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话,冯云山高兴了,说:“国庆,有见报的任务没有?要有,我回去就发!”

呼国庆就随口说:“回头再说,回头再说。”

第二天,梅局长一觉醒来,头仍是晕晕的。看看表,已近十一点了,却不见县里有人来。梅局长的脸当下就沉下来了。一直等到十一点半,范骡子才匆匆赶来了。他一进门就说:“对不起,对不起,来晚了,来晚了。”梅局长黑着脸,一句话也不说。范骡子说:“梅局长,实在是对不起。昨晚上,局里出了车祸,伤了好几个人…”一听他这么说,梅局长的脸色才慢慢缓过来了,说:“我们来这里是工作的。你要有事,可以让别的同志来嘛。”范骡子说:“基层这些人,都没见过啥世面,我是怕他们照顾不周…”梅局长说:“那好,下午就开始工作!”范骡子抬头看了看表,说:“先吃饭,先吃饭。”就这么,三说两说,就又把这一行人领到餐厅里去了。这一次,范骡子还特意叫来了一个“酒篓”。在平原,可以说各县都有这样的“酒篓”。“酒篓”是专门来陪客的,只要“酒篓”一上桌,那是一定要喝倒人的。

不料,等菜上齐之后,梅局长突然一变脸,很严肃地说:“从今天起,酒是一滴都不喝了。”范骡子讪讪地站了起来,赔着小心说:“梅局长,你是上级领导,到咱颍平,要是酒一滴不喝,我也没法给县委交代。这样吧,入乡随俗,不能多喝,就少喝点。”这时“酒篓”就站起来了,“酒篓”说:“梅局长,你是省里来的大领导,到咱颍平小县,那是上上的贵宾!是八抬大轿都请不到的。酒你可以不喝,我的‘段子’你不能不听。我现在给你讲三个‘荤段子’,讲了之后,如果有一个人不笑,我把这桌上的酒全部喝光,喝光后我站起就走,绝不再为难领导!这行不行?咋也是到咱颍平来了,礼数还是要讲的,对不对?”范骡子在旁边一唱一和地说:“好,好,你说吧。可有一样,要是领导不笑,你咋办吧?!”“酒篓”说:“我不是说过了吗,要是领导不笑,我头朝下从这间屋里‘骨碌’出去!”于是“酒篓”就开始讲他的“段子”了。

讲了第一个,梅局长仍是紧绷着脸,没笑;讲第二个的时候,“酒篓”刚说了一半,只听得“噗”的一声,一口茶水从梅局长嘴里斜翘着喷了出来,立时就是前仰后合,满桌大笑!…再往下,就由不得客人了,“酒篓”的才华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他先是敬酒,二是劝酒,三是跪酒(那是在客人面前双膝跪倒,双手捧着一杯酒,高高举起,顶在头上,可以说是到了顶礼膜拜的程度,你还能不喝吗?!)…就这样,三瓶酒下来,已是一片狼藉!

等梅局长再次醒来,已是华灯初上了。他看了看带来的四个人,有三个还《!》在床上躺着,吐得是《!》一塌糊涂!梅局长《!》气呼呼地说:“这酒是坚决不能再喝了!”谁知,晚饭并没再让他们到餐厅去吃,却让小服务员一一送到房间里来了。想得倒是周到:一人一碗醒酒汤,一碗败火的绿豆粥,一碟炸好的小馒头,四样爽口的小菜,还有水果之类,都是他们心里想吃的。于是,也就不好再埋怨什么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范骡子带着一辆面包车赶到了招待所,又把他们一一请上了车。待车子开出县城时,梅局长突然觉得不对劲,就质问范骡子说:“停车!这是到哪里去呀?”这时,范骡子赶忙解释说:“梅局长,这是先拉你们到弯店去实地考察一下,弯店就是那个有名的造假亿元村…另外,本地也有一些古迹,想你们来一趟不容易,也顺路看一看。”梅局长脸一沉说:“老范,你是不是想封锁我们呢?”范骡子很委屈地说:“梅局长,你是省里来的大领导,我就是长一百个脑袋,也不敢封锁你呀?”一时,场面就显得非常尴尬,几个人都望着梅局长,谁也不敢吭了。

