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天成说:“布袋,还是说了吧,这回不比往常,要是让人抓住,那事就大了!”

孙布袋抬起头,说:“俗话说,捉贼拿赃,捉奸拿双!你要是能抓住我,我也认了。”

呼天成的脸色也陡地变了,说:“布袋,你以为我抓不住你?!”

孙布袋说:“我还是那句话,捉贼拿赃,捉奸拿双。”

呼天成沉默了一会儿,说:“布袋,既然不是你,就算了。这贼早晚是会捉住的。你信不信?!”

孙布袋说:“我信,早早晚晚有这一天。”

往下,一连几天,村子里风平浪静,再没丢过什么。事一过,人心就淡了。再加上天天晚上有民兵巡逻,村里丢东西的事,也就没人再议论了。

只有孙布袋还是不依不饶,他总是给人说:“我看那贼能捉住,不信走着瞧!”

三天后,孙布袋出河工去了。

临走的时候,他对他的新媳妇秀丫说:“你怕老鼠不怕?”

秀丫说:“老鼠?”

他说:“老鼠。你怕不怕?”

秀丫说:“怕。咱这儿老鼠多么?”

他说:“夜里乱出溜儿。过去村子里有狗,狗拿耗子,现在也没有狗了。”

秀丫说:“那我不出去就是了。”

孙布袋又说:“你要见了老鼠就跺跺脚,你一跺脚我就回来了。”

秀丫说:“瞎说。那么远你能听见吗?”

他说:“我能听见。”

而后,他就背上铺盖卷扛着一张破钢锨出门了。

就在那天晚上,秀丫也出门了。

那是一个残酷的时刻,也是让呼天成一生一世都感到不安的时刻。又有谁的灵魂能放在油锅里炸呢?!然而,呼天成做到了。

就在那天夜里,当秀丫在村里寻了半夜,最后终于在队部里找到呼天成的时候,呼天成只说了一个字,他说:“脱!”没有二话,秀丫就又把身上的衣服脱了…

可是,呼天成并没有走过来,呼天成在土垒的泥桌前坐着,手里拿的是一张报纸,那时候,呼家堡就有了一份报纸,那是一张《人民日报》。呼天成拿着这张报纸,背对着秀丫,默默地坐着,他在看报。油灯下,报纸上的黑字一片一片的,一会儿像蚂蚁,一会儿像蝌蚪,一会儿又像是在油锅里乱蹦的黑豆…

呼天成一直在等着那个人。

他知道那个人是谁,也知道他想干什么。

几个月来,呼天成给自己树立了一个敌人。他发现,他是需要敌人的。这个敌人不是别人,就是他自己。他不怕那个人,他甚至可以把那个人的灵魂捏碎!可他却没有这样做,他把那个人当成了一口钟,时时在自己耳畔敲响的警钟。那人是在给他尽义务呢,那人就是他的义务监督,有了这样一个人,他就可以时时地提防另一个自己了。

于是,他把自己锯了,他把自己的心一锯两半,用这一半来打倒另一半。在经历了那个夜晚之后,他曾多次问自己,你到底要什么?

仅仅是要一个女人吗?你要想成为这片土地的主宰,你就必须是一个神。在这个时候,你就不是人了,你是他们眼中的神。神是不能被捉住的。哪怕被他们捉住一次,你就不再是神了。

很久之后,门外才有了“沙、沙…”的脚步声。

听到脚步声的时候,呼天成咬着牙,笑了。

秀丫哭了…

后来,村里就出现了一张“大字报”和一张“小字报”。那张“小字报”上画了一口锅,上边写着这样一句话:俺家的锅盖丢了!

