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哥说:“叔,我去吧。我去。”

蔡先生勾下头去,沉默良久:“唉,八哥呀,你叔连累你了。”

八哥说:“叔,这是一村人的事,我也豁出去了,是好是歹我都不埋怨你。”

蔡先生说:“家里还缺些啥?你说。”

八哥说:“家里也就这样了,啥也不缺。这还多亏了叔,要不是叔领着干事,我爹的病也不会好,房也盖不起来,我俩哥也不会娶上媳妇。叔啊,啥也别说了,走吧。”

听了这话,瘸着一条腿的蔡先生摇摇地站起身来,对着八哥深深地施了一礼!八哥慌忙把他扶起,说:“叔,咱走吧。”

其实,蔡先生要送的不是八哥这个人,是八哥的舌头。八哥长得秀是不屑说的,但八哥有一个常人所不具备的特长,那就是她舌头上的功夫。八哥的舌头比一般人的长,且灵巧如手,翻卷似蛇。这功夫是八哥在无意之中练出来的。八哥从小就喜欢嗑瓜子,嗑瓜子一般都是用手捏着,放到嘴边上嗑,可唯独八哥嗑瓜子是不用手的。那时候,八哥家里穷,有一个时期,他爹曾跟人贩过一段瓜子。那时八哥常坐在屋里包瓜子。包瓜子时,手是不能停的,手一停,爹就骂。可八哥馋瓜子,于是她就练成了一种不用手嗑瓜子的绝活。就坐在屋子里,包着包着,只要爹一不注意,八哥头一勾,“哧溜”一下,舌头就伸出去了,一舔就是三个五个,开始时还在嘴里偷偷地涮,涮着涮着不知怎的就嗑开了。以后,她慢慢就嗑出巧了,只要舌头一涮,瓜子就卷到嘴里去了,这边嗑那边吐,瓜子皮一个个张着嘴儿从她嘴边排着队飞出来,想吐到什么地方就是什么地方。有一阵儿八哥家的墙角里到处都是一堆一堆的瓜子皮,她爹气得一下子买了十包老鼠药!骂道:“这老鼠真成精了,连瓜子也会嗑!”那会儿,她爹贩瓜子赔得一塌糊涂,倒是成就了一个舌头!

后来,弯店成了“亿元村”,家里的日子好过了。八哥嗑瓜子的功夫自然又精进了一层。这几乎是一次质的飞跃,那舌头也仿佛有了灵性似的,吐出的瓜子皮不但能排成队,还能组成字和画,这样一来,她嗑瓜子的功夫就成了一个绝技!有一次,在烟摊上,她跟人打赌,不用手,嗑一斤瓜子,也只用了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就是这一次,刚好被蔡先生碰到了。蔡先生慧眼识才,于是他灵机一动,就发明了一道菜,叫做“女儿涎”,称之为药膳,说是大补。这道“女儿涎”自然是不会轻易示人的。一旦弯店来了极其尊贵的客人,那么酒席上的最后一道菜就是“女儿涎”了。在颍平县的干部群里,也只有王华欣有幸吃过这道药膳。这“女儿涎”自然是要八哥来做的,而且是面对着客人当场表演。上菜时,八哥穿一身开衩的中式旗袍(这也是蔡先生所理解的“中国特色”)款款地来到宴席上,先是要当着客人的面纯水净口,三遍后,含盐、含糖、含胡椒粉、含红枣、人参、枸杞等八样,嚼烂后吐出,而后,再由两位姑娘款款而至,一个端着一盘瓜子,另一个捧一垫了白绒的红漆托盘,八哥就双手背后,身子微微前倾,樱口启处,只见舌尖翻飞,“啪、啪、啪…”一阵玉碎声,就有一行白籽徐徐落入一净盘之中!未几,在人们瞪眼、咂舌,连连叫好时,只见另一空托盘之中,早已跳出了一行由瓜子皮组成的黑体字:王书记好!姑娘就托着那有字托盘让王华欣亲自过目。王书记高兴坏了,连声说:“绝了,绝了!”蔡先生就亲自布菜,先是给王华欣布上一匙,说:“老王,尝尝,这可是一味好药呀!”王华欣在酒酣脸热之际,就不经意地乜斜了八哥一眼,笑着说:“药是好啊,要是有‘药引子’配着一齐吃,岂不更妙?!哈哈,笑话,笑话。谢谢,谢谢。”

