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头就有被炮弹震晕的大腮帮子,他和被俘的几个抗联游击队战土被关进一间大屋子,屋子里空空荡荡,也没有电灯,后墙上仅有一扇一尺见方的小窗户,没装玻璃,钉着碗口粗的木头栏杆。大腮帮子走到窗口向外张望,见一道铁丝网挡在眼前,远处是一马平川的荒地,一眼望不到头,甭说看见山林了,连根野草也没有,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关进来之后,看守一天给他们送两顿饭,无非就是一桶凉水,十几个发了霉的高粱面饼子,一人分一个,以此确保不让他们饿死、渴死。墙角放着一个黑不溜秋的木桶,是给俘虏大小便用的,一天倒一次,泛起阵阵恶臭。门口有军警站岗,里面的人说话声稍大,就会遭到军警呵斥。此时已然开了春,关外的深夜仍是寒冷刺骨,冷风顺着窗户飕飕地往屋里灌,众人被冻得手脚冰凉,浑身长疮。就这么日复一日,没人提审,也没人过问,好像已经被遗忘了,根本没人搭理他们,但是陆陆续续有新人被关押进来,一间屋子里挤着四十几个人,夜里睡觉躺满一地,有的还需要靠着墙角旮旯,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大腮帮子跟这些被关进来的人相互一打听,才知道全是被抓的抗联游击队和抗日的绺子。

  这些被俘的人度日如年,有时候也寻思能不能找机会逃走,可就这么一间四壁皆空的屋子,连门都不让出,肋生双翅也飞不出去,又不会遁地之术,哪有什么法子可想?众人从一开始的焦灼变得慢慢麻木,这么熬过了一天又一天,终于在一天早上,有人来提审了,把俘虏挨着个儿叫出去,有的人没过多久就回来了,有的人出去之后就没回来,听到外面一声枪响,估计是给枪毙了。众人不明所以,问活着回来的人审讯情况,那些人都说,只间了姓名、箱贯,干过什么事之类,他们没敢跟小属子说实话,至于那几个人是怎么死的,可就不知道了。

  轮到大腮帮子时已是午后,两个军警把他带出来,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进了一间阴冷的审讯室,墙上挂着各种刑具,正中间坐着一个日本军官,身材短小粗壮,脸上全是横丝肉,眼神里透着一股子狠辣,紧挨着他的是一名翻译。大腮帮子心里打定一个主意,这次一定要想方设法活下去,因为他的仇还没报。

  翻译面无表情,示意大腮帮子坐下,问他:“哪儿的人啊?住什么地方?老家在哪儿?”

  大腮帮子早就想好了怎么应对,他故作紧张,刚要从椅子上欠起身,却被身后的军警按住,他扭头看了看军警,眼神躲躲闪闪,转过头来吞吞吐吐地说道:“哎呀,长官,俺可是良民哪,俺在江上凿冰窟窿逮鱼,一不小心掉进了冰窟窿,稀里糊涂被人救了上来,就是跟俺起的那些人。俺拣了条命,又跟这些人去找俺们老乡,这不刚走没几天,就让你们抓了,俺可啥都不知道啊。”

  翻译边听边记,鼻子里哼了一声,打了个哈欠,有些不耐烦道:“你说的都是实话?”

  大腮帮子连连点头,口中附和着:“千真万确、千真万确!”

  翻译呱啦呱啦地跟旁边的军官说了一通日本话,两人对了对眼神,那个军官就一摆手,让人把大腮帮子带了回去。

  一夜无话,转天一早,外面传来一阵军靴杂沓之声,又听到哗啦啦拔下铁链子开门的响动,紧接着冲进来几个荷枪实弹的小鼻子,牵着黑背狼狗,把人一个个绑上往外拖。大腮帮子心里头一凉,暗道:“完犊子了,还是得挨枪子儿!早知如此,倒不如承认自己就是袭击森林警察队的大腮帮子,豁出去千刀万剐,好歹留个名号在世,现在倒好,直接拉出去枪毙,这可就死得不明不白了!”