八圈

那张“大字报”是八圈写的。

八圈原是唱戏的。早年跟过旧戏班子,是走村串巷的那种草台班,学的是旦角。八圈在班里练过软功,走路一柔一柔的,扭得很好;腔儿倒一般,沙口,小哑喉咙,唱起来咿咿呀呀,味足,很受民间的欢迎。解放前,他曾有过一个艺名,叫“浪八圈”。后来唱戏的统归了县里的越调剧团,他也就成了县剧团的一名演员,演员是演员,却没有再唱过戏。那时候,旧词不让唱了,男扮女也不时兴了,他几乎成了一个废人。在剧团里也就是跑跑“龙套”,拿拿衣服什么的。人们喊顺了嘴,八圈还是八圈,只是不再浪了。

当城里的“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时,呼家堡还是很平静的。那时,乡下人还不晓得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依旧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呼家堡又是省里定下的棉花试验基地,人们在呼天成的带领下,只是一个心眼种棉花。那会儿,呼天成还提了一个口号:种好棉花,支援世界革命!世界很遥远,革命也很模糊,只有棉花了。于是,人们就日日夜夜泡在棉花地里。

然而,八圈回来了。八圈回来那天,胳膊上戴了一个“红袖标”,那个袖标是红布做的,上边印着“红卫兵”三个字。八圈戴着这样一个袖标先是到村里走了一圈,习惯了,走路还是一柔一柔的。有老人问:八圈回来了?再唱唱那“十八摸”呗。他鼻子哼一声,理都不理。这时候,他是最怕有人说这话的。而后他又来到了棉花地边上,见村里的女人都在打花杈,就从地的这头走到那头,再重新走回来,胳膊抬得很高。当终于有人注意到他的时候,说:八圈回来了。你那胳膊上戴的是啥?八圈文化不高,就说:革命哪!城里早就革命了!于是,就有女人围了上来,听八圈说“革命”,八圈非常激动,他又有了登台表演的感觉,说了一嘴的黏沫!

他给人们说:“这叫红卫兵,懂吗?戴上这个,就是毛主席的红卫兵!红卫兵可以造反!红卫兵上街吃饭不要钱,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红卫兵可以破四旧,想砸什么就砸什么;红卫兵可以抄家,想抄谁家就抄谁的家!你们知道我回来是干什么吗?我回来是串联的,串联!懂吗?是毛主席派我回来串联的!只要戴上这个,就是毛主席的人了…”人们听得一愣一愣的,再仔细看一看他戴的“红袖标”,一个个平添了许多敬畏。八圈在人们眼里,立时变得高大了!

那会儿,秀丫也在地里打花杈呢。当她从地的那头一路掐过来时,就见一群女人围着一个眼生的人,那眼生的正手舞足蹈地给人说着什么。于是,她也走过来了,还没待她来到跟前,只听那眼生的人说:“这是谁呀?多年在外,都不认识了。”立时,那些女人们七嘴八舌地介绍说:“布袋家,这是布袋家的。”八圈的眼直直地看着她,说:“哎呀,‘牌子’这么好,怎么不学唱戏哪?可惜了,可惜了!”这么一说,把秀丫的脸说红了,她羞羞地说:“俺不会。这是…”人们又说:“这是八圈叔呀,咱这儿有名的八圈!县剧团的。现今人家是红卫兵了!”八圈又说:“刚才,你走过来的时候,我就看见了。那掐花头的动作,真是美呀…”说着,八圈就伸出手来,学了学秀丫掐花的样子,还是“兰花指”,一柔一柔、一翘一翘的,逗得女人们都笑了!一个个羡慕地说,八圈叔真是唱戏的,学啥像啥!八圈很认真地说:“这个、这个侄媳妇还真是块料子,要是不学戏,真就可惜了。”说着,又啧了啧舌儿。他这一弹舌儿,把秀丫的脸都弹红了。有人就说:“圈叔,你教教她,秀丫要是会唱戏,那才引人哪。”八圈一看再看,说:“回头吧,回头我教教你,说不定就挑到县上去了。”接着,又说“革命”,说得女人们一个个都动了心。

那天中午,回到村里,八圈又是一趟一趟地在村街里走,让人看他戴的“红袖标”。碰上呼天成时,八圈指了指他的胳膊,说:“天成,我回来了。”

呼天成笑着说:“回来好,回来好哇。”

八圈说:“天成,我回来可是要‘革命’哩,你支持不支持?”

呼天成点了点头说:“支持,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