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腮帮子落入金眼子,已知难以幸免,只是大仇未报,这么死可太窝囊了,悔不该误信打闷棍的山狗子,如今还得捎上塔什哈一同送命,到了阴间地府如何跟媳妇儿和老丈杆子交代?越想心里越后悔,可是事到如今,再说什么也来不及了。他的身子飞速下坠,原以为在劫难逃,却不料扑通一声落入了泥水之中。
从清代开始闯关东的穷苦人,多以四大行业为生,一是木帮,二是粮帮,三是参帮,四是金帮。有相当一部分人分布在夹皮沟、老金沟、二道甸子、王家店等地的沟沟坎坎,由金把头带着,看山、看地、看草木、看流水,找到金脉之后拼命往深处挖,只盼挖到金子回老家买房子置地。可是挖金子就是挖钱,这个行当历来被官兵、金匪死盯着不放,历尽千辛万苦挖出来的金子,要想带出关卡,无异于骆驼穿针眼儿——比登天还难。有人把金子藏进大车轱辘里,或者藏进猪大肠,再吞进肚子,可是金匪、官兵个顶个是火眼金睛,不论矿工想到什么法子,他们一早就想到了前头,抓住藏带金子的一概往死里整。实在没辙了,金帮的人就拿命换金子,一伙人立字据抓阄,抓中的人吞金而死,其余的人把尸首运出关卡,再把此人开膛破肚,抖落出金粒子,抽中死签的人家中妻儿老小也能分得一份。如此前仆后继,在深山老林中挖了这么多年金子,留下了数不清的“金眼子”。
大腮帮子和塔什哈掉入的这个金眼子,已经废弃了很多年,洞内渗水严重,洞底有积水,层层叠叠的枯枝烂叶沤成了淤泥,如同铺了一层软垫子。大腮帮子跌落下来,触到水面的一瞬间心中一喜,虽说不擅水性,总好过摔在乱石巨岩上拍成肉饼,可是这个念头还没转完,已然灌下一肚子腥臭无比的泥水,心里一阵恶心,五脏六腑齐往上翻。他急忙闭住气,伸手在四周一通划拉,摸到早他步被踹下来的塔什哈。塔什哈也不会水,早已乱了分寸,在水里拼命扑腾。多亏了积水不深,只是水底淤泥太厚站不住脚,吃不上力,又黏糊又滑腻,一踩一出溜。大腮帮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拖着塔什哈从泥潭中挣扎出来,互相搀扶着站直了腰身,两个人呕出几口脏水,抹去脸上的淤泥,但见四周漆黑一片,借着头顶上洞口射下来的微弱光亮,隐约看出洞壁十分光滑,并无可以攀援之处,除非插上双翅,否则别想上去。
塔什哈连续受到惊吓,丢了好不容易得来的财宝,又吃了一肚子脏水,整个人已经懵了,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大腮帮子怕他一头栽倒,就将他扛在肩上,试探着往前走,找找有没有出口。无奈金矿中黑灯瞎火,又没有灯烛照亮,任凭他瞪大了双眼,周围仍是黑漆漆的一团,摸黑乱走也不是办法,正在一筹莫展之际,突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咳嗽了一声。大腮帮子长年在山中打猎,耳力出众,虽然看不见对方,却已听出是先前掉下来的董阴阳,此人挨了山狗子一枪,翻身落入金眼子,居然没死?