  2

  大腮帮子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劲儿,小鼻子真要枪毙他们,为什么还多留一天呢?那不是吃饱了撑的吗?可是现在这样把他们往外扒拉,又是什么意图呢?胡思乱想之际,屁股上挨了一脚,一众人等就被押上了三辆军用卡车,每辆车又上来四名全副武装的军警,喝令众人就地坐好,用布条挨个把他们的眼蒙上。大腮帮子的眼眶子被布条勒得生疼,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觉汽车开得飞快,风声在耳边呼啸,飕飕地往棉袄领子里灌,冻得浑身哆嗦。这还是他这辈子头一次乘坐汽车,由于路面坑洼不平,双手被捆没办法抓住什么东西,坐在后车斗里感觉像骑在马背上,几乎每秒钟屁股都会被颠起老高,然后重重跌下,还没坐稳又被颠起来,没多久就觉得胸口发闷,恶心想吐,冒了一背冷汗,反倒没那么昏了。汽车开了很久才停下来,一车人原本就被颠得懵腾转向,一个急刹车,人都摞到了一起,再加上一直蒙着眼,全然不知身在何方,有些人受不住就直接吐了出来,其实肚子里没有什么东西可吐,只喷出来一股股浑浊的酸水,腥气冲天,惹恼了押解的军警,挨了几下重重的皮靴。军警扯下这些人眼上的布条,命令他们从车上下去。大腮帮子趁机偷着往四周瞧了瞧,见军警站成一排,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众人。眼前是个火车站,铁轨上停着一列长长的铁皮闷罐车,得有二十多节,车身颜色说青不青说黑不黑。军警连蹦带打,把这批人撵上节闷罐车,随后“砰”的一声关死了车门,可能意识到自己暂且死不了,有人竟然哭出了声。

  车厢中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大腮帮子先上的车,摸索着靠在车厢最里面的角落坐定。随着一声汽笛长鸣,火车哐哐当当地开动了一开始慢慢悠悠、晃晃荡荡,没一会儿便平缓下来,坐在闷罐车里倒比觉不出开得多快,那感觉和坐在卡车上完全不一样,眼前漆黑一片,如果不是火车的摇晃以及轰隆隆压过铁轨的声响,和关在牢里没什么分别。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感觉列车停了下来,咣的一声车门打开,一道强光照得车上的人睁不开眼,又有十几个人被塞进车厢,随后爬上来一个小鼻子,手上提着大篮子,发给他们一人一个又于又硬的高粱饼子,拎上半桶凉水放到车门口。众人也是饿急了,抓起饼子狼吞虎咽,噎得直打嗝,又灌了一肚子凉水。片刻之后,车门咣的一声再次合拢,车厢中又是一片漆黑。

  闷罐列车就这么走走停停,每停下一次都有人被塞进来,直到车厢里挤满了人,再没有闪转腾挪的余地,拉屎撒尿也别想下来,就在车厢里。闷罐车里不通风,又挤满了人,臭气熏天的味道,几乎可以把人呛死。坐在门口的几个人不死心,想把车门砸开跳车逃走,可是手无寸铁,几个人轮番上阵,连踢带砸,折腾了半晌,车门仍是一动不动,只得作罢。车厢里死气沉沉,虽然是一起被抓来的同胞,却没有一个人开口交谈,除了痛苦的呻吟低哼,就是紊乱的鼻息和鼾声。

  大腮帮子在饥肠辘辘、半睡半醒之中一直在琢磨一件事:关东军为什么不杀他们这些人,究竟想把他们带去什么地方?闷罐列车不知道开了多少天,终于不再往前开了,一打开车门,就听见底下有人叽里呱啦地叫喊,让他们从车上下来。大腮帮子本来就坐在车厢的角落里,所以是最后一个下车,瞅见车厢里七八个人一动不动坐在原地,那些日本兵伸手一推就直挺挺地倒了,原来已经死了多时。大腮帮子没想到一路上身边死了那么多人,再往周围一看,心里头又是一惊,站台上隔四五米就有一个日本兵站岗,手里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有的还牵着狼狗,虎视眈眈地警戒。二十几节车厢里的人鱼贯而出,整个月台上站了上千人,一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东倒西歪,像要饭的一样。大腮帮子低头往自己身上啾了瞅,也是那么埋汰,甚至还不如别人。紧接着,他和其余的人被押上汽车,又蒙上眼开了七八个小时。