因为事关全村,所以,这一次,蔡先生是带着“药引子”去的。

在市里,因为带着“药引子”,蔡先生自然不便到王华欣家里去。于是,就在“天一阁”订了一个高级雅间。把王华欣请到饭店里来了。王华欣现在是市信访局的局长,虽然仍属于正县级,但信访局是个穷单位,跟他当县委书记那会儿相比,实在是天壤之别,已经没有一点实权了。因此,王华欣一直窝着一肚子的火。待他在“天一阁”坐定,听了蔡先生一番话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王华欣的脸色先是由红变黄,黄了一阵又灰,而后脸上的肉皮痉挛着动了几下,就黑下来了,一股浓浓的黑气罩在了他的脸上!这时候,就是再好的“药引子”他也无心消受了。于是,他抬起眼皮,脸上勉强挤出了几丝笑容,说:“让他们出去吧,咱哥俩说说话。”蔡先生看了他一眼,明白了他的意思,就摆了摆手,对八哥说:“你们去吧。”

待人退出去后,蔡先生欠起身,给王华欣斟了一杯酒,说:“老王,‘药引子’我给你带来了。”

王华欣却一句话也不说,就在那儿干干地坐着。过了一会儿,他默默地说:“老蔡,罢手吧。”

蔡先生一怔,失声叫道:“王书记…”

王华欣郑重地说:“制假贩假,也不是长法,早早晚晚也是会出事儿的…”

听他这么一说,蔡先生心里凉了半截,心想,人怎么说变就变呢?就急急地说:“王书记,弯店是你抓的点,呼国庆这一手,可是对着你来的呀!”

王华欣很冷静地说:“我知道。”

蔡先生长叹一声,说:“王书记,早些年,弯店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咱那边土地贫瘠,穷哇,是弄啥啥不成。这些年,在你的扶持下,白手起家,成了‘亿元村’,也算是让乡亲们过上好日子了。要说假,也不是咱一处假。说句不中听的话,要是真查究起来,我可以说全国没有一处不假!不管哪个地方,他多多少少都是有点假的。既然是处处都有假,为何仅查我一处?这不是报复是啥?话再说回来,那何为真何为假?烟这东西,不就是冒一股气吗,气还有真有假?再说了,咱也不是非要贩假的,咱也想真,可那会儿咱没有本钱,又能干啥呢?到了这会儿,咱想真的时候,他又来打你的假,这不是存心不让人真吗?王书记,你那会儿有句话,我是非常赞成的…”

这时,王华欣突然打断他说:“老蔡,这些年,我待你不薄吧?”

蔡先生立时回道:“不薄。”

王华欣定定地看着他,说:“要是万一出了什么事,你不会把我屙出去吧?”

蔡先生坐直了身子,说:“王书记,你要是把我当人看,就把这句话收回去。我是这样的人吗?说起来,我是个半残之躯,要不是王书记,哪有我的今天?!不光是我,弯店的父老乡亲,都不会忘了你。你放心,就是天塌下来,我也绝不会吐一个字!”

王华欣沉默了片刻,重重地拍了他两下,说:“老蔡,有你这句话就行了。”过了片刻,他默默地说:“要是我还在颍平,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蔡先生说:“王书记,事到了这一步,你看,有解还是无解?”

王华欣说:“你既然来了,我就不能不管。现在,我给你谈三点意见。第一,立即罢手,假烟是不能再做了。往下看事态的发展,假如有了转机,就赶快把设备转手卖掉,利用卖机器的钱,转行干些合理合法的营生,到那时,我保证你还能东山再起…”

蔡先生插言道:“不是不想转行。咱那些机器设备,价值上亿元。头前南方有个买主,出价到五千万,觉得太亏,没有谈下来…”

王华欣说:“卖。五千万也卖。现在是能收回多少是多少,只要能把扣住的设备要回来,这棋就活了。第二,我给你写一封信,你现在就到省里去,去找省烟草局的梅春海。他是我的一个学生,当年是我一手把他提起来的。他现在是省烟草局的副局长,主抓打假的。让他想法把查办弯店假烟案的权力要回去,由省烟草局直接办。只要他能把查办的权收过去,这事就好办了。另外,我告诉你,这个小梅有个嗜好,特别喜欢收藏名人的字画…”

蔡先生点了点头说:“明白了。”

王华欣说:“第三,呼国庆既然是不让你活了,你也不能让他安生。不能老是被动挨打,该还手也得还手。你也可以组织群众写状子嘛…”

蔡先生再次点头。出事之后,蔡先生曾往外打了几十个电话,有省里的也有市里的,可是收效甚微。那些人也都是他多次“喂”过的,十万八万,三万五万,都是给过的,可一旦出了事…无奈,他只好亲自出来跑了。这次见了王华欣,倒使他心里好受了许多,王华欣到底还是给他出了主意的。真是患难见人心哪!

