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四那天,秀丫跑去找了呼天成。像这样的“斗私批修”会,一开始的时候,她是很激动的。斗“私”嘛,就是要让那些私心大的人受受教育。所以,头两天,她也跟着那些妇女们一块吆喝。可开着开着,她就有点受不了了。说起来,她是村里的赤脚医生,一天到晚给人看病扎针,说话又好听,所以,她没有得罪过什么人,到目前为止,也没有被人拽出来过。可她一看是这样的阵势,也不得不一次次地暗自检索自己,她发现,一旦让她站出来亮私的时候,她会比狗屎堆还臭!那些事情,若是有人点出来,她还怎么活人呢?况且,还要过“箩”,她实在是无法忍受…就这样,她成了呼家堡唯一对“斗私”提出疑问的女人。她找到呼天成的时候,脸都白了。

她说:“我是不是也要把心里想的说出来?”呼天成看了她一眼,说:“不用。”秀丫一下子哭起来了,她哭着说:“天成,谁没有私心?你没有私心吗?”呼天成又看了她一眼,默默地说:“有。”秀丫就说:“要这样坦白下去,有一天,也会弄到你的头上!”呼天成定定地说:“我知道。”秀丫流着泪说:“我求求你,不要这样了,再不要这样了。会再开下去,我只有上去坦白了!”呼天成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说:“这样的会,主要是树正气。会上说什么,你也不要太当真。会嘛,也得有始有终,再开两天吧。”秀丫说:“那,开会就开会,怎么还‘箩’人呢?!”呼天成说:“我已经批评她们了。报上不是说了,要触及灵魂,不要触及皮肉。”

这一次,“窄过道儿”于凤琴真正是触及到灵魂了。她本是有名的“窄过道儿”,可她却自己走到“窄过道儿”里去了。腊月二十七那天早上,她把自己挂在了果园的树上。

一个人认识自己是不容易的,这一回,她是认识自己了。她曾是一个多么“强粮”的女人哪!可到现在她才发现,她所争的、占的那一点点、一点点的便宜,其实是极其有限的。可她竟然得罪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人!换来了那么多、那么多的唾沫!人是不是很悲哀哪?!她是反省过自己的,她曾一次次地反省自己,可越反省,越觉得没脸活。旁姓女人吐她、箩她,她认了,可亲一窝的妯娌们也吐她、箩她?!她的嫂子们、她的婆家妹子也都一个个上来吐她箩她?!…错也罢,罪也罢,她实在是受够了;回到家里,男人也给她白眼,男人麦升说:“你咋弄到这一步呢?一家都跟着你丢人!”她的大孬、二孬、三孬,大约也从会上听到了什么,一个个都用陌生的眼光看她…

于凤琴有很多个晚上没有合眼了,她眼里的泪也已经流干了,想来想去只觉得路已走到了尽头,再也没脸再见人了。于是,在黎明时分,她独自一人提前来到了会场上,又默默地、习惯性地站在那个小板凳上。一冬无雪,天是那样的蓝。当她蹬掉脚下那只站了很多天的小板凳时,她的灵魂已飞上了蓝天,就在这一刹那间,她突然发现:天地是那样的宽广啊!

当妇女们最后一天来到会场上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于凤琴挂在了树上!

一个“强粮”的小女人,她上吊死了!

死时,身上穿的是一件毛蓝布衫,那布衫很勉强地罩在棉袄上,肩头上打着一个新缝的补丁。这大约是她唯一一件干净些的衣裳了。

八棵树

于凤琴的死,给呼家堡的思想大扫除运动带来了一抹阴影。

那年冬天,虽然没有雪,风却是很烈的。寒风呜呜地哨着,在平原上刮起了一个又一个烟柱。寒风一阵一阵地刮,先是刮裂了树皮,刮粉了地上的土,继而又刮皴了人们的脸,刮肿了人们袖在袄筒里的手指。在这里,风是会咬人的。风刮在脸上的时候,不疼,是木的。尤其是那种旋风,在地里一旦哨上你,躲是躲不掉的,你只有就地蹲下,让它从你身上骑过去。不然的话,万一中了那邪风,轻了,半边脸都会是黑的;重了,必是瘫痪无疑!再就是刮黄风,风起来的时候,半个天都是黄腾腾的,你看着离你还远,可它瞬间就过来了,那就像是一口大锅,忽一下就把你吞进去了!前走是黄的,后退还是黄的,到处都是黄腾腾、灰蒙蒙的,耳边一片呼呼隆隆、嘁哩喀嚓的声音!你就像是被埋在了千年的黄土里,无论怎么走也是走不出的。你要是敢跑,那你就跑吧,跑是跑不出的,一旦跑出汗来,那就中风了,说不定一条命白白地就搭上了!可这里的风又特别适合于疲性人。假如说,你是一个不急不躁的疲性子,你是一个三脚也踹不出屁来的货,你根本就不着急。那么,你就熬着、忍着、受着,勾下头、闭上眼、窝着脖,管它云里雾里,管它是坑是井,你就慢慢地挪吧,知道想也无用,也就不用想,慢慢,风总会过去的。因此,平原上的人,不怕雨,不怕雪,怕风。平原上的风造人。平原上的风咬人不吐骨头。也有些大气的人,说起什么难事,说起什么过不去的坎,就说是“一阵风”!