  经过几天几夜的折腾,再次下车的时候,大腮帮子两条腿已经比面条还软,脚底下踩了棉花套似的,周身乏力,头晕目眩,站着就要摔倒,他身旁除了一同被俘的几个抗联战友,又多了几十个不认识的人。众人置身于一处山沟之中,周围是木栅栏和铁丝网围成的院子,院子挺大,但是空空荡荡的,仅有几排破破烂烂的土坯房,远处群山叠嶂,山沟外边有一条大河,可以听见哗哗的流水声。在这一瞬间,大腮帮子脑海中涌现出十几年前,他跟随父亲从山东老家初到关东大地时的茫然之感。只是此时非彼时,他也明白好汉不吃眼前亏,决定先瞧瞧小鼻子如何发落再说。日本兵给众人分了屋子,一间不大的屋子里住进去四五十人,屋里黑咕隆咚,搭着对面炕,不过没生火,每个人分到一件旧衣服,一双旧翻毛皮鞋,一条草黄色的军用旧毛毯,上边大窟窿小眼子,带有一股浓重的霉味儿,不知被多少人用过。安排好铺位,众人被要求立即换上衣服和鞋子,然后在院子里排队集合。在全副武装的日军押解下,排成一排,绕到半山坡上,那是一处隐藏在山丘间的工地,不计其数的劳工正在干活,工地上暴上扬尘,隐约可以看出修筑的是炮台和掩体。

  大腮帮子他们这批人刚到目的地,还没等进屋喘口气,就被要求立即干活,周围全是端着刺刀枪的小鼻子和一条条凶悍暴躁的大狼狗,山顶还架了机枪,众人无法反抗,为了活下去,只得逆来顺受。一个穿日本军装、胖乎平、看上去有四十多岁的翻译,把这群人分成两组,一组人发了铁锹、抬筐,到山坡上挖石头,再抬上挖出的石头,沿七扭八道的山路返回工地。另一组留在原地,和之前就在工地上的劳工们一起干活。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土腥味,有一名日本工程师指挥众人把水泥、沙子、石头搅拌在一起浇筑炮台,炮台规模很大,上边是圆的,底座是方的,异常牢固的水泥墙足有二尺多厚。

  劳工们每天早上天蒙蒙亮就出来,来到工地上分发工具开始干活,一直干到天黑透了才收工,先收回所有的工具,逐一清点无误,一件也没少,劳工才被允许返回营房。有一天早上集合的时候,几名劳工手脚慢了些,有个叫山田的日军曹长,就叫所有劳工面对面站成两排,互相抽嘴巴,谁打得不够狠,就要再相互多打三个,他在旁边给这些人计数。这个山田又矮又壮,长了两条罗圈腿,粗眉毛,小眼睛,嘴唇上方留着一撮卫生胡。他的脾气非常古怪,一天傍晚,劳工们或蹲或坐,在院子里休息,山田走过来掏出枪,二话没说对准一个劳工的脑袋开了一枪,其余的人都惊呆了,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既不敢动也不敢出声,生怕山田调转枪口再给谁一枪。山田把手枪枪管凑到嘴边,轻轻吹了两口气,扭过头若无其事地走了。类似的事情不时发生,劳工们命悬一线,噤若寒蝉,敢怒不敢言。但是相比而言,被山田直接枪毙这种死法,反而挺轻松的,所谓一死百了,活着的人却生不如死。劳工们私底下喊那个穿军装的翻译官二鬼子。这个人比小鼻子更坏、更狠,驻扎在此的日军守备队,主要是防止劳工逃跑或消极怠工,并不成天折磨劳工,有那工天还不如歇着,可这个二鬼子却以摧残劳工为乐,借监工之名,整天拎茶皮鞭在工地上来回溜达,看谁不顺眼,找个借口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抽打,打得那人皮开肉绽,还用穿着军靴的脚尖猛踢,拿人当牲口一样虐待。劳工们不敢反抗,心里可恨上他了,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日复一日的重体力活,给的食物却少得可怜,一天三顿饭,早晨一碗高粱米饭,说是一碗,也就比半碗多一点,中午两个劳工分一个窝头,晚上更惨,没有主食,只有一碗稀汤寡水的玉米粥,拿盐水泡黄豆当菜,每个人分一碗底儿黄豆。众劳工肚子里一滴答油水也没有,吃多少粮食也觉得饿,何况给这点粮食还不够塞牙缝的,很多人饿得受不了,就到山坡上找野黄花菜、野蘑菇吃。那个翻译官看到之后哈哈大笑,看着这群人屁股朝天趴在山坡草地里找食物,说这些人像牛马牲口一样,以后就不用吃饭了,投点草料喂喂就行。有的劳工累吐了血,还得照样出工,干不动就挨打,挨完打工作量还翻倍。有的人干着干着活,一头倒在地上就死了。死尸就由别的劳工抬到山坡上,倒上煤油烧掉。有个劳工饿急眼了,扯住火中的死人大腿就咬,吃得满嘴流油,把在场的人全看傻了,不论怎么拽他打他,就是阻拦不住。眼瞅又到了夏天,山里的小咬、蚊子越来越多,有不少劳工得了霍乱,全被拖走活埋了。

