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天成立时恼了。他大喝一声:“疯了你?!”说着,扬起手来,兜头给了他一耳光!随着那一记响亮的耳光,那把牛耳尖刀飞出去了,老曹的身子晃了几晃,勉强才立住。他眨了眨眼皮,像是刚醒过来似的,喃喃地说:“是支书,是支书哇。”说着,那身架倏尔就小下去了,小成了一个可怜巴巴的矮人。他瘫坐在地上,在身上擦了一下血手,长长地吁了口气,用讨好的语气说:“我一天都没吃东西了。整整一天,我就生吃了一个狗蛋。”

夜里,没有了狗叫,村子里一片静黑。那黑也像是没了生气似的,死哑哑的。

后来倒风了,风把那浓烈的血腥气灌进了村子。那风带哨儿,呜呜的,仿佛也带来了狗的魂灵,狗的魂灵在村街里旋来旋去,一家一家地拍打着人们的窗棂,就像是在哭着叫门…

后半夜的时候,老曹家的院门上被人摔了屎,还有人往院子里扔砖头!咕咕咚咚地响了一夜…

早上,只见一院子都是狗皮!

鸡叫时分,呼天成一开门,见老曹在他门外的地上蹲着。见了呼天成,他呜呜地哭起来了。呼天成说:“老曹,你这是干啥?”

老曹蹲在那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支书,支书哇,这、这能怨我吗?”

呼天成默默地看着老曹,看得老曹勾下头去,像孙子似的。可他一句话都没说,就走回屋去了。片刻,他披着衣裳走出来,看了老曹一眼,说:“老曹,走吧。”

老曹一怔,说:“走?”

呼天成说:“过上一段,你再回来嘛…”往下,就不再说了。

老曹明白了。

第四章 九个环节全部拿下,下台的县长又上台,变成了县委书记

死棋活走

只剩两个泥蛋了。

呼天成眯着眼,一直在看那两个泥蛋。一个泥蛋是方的,一个泥蛋是圆的,这就是棋盘上最后剩下的敌对双方…

这是平原乡间的一种棋类游戏,叫“扎方”。过去,这种游戏一般是农人在田间地头上玩的。歇晌的时候,两个人,随随便便地在地上画上一些歪歪斜斜的格子,而后再找上一些小土蛋和树棍棍(假如一方用的是土蛋,那另一方就是树棍),就那么往地头上一蹲,就开始对垒了。玩法很简易,呼天成一直很喜欢“扎方”,他年轻时就是一个“扎方”的高手。可以说,在呼家堡,从没有一个人胜过他。后来他就不常跟人对垒了,可他仍然喜欢“扎方”。于是就叫人专门做了一个简单的木制棋盘,找本地上好的黏土晒了两种泥蛋,偶尔也跟人玩玩。有时候就自己一个人玩,自己跟自己扎。于是,在呼家堡,也就有了一种呼天成发明的棋,叫做“泥蛋棋”。

县长呼国庆在一旁站着。他早就进来了,可他一直没敢惊动呼伯,就悄悄地立在那儿,看他一个人“扎方”。看着,看着,当棋盘上只剩两个泥蛋的时候,呼国庆终于开口说:“呼伯,咋还摆泥蛋呢?”

呼天成头都没抬,说:“我就是玩泥蛋的,不玩泥蛋玩什么?”

呼国庆赶忙说:“呼伯,我给您弄了副好子,玉石的。”

呼天成眼在棋盘上,默默地摇了摇头说:“咱是个土人,玩了一辈子泥蛋。别的,玩不了哇。”

呼国庆说:“看样子,这棋是和了。”

呼天成仍没有抬头,只喃喃地说:“和了?”

呼国庆轻声说:“就俩蛋…”他的意思很明白,棋盘上只剩下两个蛋了,双方各剩一子,这棋就没法走了,只有“和”。

呼天成的眉头皱了一下,慢慢地说:“和了就好,就怕和不了。”

呼国庆又瞅了一下棋盘,说:“我看和了。”

呼天成抬起头来,斜了他一眼:“你走走试试,我看你怎么和?”

呼国庆心里有事,可以说是心急如火燎!但在老头面前,他又不能表现出来。于是,他就随随便便地拿起那个黑泥蛋走了一步。

当呼国庆走了一步后,呼天成没有马上走,他只是凝视着棋盘,看了一阵之后,他才也跟着走了一步。他没有进,反而往后退了。

走了几步之后,两个子一直是进进退退的。呼国庆心不在棋上,觉得再走下去实在是没意思,这棋显然是和了。他心里有事,急煎煎的,就叫了一声:“呼伯。”

呼天成一心在棋上,连他的叫声都似乎没听到…就这么一快一慢,两人又走了几步,到了这时,呼国庆才发现,他已走到绝路上了,他被挤在了死角里,只能退不能进,眼看无棋可走了。

呼国庆一拍脑壳,笑了,苦笑。

呼天成沉声说:“当县长了,说话不要那么武断。”

呼国庆感叹道:“姜还是老的辣呀。”

到了这时,呼天成才直起身来,淡淡一笑说:“你也别臊我的气。三番五次打电话来,有话就说吧。”

在呼伯面前,呼国庆从不敢隐瞒什么。他是呼伯一手培养出来的,他知道,在老头面前,是不能说半句假话的。假如有一天他知道你骗了他,你将永远得不到他的谅解!何况,事已到了这一步,再瞒也无用哇。于是,他一咬牙,干脆来了个竹筒倒豆子,把目前的处境,甚至包括他有了一个情人的秘密,全都一五一十地给呼伯讲了…他心里说,假如呼伯要骂,就让他骂吧。

呼国庆讲的时候,呼天成一只手轻轻地拍打着脑门,两眼眯缝着,像是在闭目养神。他既不插话,也不提问,只是默默地听。一直到呼国庆说完了,他仍然是一声不吭地靠在沙发上,双目紧闭,像是睡着了。

沉默,很长时间的沉默…

呼国庆心里如烧如烤,十万火急!可他站在那里,就像个小学生似的,大气都不敢出,只有静等。

过了一会儿,呼天成坐起身来,说:“给我支烟。”

这时,呼国庆赶忙从兜里掏出一盒“红塔山”来,匆忙扯开,给呼伯递上一支,而后又点上了火。

呼伯吸了几口烟,淡淡地说:“也没什么大事嘛。”

呼国庆心里说,老头哇,这事比天都大!要是你呼伯不帮忙的话,我这县长也就当到头了。

不料,呼伯最后只说了三句话。那话断断续续的,让人几乎摸不着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