“斗私批修”,对于呼家堡的人来说,也是“一阵风”。风已刮到了这般时候,按说也该过去了。可呼天成硬是坚持多开了一天!

客观地说,连呼天成也没有想到,这个小女人会去上吊。从内心说,他是讨厌这个女人的,看不惯她那种贪一点、占一点的“强粮”。治治她的心是有的,可没有想到她会死。

可她死了。

村里死了一个人,这应该说是大事了。呼天成立时面临着一个两难的境地,要么,他就得承认,这会开错了。就此罢手,像这样的会再也不开了;要么,他就得说,会是没有错的,会还要开下去。那么,一个死人在那儿躺着,往下,又怎么开呢?

呼天成心里清楚,他又是到了一个坎上了。如果他不能坚持,如果他有一丝一毫地退缩,那么,不光王家会借着死人闹事。从此,他要再想推行什么,可就难了。于是,他摊牌了。

他咬着牙又开了一天会。他把全村人全都集中在麦场上。而后,他站在麦场中间的石磙上,黑着脸说:“面对全村的老少爷们。今天,我先斗斗我的‘私’字。我这个人,大家都知道,脾气赖,有时说话不讲方式,说过错话,办过错事,这我都承认。有时候,也不是事事都能坚持原则,村里头七叔八妗子的,也有磨不开脸、碍面子的时候,这是我的错,我改!”说着,他的声音突然高了,“但是,我要说一点:这个斗‘私’会,没有错。一万年都不会错!这样的会,以后还要年年开下去。”说到这里时,他的头抬起来了,目光在会场上很快地扫了一圈。

于是,他发现,人们已有负罪感了。特别是那些女人,她们一个个都勾着头,大约心里都在默算着自己前些日子的行为。女人的心毕竟软些,到了静下来的时候,她们就开始忏悔了。

正是这种绵羊般的神色,给了呼天成一个灵感,给了他一个解决危机的思路。接着,呼天成大声说:“斗‘私’会,按国胜的说法,国胜是咱村的高中生,有思想。是那个啥?那个、那个开展思想大扫除嘛,是自己教育自己嘛。我也在会上讲了,毛主席说,是触及灵魂,不触及皮肉嘛。叫我说,‘箩’人是不对的。是谁让你们箩人哩?!净胡闹!今天,我要批评你们!”说到这里时,呼天成的目光像子弹一样射了出去,排点在那些女人们的脸上。继而,他喝道:“凡是‘箩’过人的,给我举起手!”

会场上,妇女们先是一怔,接着,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都像傻了似的!那老实些的,就乖乖地把手举起来了。可大多数妇女还都不敢举手,还在迟疑着。于是,呼天成走下石磙,缓声说:“害怕了?有啥怕的?大胆开展批评还是对的,还应该表扬嘛!就是‘箩’过人,也是人民内部矛盾嘛,有错改了就是了。再举举!”这一次,呼啦啦,又有一群妇女把手举起来了。

可是呼天成仍然没有停下来。他心里清楚,乡村里的是非,大多是女人们在枕头边上挑唆起来的。那是一股“枕头风”啊!于是,呼天成的目光像筛子一样,在人群里滤来滤去。他的眼神总是有意无意地瞥向王家妯娌们站的那一块,先是看着于凤琴的二嫂,直看着她把头勾下去,脸慢慢地红了;而后又看她的三嫂,这女人没主见,一看就把她看慌,看得她手脚都没地方放似的;接下去,他盯住了她的婆家妹子,她还是个没出门的姑娘呢,人是很泼辣的。他的视线在她们的脸上来来去去的一连滤了三遍!往下,他叹了口气,温和地说:“‘箩’了就是‘箩’了,这也不是一个人,大家都看着的嘛。承认了,还是好社员。要是不举,查出来了,那就不好了…”

突然,他用全身的气力炸声喝道:“再举一回!”