  身边的人一个个不明不白地死了,活着的人还得给小鼻子做劳工,当牲口使,整天担惊受怕,指不定哪天就得吃枪子,这日子就不是人过的。大腮帮子和他的几个战友有心逃跑,无奈劳动营看守得非常严密,周围一圈铁丝网,网子上挂满了空罐头盒,一碰就响个不停,谁也别想从铁丝网上翻过去。大门口有哨兵站岗,稍远点还有木架子搭起来的观察哨,山里到处是带着狼狗的巡逻队,外出干活的时候,总有机枪架在旁边,一有情况就会对准劳工扫射,很难找到逃跑的机会。陆陆续续也有别的劳工往外逃,被当场打死还好,一且被抓回来,山田就想尽办法折磨那些人,把人大头朝下倒吊起来,或灌煤油、灌凉水,灌大了肚子再解开绳索扔在地上用皮靴踩踏,几脚下去,内脏在肚子里面就炸裂了,人被活活踩死。还有逃跑的人被抓回来,小鼻子让那人把鞋脱下来,光着脚站在雪地里,被冻得半死,或者把人的双腿锯掉,丢在营房工棚里不再管他死活。面对这触目惊心的情形,很多人打消了逃跑的念头,只觉得此生再无机会重见天日,行尸走肉般继续在劳动营中干活。有这么一天,几个劳工被派到远处去干活,等到晚上回来,其中一个凑到大腮帮子耳边,小声跟他说了一件事。今天带他们出去的小鼻子,放军犬去追野兔,跑得太远了喊不回来。小鼻子挺着急,边追着开枪,一边叫着那条军犬的名字,可是追到河边就不追了,也不开枪了,悻悻地往回走。这个劳工胆子大,也会说两句日本话,就问小鼻子为什么不开枪也不追了,那个小鼻子说漏了嘴,说河对面就是苏联!

  3

  没隔几天,大腮帮子和另一个劳工被两个小鼻子带出去,到附近一个孤老头家碾棒子面。归大屯以来,住在附近的老百姓已经被清了户,留下这个开碾坊的孤老头子,就是为了给劳动营碾粮。一行四人用小车推了十几麻袋玉米粒来到老头家,两个小鼻子躲进屋里抽烟休息,大腮帮子他们在门口干活。那个老头相面似的,打量了大腮帮子二人良久,低声问他们:“你俩咋还不跑呢?等这个地方的活儿干完了,你们一个也活不了!”大腮帮子何尝不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无奈没有想出逃命的法子,见这老人主动搭茬儿,不知是何用意,随口应了一句:“这地方设下了天罗地网,与其逃跑不如多下力气干活,活干好了,兴许还能给条活路。”老头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叹了口气,又告诉这俩人:“上一拨劳工干完活儿之后,小鼻子说他们干得好,要犒劳他们,就把白面倒进石槽里头,让伙夫蒸馒头。有一个劳工发现日本人倒白面时往里边撒了什么东西,担心是毒药,告诉大伙千万别吃,又怕被小鼻子知道,就在烧火时把馒头扔进火里烧了。有三四个劳工因为嘴馋,又认为自己干活出力,接下来会被送去别的地方干活,非要吃馒头不可,吃完转天就死了。没吃馒头的劳工原本以为会逃过一劫,谁承想一个也没活,全让小鼻子带到后山,拿机关枪突突了,吃了馒头起码还落个肚圆。小鼻子这个工程是保密的,一个活口也不会留!我这把老骨头也就交代在这儿了,反正我也想开了,跑出去也活不了几天,你们年轻,可得想法子跑,不能就这么等死啊!”

