的老太太就跟那些“信徒”们对上话了。有人说:“谁让你们来的?”

“信徒”们就说:“是‘主’让我们来的。”

又问:“‘主’是谁?”

“信徒”们说:“主就是上帝,我们都是上帝的羔羊。我主耶稣…”

再问:“信主有啥好?”

“信徒”们说:“信吧。这可不是迷信。上头有政策,说是信仰自由。你也自由一回吧,信‘主’可好了。有病治病,没病消灾…”

有人就问:“啥病都能治?”

“信徒”们就说:“对。啥病都能治。河西张庄有一姓马的,死了三天,又还阳了。那是‘主’不让他走。‘主’说,他的罪还没受完…”

有人就问:“那六奶奶的病咋不好哪?”

“信徒”们就说:“六奶奶的罪已经被‘主’免去了,六奶奶就要进天堂了。进天堂好啊,天堂里就跟共产主义一样一样…”

说话间,突然有一位老太太哼了一句什么,众信徒就都跟着唱起来。她们咿咿呀呀地唱着,在午时的阳光下,那暗暗哑哑的歌声既让人沉醉又让人迷茫。

错午时,呼天成的老舅一蹿一蹿从门里走出来。他站在村街上,跺着脚扬声骂道:“日他先人,特上样儿了吧?!连口水也不预备?啥东西?!…”

立时,就有“信徒”说:“别骂别骂,咱是自愿的。你饿了?这儿有馍…信‘主’了,咱可不能骂人。”

老舅就一颠一颠地说:“恁不能骂,我能骂。我是他舅,我是他亲舅!舅是干啥哩?舅就是来给娘家人出气的!还当干部哩,啥干部?吃屎干部!那礼数都学到裤裆里了?天成哩,把天成给我叫回来!一天了,连个面都不照?!…”

听他这么一骂,那些围观的人反倒一个个出溜出溜不见了。他们像躲什么似的,说走就都走了。突然之间,村街里只剩下了那些嘴里仍在“卜噜”的“信徒”们…“信徒”们四下望望,很吃惊地说:“这里的人怎么猫样?”

于是,老舅更是放声大骂,老舅本是信主的人,可他一骂就骂回来了。他很传统地骂道:“…六蚂蚱七蜀黍,驴尾巴吊棒槌,狗不是!黄鼠狼播兔娃,一窝不胜一窝!秋核桃砸青柿子,净扁头疙瘩!门栓上挂黄绫子,充啥哩?!嗑瓜子嗑出个臭虫,这叫人吗?这还能算是个人?!人是个啥?人不是五谷杂粮喂的?人是狗生的猪养的马操的?我日他先人哪!…”

这些话最后又传到呼天成耳朵里去了。就在信徒们“卜噜、卜噜”给他娘祷告的时候,呼天成却在茅屋里的那张草床上躺着…这时,不断地有人跑来告诉他:“来了好多好多人,净迷信,净迷信哪!”又有人跑来说:“是不是把她们撵走?那嘴里都是‘卜噜、卜噜’,也不知‘卜噜’的啥?”还有人跑来说:“骂开了,骂开了,你老舅在那儿骂呢,跳脚大骂…”可不管谁说什么,呼天成都一声不吭,他就在那一动不动地躺着。

一直闹到了黄昏时分,女人黄着脸跑来说:“娘睁开眼了,娘四下瞅呢,娘怕是想见你…”

呼天成不吭。

女人又说:“娘既然信了,就让她信一回吧…”

呼天成仍然不吭。

夜半时分,女人又噔噔噔跑来了。女人流着泪说:“娘怕是不行了,医生说,水都输不进了…”

女人说:“娘的眼还没闭呢,临老,你不见娘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