这时,同来的一个女士说话了,这女的看上去有三十来岁,她爱人是省委组织部的,大约是有些依仗,她用手绢拍了梅局长一下,娇气气地说:“梅局长,你不要动不动就板脸嘛,人家也是一片好意…”经这女的从中一说,气氛才又慢慢地缓过来。梅局长的脸色温和多了,就说:“老范,你不要计较,我也是为了工作嘛。”范骡子连连点头说:“那是,那是。我是生怕接待不好,完不成县委交给我的任务。”那女的就说:“梅局长,就按人家老范的安排,去弯店吧,反正早晚要去的。”梅局长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于是,这辆面包车就顺着平原上的大道一路开下去。路上,这里一个景点,那里一个景点,这里一个典故,那里一个典故,车也就开开停停,范骡子还把照相机带来了,就这里照上一张,那里拍上一景…待车到弯店的时候,天已黑下来了。天黑,梅局长的脸更黑!在车上,面对前边的一片灯火,范骡子就那么伸手一指,说:“前边就是弯店,你们还看不看了?”到了这会儿,一天玩下来,已是十二分的疲乏了,看梅局长一声不吭,众人都说:“不看了,不看了。”

就这样,一拖拖了三天。到第四天头上,呼国庆才亲自出面了。这时,省报已登出了颍平县打假的长篇通讯,题目就叫做《平原第一案》。招待所天天都送报纸,想必梅局长已经看过了。所以,当着梅局长的面,呼国庆就对范骡子说:“情况给梅局长汇报了吗?”范骡子说:“还没顾上汇报呢。”呼国庆就很严厉地批评说:“你是怎么搞的,到现在还没汇报?太不像话了!现在就给我汇报!”范骡子嚅嚅地勾下头去,也不解释。于是,一行人来到会议室,分宾主坐下,在县委书记呼国庆的主持下,范骡子给省调查组念了一沓子准备好的材料…待他念完后,呼国庆郑重其事地问:“材料就这些吗?”范骡子说:“就这些。”呼国庆就说:“那好,现在请梅局长作指示。”说完,他率先从提来的一个小包里拿出了一个小本、一支笔,作好记录的准备,很认真地望着梅局长。

梅局长冷冷一笑,说:“报纸都登出来了,我还能指示什么?既然这样,那就办移交吧。把查办的一切统统移交给调查组,而后我们再重新复查。”

这时,呼国庆说:“按说,上级派来了调查组,作为下一级,我们是应该无条件执行的。可现在材料可以移交,这是没有问题的,至于扣押的那些东西,就无法移交了。”

梅局长质问说:“为什么?”

呼国庆说:“梅局长,不是我不想交,主要是这个案子目前已进入了司法程序。对蔡花枝,公安局已经立案侦查,检察院也已正式办了批捕手续。也就是说,行政上已经无权干预了。”

梅局长怔了一下,顿时脸红得像鸡血!而后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接着,他站起身来,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跟他来的一干人也都鱼贯而出…走出门后,梅局长咬着牙暗暗地说:看来,我是败在那一张张笑脸上了!

当天,梅局长就带着人赶回省城去了。

一粒花生米

蔡先生上路了。

蔡先生是有文化的人,蔡先生从没上过当,这一次,却是永远。

蔡先生临走的时候,正在给娘梳头。蔡先生是个孝子,每次从外边回来,都要给娘梳梳头。可这一次,梳着梳着,那梳子掉在地上了。娘看了看他,娘的眼睛说:“你心里有事。”蔡先生把梳子从地上捡起来,吹了吹,说:“娘,没事。”此后,蔡先生就被人叫走了。

走时,蔡先生也有些疑惑,问:“呼书记找我谈什么?”

范骡子说:“那些机器设备,有人要买,出价七千万。给你明说吧,县里想扣下来两千万。所以,呼书记想找你谈谈。”

蔡先生想了想,说:“这事,王华欣书记知道吗?”