  大腮帮子虽然早就知道干这个活儿不会有好结果,可听老头这么一说,心头还是紧了一下,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口中喃喃自语:“倒是想跑,往哪儿跑呢?”老头说:“往俄国大鼻子那圪垯跑啊。”大腮帮子又问:“大鼻子在哪儿?”老头伸手一指,说河对面就是苏联,对面的山上有个哨所,山底下是林子,跑过去就安全了。大腮帮子听完心里一动,觉得这是一条生路,一旦跑到河对岸,小鼻子就不敢开枪了,更不敢追过去!老头的话就像寒夜里的一撮小火苗,引燃了大腮帮子心中那团逃出生天的熊熊烈火。

  根据前后两次得到的消息,可以确定河对面就是苏联,大腮帮子这才想明白,小鼻子造的炮台,是为了在边境上阻挡苏军,所以在东北和华北等地抓了大批劳工,连同战俘在内,全部送入劳动营。当初关东军没杀他们这些人,因为这些战俘死了也就死了,还不如让他们在这儿干活,累不死的再杀掉灭口。又转念一想,怪不得他们在山上挖坑一律用铁锹、钎子,而从不用炸药,就是怕被河对面的苏联人听到。逃到那边是死是活不好说,留在劳动营可只有死路一条。大腮帮子心里头打定了一个主意一无论如何也不能死,不替江上飞报了仇,可没脸去下边见江上飞。

  当天夜里回到劳动营,大腮帮子和一同被俘的几名抗联游击队战友商量如何出逃,那几个人当然也想逃命,从来到劳动营的第一天开始就想逃,不过谁也拿不出什么好办法,干脆分头各自琢磨,每天收工回来砰头。这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大腮帮子用胳膊肘推了推旁边的抗联战友,这个战友大名叫周重,性格沉稳,说话文绉绉的,大家都管他叫老周。老周四十岁上下的年纪,中等个头,皮肤黝黑,一张脸轮廓分明,眼窝深陷,两眼贼亮。大腮帮子听他念叨过以前的经历,九八事变爆发之时,他是冯庸大学的教师,关东军冲进冯庸大学,将校长冯庸带走软禁,把校舍改成了飞机修理厂,老周和部分师生一起在马三家子火车站乘车撤到北平。后来冯庸逃出虎口,组织冯庸大学抗日义勇军,老周和很多师生投笔从戎,一起回东北报名参军,后来又加入了抗联,跟小鼻子打了这么多年,在枪林弹雨中摸爬滚打的战斗经验极为丰富,只不过他是近视眼,看不清太远的地方,眼镜在刚投军的时候就跑丢了,看东西有些模模糊糊。

  大腮帮子低声告诉老周,他想出了一个逃出劳动营的法子,就把自己掌握的情况一五一十跟老周说了,可以往大鼻子那边逃,但是一两个人不成,以往在黑瞎子沟打猎的时候,如若对付大兽,仅凭一个猎人单打独斗没把握,就必须围猎,群起而攻之,对付劳动营里全副武装的守备队也一样,得让大伙儿拧成一股绳。

  老周觉得大腮帮子说得在理:“不过咱们这些人就是一盘散沙子,怎么能让大伙儿齐心协力呢?”你想啊,劳动营中这么多的劳工,不仅有抗联的,还有很多从东北华北地区抓来、骗来的农民,年龄最大的五十几岁,最小的只有十五六岁,各人的想法不一样,手上连根烧火棒子也没有,平时又禁止相互交谈,顶多在睡觉的时候商量几句,可是干了一天的活,一个个累得筋疲力尽,哪还有力气说话?即使能传达出去,也难保每个人都能响应这个计划。

  大腮帮子早就打定了主意,有多少人愿意跑就带多少人跑,他让老周和他一起暗中联络其他劳工,等待暴动时机,到时候统一行动,杀小鼻子夺取武器,逃过河去求生。两人又商量了一番,第二天吃饭之时,趁无人注意,先通知了抗联游击队的几个战友,让他们分头打听劳工里面谁当过兵,谁是普通农户,谁会开枪,谁会打猎。白天说话不方便,到晚上睡觉,大腮帮子、老周和另外几个战友换了铺位。大腮帮子挤到一个叫齐二虎的劳工身旁躺下。齐二虎也就是二十出头的岁数,个子不高,人长得敦敦实实,虽然饿了那么久,体格仍然不错,为人热心开朗,尽管身处逆境,却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从不愁眉苦脸。大腮帮子早想好了,逃跑时一定要拉他入伙,悄悄问他:“二虎,你打过仗吗?”