就这一声吆喝,会场上的妇女们大多都把手举起来了。特别是王家妯娌们,一个个也都把手举起来了。虽然很勉强,可到底是举了手了。于凤琴的大嫂,在举手的时候,竟吓得“哇”的一声哭了!她这一哭,就把全村人的目光吸过去了,人们都看着王家妯娌们站的那一块,看到了王家那些举着手的女人们…

到了这时候,呼天成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呼天成说:“运动嘛,大家都看见了,也不是哪个人的事。唉,都把手放下吧,这事就到此为止了。凤琴还是社员,就由队里出钱殡葬吧。有啥责任,我担着。”说到这里,呼天成话锋一转,说:“现在,大伙都跟我走!”

就这样,一村人,一村人哪!在都还没愣过神的时候,就都乖乖地跟着他走了。这就是魔力,呼天成就有这样的魔力!呼天成把全村人带到了他的家门口,紧接着,就有民兵们从他家的院子里抬出了八棵大榆树!这八棵大榆树是他连夜叫人伐倒的。当村人们看见这些榆树一棵棵从院里抬出来的时候,一下子就围上去了,一个个啧着舌说:“乖乖,都是当梁的材料哇!”

到了这时,呼天成才说:“我现在告诉大家,连续这半个多月,开会是干啥哩?是聚人心哩!聚人心为啥?一句话:建新村!”底牌摊出来之后,呼天成又说:“咱呼家堡祖祖辈辈为建宅子发愁,为宅基地闹纠纷,再不能让子孙们愁房子的事了!从今天起,咱呼家堡由村里集体建房,建排房!以后再有人来咱呼家堡参观,咱就是真真白白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了!我,作为呼家堡的当家人,今天就带个头,把俺家这八棵大榆树贡献出来,给村里建新村用!”

人心不是秤吗?人心又是多么容易称啊。八棵树,就把人心称出来了。八棵树,就买下了全村人的心。心当然不是豆腐做的,心是由血脉聚的,可血脉又是什么呢?血脉是五谷杂粮喂养的,可喂来喂去,喂的不就是一个“活”字吗?!此时此刻,人们就觉得,那八棵树已是一个巨大的数字了。那八棵树,就足以让人信服他们的当家人了。于是,人们又一次感动了,村民们纷纷说:建!天成,只要你当支书的撑住头,砸锅卖铁咱也建!

这时,天成娘从院里走出来。她出了门,就那么默默地站在门口,一句话也不说。呼天成看了娘一眼,就大声说:“娘啊,你也别怨我。谁叫恁孩儿是呼家堡的当家人哪!只要新村建成,我死也瞑目了!”

就是这么一句话,就更让村人们激动了。德顺一跺脚说:“既然要建排房,我那建房的砖瓦,也都献出来吧!”

于是,呼天成带头鼓掌!

一时,村街里又是掌声雷动!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切,在呼天成从大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想好了。呼天成在大寨参观的时候,感触很多呀!他很喜欢大寨的窑洞,那一排排新圈的窑洞,曾给了他很深刻的印象。尤其是晚上,那一排排、一层层的灯光,就像是一列列行进中的火车一样,很镇人哪!于是,在回来的路上,他就想好了,他要扒掉一家一户的旧宅,建新村。

他一定要建新村。他是一个做大事的人,他要建的不仅仅是整齐划一的房舍,他要建造的,是一座有凝聚力的“新村”!那在全国,也将是独一无二的。这个念头在他心里已经埋了很久了。现在,它越来越明晰了。他心里非常清楚,建排房并不是他的目的。首先,他要推掉呼、王、刘三姓赖以生存的基础,推掉那一直妨碍着他的“辈分”。宅子是人的基础啊,那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宅基,贯穿了多少人的血脉故事?又联络了多少亲情和纠葛?在平原的乡村,盖房是联络情感的最好时机,那时候,不管谁家盖房,凡是沾亲带故的,都是要去帮忙的。你搭把手,我帮个忙,这么丝丝连连的,就一代代永远扯不清了。那墙头上垒的并不只是黄土,那是时光、那是“辈分”、那是一姓一姓的粘连。在乡村里,那“辈分”,那扯不尽的粘连,足可以消解任何权威!那么,要真正树立起一种权威,就必须拆掉这些东西。宅基是藏人的,推掉一家一户的宅基,人就无处可藏了。到了那时候,房子是村里的,人赖以生活的基础就彻底发生变化了。

这些,呼天成是不会轻易跟人说的。

他要在呼家堡建一座理想的“新村”!

就在那天晚上,秀丫又到果园的茅屋里来了。

进了门,秀丫默默地说:“要建新村了。”

呼天成说:“是。”

秀丫说:“凤琴死了…”

呼天成突然说:“像这种人,死了也好。”

秀丫身上一寒,喃喃地说:“你太狠了。”

呼天成淡淡地说:“羊有时候就得赶一赶,你不赶,它就不走。”

秀丫默默地说:“都是个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