范骡子看了看蔡先生,只眨了一下眼。

蔡先生领会了他的意思,就说:“那我给王书记通个电话。”

这时,范骡子说:“老蔡,这样就不好了,你要这样,我就很难做人了…”

这句话说得有些含糊。蔡先生想,范骡子原是王华欣的人,现在又跟了呼国庆,要是当他的面打这个电话,骡子的确是有些难堪。也许,他跟王书记私下里还有接触?人这东西,很难说呀!于是,他决定跟呼国庆谈了之后再说。经过这一次,他也不想再“假”了,他也想“真”哪!要是那些设备能卖七千万,就是县里硬扣下来两千万,他不还落五千万吗?这就够他干些正当生意了。到时候,看你们谁还来查?!这么一想,蔡先生的心就动了,说:“那就见见吧。”

上车的时候,蔡先生又留意了那车的牌号,那果然是县委的“一号车”,蔡先生就不再怀疑了。上了车,范骡子笑着说:“老蔡,咱们可是老伙计呀!有哪些对不住的地方,你多包涵。”蔡先生冷冷地说:“不伙计你还不下手哪。”范骡子说:“这个事,一言难尽哪!”往下,蔡先生再不吭了。

车快到县城的时候,蔡先生包里的手机响了,蔡先生把手机从包里掏出来,对着“噢”了一声,听出电话里是八哥的声音,八哥告诉他,省调查组就要到颍平了。他自然不想让范骡子听到些什么,就淡淡地说:“知道了。”话刚一说完,就赶紧收线了。不料,十五分钟之后,蔡先生已坐在了另一辆车上,手上戴着一副手铐!换车时,蔡先生笑了,蔡先生对范骡子说:“人家说,平原上的人,说假话不眨眼,可你眨眼了。”范骡子也笑了,范骡子说:“一个鸟样!”

眼前又是茫茫、漫漫的平原。说是秋了,可秋后加一伏,天还是很热的。警车在公路上飞快地行驶着,过了一个镇又一个镇,过了一个乡又一个乡,太阳已经西斜了,这是要把他送到哪里去呢?蔡先生知道他上当了。可蔡先生心里并不是十分焦急,他心里有数,他们不敢“怎么样”他。于是,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组一组的数字,那些数字都是有出处的,那些数字后边都有一串一串的“0”,这就是他多年来喂下的“窝”。一旦他真的出了事,那些人是不会袖手旁观的。假如那些人把他撇下不管,那么,他们的下场也是很惨的!尤其是王华欣,他从他这里拿去了多少带“0”的东西,那账要一笔一笔算起来,就是一个吓人的数字。他能不管吗?他敢不管吗?况且,王又是一个很仗义的人,他与市委书记李相义的关系,蔡先生也是知道一些的,他的能量大着呢,他不会不管。再说了,他还埋有一支“奇兵”,那就是八哥。八哥刚才说是省调查组就要到了。那么,往下的事,只怕省里就要插手了。只要省里把案子接过去,县里就管不了了,到了那时候,他就是弯店的大功臣!他甚至想到,回村时,只怕会有成百上千的群众到村口去迎他,那将是一个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啊!

所以,到目前为止,蔡先生还是很乐观的。

傍晚时分,车速慢下来了。周围开始有了喧闹的人声,那显然是城镇了。而后车七拐八拐的,到了一个地方,只听见铁门“吱”的一声,开了,警车就这样开进了一个院子。接着,人们把他从车上拽了下来,就在一花眼之间,蔡先生明白了,这里是东平县的一个看守所。他们把他弄到东平来了,东平、西平,都是颍平临近的县份。那么,他们把他弄到东平干什么?蔡先生想了想,突然明白了,这么说,他们主要是想隔绝他与外界的联系,他们也知道他不是一个简单人物哇!于是,蔡先生就很平和地跟他们进了一道道铁门,来到了一个小屋子里,先是搜了他的身,而后让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看来对他还是很客气的。过了一会儿,就有两个警察坐在了他前边的桌后,开始讯问了。这两个人都是从颍平来的,蔡先生跟他们是挂面熟悉,但并不认得。其中一个高个,看了他一眼,说:“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蔡先生说:“不知道。”

那人就说:“那我告诉你,这里是监狱。”

蔡先生“噢”了一声,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接着,那人就问:“姓名?”

蔡先生说:“姓蔡。”

那人说:“问你姓名?”

蔡先生很大气地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蔡花枝。”

那人笑了,说:“你怎么起了个女人的名字?”

蔡先生绵绵地说:“我是个残疾人…”

那人说:“好啦,好啦。年龄?”

蔡先生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