  齐二虎是山东人,算起来和大腮帮子还是老乡,平时哥儿俩挺投脾气,当下也不隐瞒:“八路军第一次到俺们村的时候,俺就投了八路,跟小鬼子干过几仗,后来赶上大扫荡,队伍被打散了……”

  大腮帮子没想到这齐二虎看上去愣头愣脑,却是个正规军,心里头挺高兴,接着问他:“杀过小鼻子吗?”齐二虎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大腮帮子说:“咱不能在这等死,得想个法子逃出去!”

  齐二虎一听这话,腾的一下翻身坐起,“太好了,俺不怕死,弄死一个够本,弄死俩赚一个!大哥,俺就跟着你干!”

  大腮帮子忙用手捂住他的嘴,拉着他躺下,“你先沉住气,我们几个已经商量好了,有一条可行的计策,只等时机到,咱大伙儿一齐动手,可别走漏了风声!”齐二虎闻言兴奋不已,又不敢声张,伸手在大腮带子肩头用力捏了一把。

  就这么一个找两个,两个找四个,很快串通了住在同一个屋子里的四十几名劳工,没有不愿意干的,因为谁都明白,干完了活不是枪毙就是活埋,逃得出去最好,逃不出去整死几个小鼻子出口恶气也值了,兔子急了尚且咬人,何况这些受尽折磨的劳工?过了没几天,劳动营的守军换防,调来了另一支守备队,只有曹长山田和朝鲜翻译官留任。刚调来的守备队还不熟悉地形,正是劳工逃跑的最好时机。大腮帮子和他的几个战友,召集众人发出号令,转天晚饭之后回到营房,等到信号就展开暴动,按照之前布置的任务分头行事,谁也别犹豫,能否成功在此一举!

  第二天来到工地上,劳工们都抑制着自己内心的兴奋,尽量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和平常一样地干活,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各自挑了块拳头大小、一端带尖的石头藏在身上。天黑收工回来,大腮帮子和齐二虎去伙房,拎上两大壶开水出来,进了翻译官的宿舍。伺候洗澡水是劳动营的惯例,一天得送两趟热水。他俩进到屋中,瞧见翻译官正在澡盆中闭目享受,二人互相使了个眼色,走过去一左一右兜头浇下两壶滚沸的开水。没等翻译官叫出声来,齐二虎举起手中石头,砸了他一个脑浆迸裂,澡盆里的热水瞬间染成了淡红色。两个人随即将死尸从澡盆中拖出来,拖死狗一样拖到屋角,借着沸水冲烫的劲儿,大腮帮子从翻译官头顶上扯下一大块头皮。出来关好了门,若无其事地回到营房,把头皮扔在地上,告诉其余的劳工,已经干掉了那个二鬼子。几乎所有人都憋着气要跟翻译官拼命,宁可不跑也得弄死他,这等于了却了众人的桩心愿,也等于绝了后路:必须从劳动营里冲出去!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一众劳工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焦灼不安,既担心翻译官的尸首被人发现,也担心逃亡不能成功。好不容易挨到守备队宿舍的灯灭了,有人按捺不住就要坐直身子,大腮帮子让众人先别动。足足又等了半个时辰,老周走出营房,装作要上茅房,一只手揣在裤兜里,直奔守在门口的卫兵。劳动营规定夜里去茅房必须两人同行,大腮帮子也跟了上去,守卫的小鼻子并未阻拦。他俩走到这个小鼻子跟前,老周点头哈腰地把手伸到嘴边,做了个抽烟的动作。这个守卫今夜心情似乎不错,伸手往兜里掏烟盒。大腮帮子趁机握住那块又坚又硬的石头,狠狠拍在守卫脸上,一下子就把对方的脸戳了个稀烂。二人顾不上看这个小鼻子死没死,上去抢了步枪,扯下子弹带背在身上。