话说到这里,蔡先生看了眼王华欣,试探说:“那‘药引子’?”

王华欣淡淡地说:“先办事,回头再说吧。”

于是,蔡先生领着一干人匆匆赶往省城去了。

在省城,蔡先生兵分三路,一路去烟草局打探情况,一路等在大门口盯人、认门,一路专门去搞字画。蔡先生则留在东亚大饭店坐镇指挥,八方联络。

第二天晚上,蔡先生亲自到梅局长家里去了,去时仅带了八哥一人。梅局长住在烟草局家属院三楼的一个单元里,敲开门的时候,只见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正要出门。蔡先生忙说:“是梅局长吧?”那人有点诧异地问:“你们是…”蔡先生赶忙说:“我是从王华欣书记那里来的,带了他给你的一封信。”那人“噢”了一声,说:“请进,请进。”待进了客厅,就见墙上挂满了字画。蔡先生随口夸道:“看起来,梅局长是个雅士啊。”梅局长一边让人倒水,一边客气地说:“哪里,纯粹是个人爱好。”接着,蔡先生就呈上了王华欣写的亲笔信。梅局长看了信,淡淡地说:“王书记是我的老领导…”而后就没有话了。

这时,蔡先生说:“听说梅局长喜欢字画,我们托人弄了几幅,不知是真是假,请梅局长给鉴定一下。”说着,给八哥使了个眼色,八哥就赶忙起身,把带来的字画一一摊开,请梅局长过目。梅局长的眼立时就亮了,这些字画都是省里顶尖人物的作品,当梅局长看到第二幅时,突兀地“咦”了一声,两眼竟放出了异彩!那是一幅字,那幅泼墨之作也仅是四个大字:大象无形。梅局长久久地盯着那四个字,嘴里喃喃地说:“不对吧,冉老不是封笔了吗?”听了这话,八哥差一点掉下泪来,她当然清楚,为搞到这幅字,蔡先生曾先后托了八个人!那个什么狗屁冉老,曾三次把他们轰出家门,像赶狗似的…蔡先生在一旁说:“冉老是收笔了。这是他最后一幅字,是他破例写的。”梅局长激动地说:“珍品,珍品!不瞒你们说,我也曾托人求过冉老的字…”蔡先生见火候已到,就说:“这些字画就是送给梅局长的。”梅局长有些扭捏地说:“这不好吧?你们有什么事吗?有事说事,不要这样嘛…”蔡先生说:“说起来,也没什么事。我们大老远来了,也没给你带什么,几幅字画,也不是什么主贵东西,就算是个见面礼吧。”梅局长连声说:“这不好,这样不好。”话虽是这样说,可他的两只眼却仍是死死地盯着那些字画。

不料,第三天,梅局长竟主动到宾馆里看他们来了。这一次,梅局长客气了许多,一见面就说王书记是他的老领导,是王书记一手提拔了他,老领导专门写了信,有什么忙他是一定要帮的。可蔡先生脸上却一点也不急,蔡先生说,先吃饭吧,咱们边吃边谈。在宴席上,蔡先生说:“像梅局长这样的,一定是什么菜都吃过了。不过有一道菜,是我们乡下的土产,我保证梅局长是没有吃过的。”

梅局长说:“那好,我一定要尝尝。”最后,自然是让梅局长品尝了“女儿涎”。梅局长也自然是赞不绝口!说是平生未见、平生未尝的一味佳肴,也就不由得多看了八哥两眼。

饭毕,蔡先生又陪梅局长洗了一道桑拿浴。而后,当两人坐进日式茶室的时候,关上门,蔡先生才慢声细语地讲了弯店村发生的故事。梅局长听了,沉思了很久,才说:“原来是这种事。你怎么不早说呢?棘手,太棘手了!既然县里已经插手了,怕不好办哪。”蔡先生说:“弯店是王华欣书记过去抓的点,呼国庆这一手纯粹是报复。梅局长,你要是能帮这个忙,不但弯店一村的父老乡亲忘不了你的大恩,就是王书记,也会感激你的…”话已说到这一步,梅局长仍没有松口,只说:“让我考虑考虑。”

当天夜里,蔡先生就带着人返回了,临行前,他对留下来的八哥说:“闺女呀,咱弯店这一次就靠你了。只要你能把这二十万给咱花出去,就有指望了。”

八哥看了看给她撇下的那一箱子钱,流着泪说:“叔啊,咱咋有猪头进不了庙门哪?”

蔡先生说:“闺女,你要是后悔了,就说句话,你叔不难为你。”

八哥牙一咬,说:“你们走吧,等我的信儿。”

不久,省里果然派出了一个调查组,而且还声明要接管弯店村的假烟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