  营房里的人见大腮帮子得了手,立即冲出来,闯入不远处的守备宿舍。宿舍里漆黑一片,十来个卫兵鼾声如雷,一排枪支整整齐齐立在墙边。众劳工一拥而上,惊醒的卫兵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衣服也来不及穿,就和劳工们扭打在了一处,整个宿舍里乱成一团。劳工们有备而来,人人手里拿着一块大石头,人数上又占了绝对优势,再加上背水战,就是豁命来的,所以很快占了上风。曹长山田平日里作恶太多,当场被几个劳工砸成了肉泥,其余卫兵死的死、伤的伤,枪支和刺刀尽数被夺。大腮帮子等人不敢恋战,指挥劳工们尽快逃出守备宿舍,一群人发疯一般舍命狂奔。住在其他营房的劳工们可能也听到了外头的响动,很多人跑出营房,眼看有人暴动,此时不跑更待何时,两百来号劳工洪水决堤一般冲出劳动营。

  大腮帮子带领众人跑出山沟,老周和齐二虎等人殿后,众人撒腿狂奔,没过多一会儿,就听到身后引擎轰鸣,紧接着枪声大作,尖利刺耳的警报划破了夜空。众人边跑边回头看,竟然追来四五辆汽车,上头全是小鼻子。他们这个劳动营的守备队,往常只有十几个小鼻子,看来是发现暴动的卫兵打电话通知了守卫要塞的关东军,边境守备队在车楼子上架着机枪就追过来了。黑夜里机关枪的火舌一阵突突,手电筒和车灯的光束乱晃,接连有数名劳工被子弹撂倒,还有腿脚慢的、身上有伤带残跑不动的,不幸跌倒在地被生擒活捉,想必只会死得更惨。在当时这种情况下,根本顾不得谁掉队了,大腮帮子带着众人拼命跑进一小片树林子,汽车被阻挡在林子外边,关东军纷纷跳下车,一边追一边开枪。

  逃到河边的时候,队伍已经跑散,大腮帮子身边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十几个人,很多人把鞋都跑没了,赤脚站在河滩上,原本跟在后头的老周和齐二虎全不见了人影。大腮帮子顾不上多想,喘了几口粗气,告诉身边这些人:“你们听我的,我说咋跑就咋跑,再也不能跑散了!”众人连声答应。借着月色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地形,此处河面宽阔,水流很急,大腮帮子一问才觉不妙,连同他在内一半以上的劳工不会水,只得又带众人顺河岸继续往东跑,想找个水浅的地方渡河。正当此时,一阵狗吠声由远而近,众人听出来是小鼻子的军犬,一步也不敢停留,万幸前边有一处浅滩,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水中的大石头。追兵越来越近,只能在此处冒险渡河。大腮帮子让众人先走,他和两个有枪的抗联战友阻挡追兵,转过身来一边开枪一边往河里退。这片河水不深,刚刚没过胸口,但是水流十分湍急,仨人硬着头皮互相拉扯,拼命逃到了对岸。追兵赶至河边,却不敢朝这边开枪,也不敢过河,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渡河到了对岸。

  大腮帮子这十来个人逃出虎穴,挣扎着朝前面跑,可是没走多远,前路就被道一人多高的铁丝网挡住了,众人撕扯了半天,发觉这道铁丝网结实无比,凭他们不可能打开,有人出了个主意,把衣服脱下来搭在铁丝网上,垫着爬到高处,再翻过去。他们刚爬过铁丝网,就听见前边一阵枪响,大腮帮子身上一激灵,以为小鼻子追来了,再仔细一看,国来冲过来的是一队骑兵,一边朝天放着空枪,一边用俄语大声喊叫。出同时,一束探照灯的白光投射过来,落在众劳工身上,照得人睁不开眼。看来夜晚的枪声惊动了边境的苏联守军,既然逃到人家的地盘上,只能听之任之了,是福是祸谁也说不准。几个苏军骑马来到近前,前面带队的是一名军官,打手势让众人放下枪。大腮帮子把枪和子弹袋都扔到地上,张开双臂转了一圈,双手击掌,以示手中没有武器,又示意身旁其他劳工照做。那个军官拨转马头,吩咐两个士兵下马,捡起劳工们抢来的步枪和军刺,又示意大腮帮子等人跟他走。

  一路前行,进了一处哨所,夜色中隐约看出这是一排规规整整的砖房,门前两列整齐的白桦树。一个军官把众人带进屋内,见他们身上的衣服、鞋子全湿透了,滴滴答答直往下淌水,还有人赤着脚站在地上,就派人点上炉火,给他们先烤火取暖。这么一来,大伙儿心里就踏实多了。没想到刚把衣服烘干,就进来一队士兵,不容分说把他们绑了个结结实实,又蒙上双眼押出哨所。大腮帮子想不明白大鼻子要干什么,走到这一步,是死是活只能听天由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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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腮帮子等人被绳子拴成一串,深脚浅脚走了半个多小时。等到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有人摘下他们脸上的布条,大腮帮子揉了揉眼,见自己置身于一间大屋子之中,屋顶上一长溜吊着三个电灯泡,整个屋子里被照得灯火通明,有二十几个人靠墙根蹲成一排,正是另一批逃出来的劳工,老周、齐二虎也在其中。等带他们进来的士兵转身离开,三个人紧紧抱在一处,眼泪差点儿没掉下来,真以为再也见不着了。大腮帮子问他们这里是什么地方,他们也不清楚,老周安慰大家别担心,虽说前途未卜,总不至于比关东军的劳动营更可怕。

  一众人等被关在这个大屋子里过了一夜,第二天被逐一带出去,到另一间屋子接受讯问。负责审问大腮帮子的军官,身材消瘦修长,鼻子又尖又高,嘴唇上留着两撇小胡子,穿身黄绿色军装,领章上别着一颗黄澄澄的星星。军官旁边坐着一名穿便装的翻译,黑眼珠子黑头发,是个中国人。事到如今,大腮帮子觉得没什么可隐瞒的,就实话实说,把自己如何参加抗联,如何被俘当了劳工,如何杀了看守越过边境线逃到此处的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军官又问他工事的情况,大腮帮子如实描述,他们干活的地方,主要是隐藏在山坡后面的炮台和地下通道。

  接下来的几天,苏联人仍反反复复提审他们,问的还是这些问题,倒不为难他们,给他们发了全身上下的衣服鞋袜,渴了有水喝,饿了给块黑面的大列巴,晚饭人一碗汤,味道浓郁,比他们在劳动营吃的好多了。在讯问的过程中,大腮帮子得知他们逃生的那条河叫瑚布图河,“瑚布图”是满语,意为“流淌沙金的河”,所以这条河又叫乌沙河,属于绥芬河支流。

  问讯大约持续了十天,大腮帮子被问了不知道多少遍,他也说不出别的,只能一遍又一遍重复,他闹不明白,这群大鼻子是没长记性还是有意为难人,同样的问题为什么要问上八百遍?终于在一天夜里,那名军官带着几名士兵来到他们住的屋子门口,拿出一本名册点名。大腮帮子、齐二虎、老周和另外十几个人被叫出来,当了这么久的俘虏,大腮帮子已经见怪不怪,知道又要转移了,不出所料,一干人等被带上了等在外面的一辆军用卡车,卡车把他们拉到火车站,又在士兵的押送下,来到了一个非常远的地方,并被关进一栋五层大楼。大腮帮子、齐二虎、老周和另外两个劳工关在一个房间,门窗上全装了铁栏杆、铁锁。自此以后,又换了一个军官和一个翻译,继续进行无休无止的讯问,问的内容一成不变,大腮帮子答的也还是那些个情况一怎么参加的抗联,怎么被关东军抓住,怎么当的劳工,怎么逃到了这里……

  大腮帮子惯于在深山老林中与狼虎豹打交道,一连多少天关在屋里,胳膊腿都伸展不开,憋得浑身难受,再加上对方没完没了地问他相同的问题,实在是忍无可忍,再问什么他也不说了。

  军官不急不恼,让翻译告诉大腮帮子:“你无法证明你的身份,所以我们要进一步审查,你是否是日军间谍,即使不是,你也是非法持枪越境,按照法律,你将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