大腮帮子心想:“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董阴阳是盗墓吃臭的土贼,常在阴阳两界行走,熟识地底下的情形,有他带路说不定可以脱困!”他循声蹚着淤泥一步一滑走过去,伸手一抓,果然抓到一个人,满身的臭泥,往脑袋上一摸,还真是董阴阳。
按顺序来说,他们这三人之中,头一个掉入金眼子的就是董阴阳,他挨了一枪没死,倒不是有法术神通护体,只是那一枪碰巧打在了揣在怀中的罗盘上。董阴阳本没有受伤,只是中枪之后脚底下站不稳,再加上又惊又吓,一头跌下金眼子,摔在泥水之中。他命大没死,却已成了惊弓之鸟,坐在坑底正不知如何是好,就听扑通扑通两声闷响,接连又下来两位。因为不知后边下来的人是敌是友,所以躲在一旁没敢动,但是坑洞中积水实在太臭,方才又灌了一肚子脏水,憋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咳了一声,这才被大腮帮子发觉。大腮帮子扶起董阴阳,告诉他山狗子的所作所为。董阴阳气得火冒三丈,咒骂道:“挨千刀的山狗子,等我出去开坛作法,调来天兵天将整死他,再挫骨扬灰,定让他万劫不复!”
等董阴阳骂不动了,大腮帮子问他有没有法子出去?董阴阳也束手无策,困在全是泥水的坑洞中什么都看不见,身上带的火折子已被泥水浸透泡烂,罗盘又被打坏了,分不出个东南西北,如何能够找到出路?此刻他身上又湿又冷,冻得上牙磕打下牙,浑身瑟瑟发抖,难以在水中久留,仗着常年掏坟抠墓,一对贼眼可以在暗中见物,就带大腮帮子和塔什哈摸至坑洞边缘,抓挠到一根从洞壁边缘伸展出来的老藤枯根,借力爬上一处较高的土墩子,双脚终于落了实地。合该这三人走大运命不该绝,董阴阳发现土墩上居然有挖金之人留下的火烛,忙交给大腮帮子点上。三人眼前有了光亮,胆子都大了几分,胡乱挤了挤衣服上的泥水,借着火烛的光亮,从各处壁洞中捡到一些破布条子和灯油,捆成几根火把,开始在洞中寻找出路。
当年挖掘金脉留下的矿道蜿蜒曲折,到处是岔口,有的岔口很浅,有的却深邃无底,还有许多裂开的山缝,连在一起如同迷宫,在这样的地方走不多久便已晕头转向,如果把这些岔口挨个试着走一遍,恐怕三天三夜也走不完。三个人越走心里越没底,就在此时,忽听洞道深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但是相距较远,听得不太清楚。他们以为仍有人在金眼子下挖金,真要是那样可就有活路了,立即顺着声响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过去,钻入一个颇为宽阔的大石窟,没等看清楚地形,猛觉一阵腥风扑面,手中的火把一齐暗了下来!
大腮帮子发觉不对,来不及再叫其余二人闪躲,一只手将塔什哈拽到身后,同时将另一只手的火把掷了出去,但见一头异兽,牛首虎驱,血口獠牙,双目如炬,肋生肉翼,周身挂满了闪烁的岩金,如同披挂金的凶神恶煞。
那个恶兽往旁一跃,避开了大腮帮子扔过来的火把,走在前边的董阴阳才没让它扑中。大腮帮子射猎多年,可从没见过这东西,只是山中猎户相传,金穴中有凶兽名为“獴烈”,个头比牛犊子还大,恶尤胜虎豹,受了地脉中的金气,鳞皮如铁,刀枪不入,常吃毒蛇,有剧毒,倘若被咬上一口,那就别想活了。不过并非无法对付,此兽两肋肉翼之下各长一孔,形似疮疤,是其命门所在,平时将肉翼垂下遮住命门,常人不明所以,如何找得到它的破绽?这头獴烈躲过火把,展翼掉头咬向董阴阳。董阴阳吓得跌坐在地,双手抱着头缩成一团。大腮帮子长年打猎,对付猛兽他可不怵,不过鸟铳已无从找寻,身边能用的仅有柄猎刀,他眼明手快,趁地上的火把还没熄灭,窥准獴烈肋下的圆孔,拔出猎刀猱身而上,一刀插了进去。这柄猎刀是当年老把头铁腿索爷给他的,硬木手柄,黄铜护手,刀身有尺把长,刀背上血槽凹陷,不敢说削铁如泥,也绝对是一柄利刃。大腮帮子走到哪儿都带在身上,人不离刀,刀不离人。獴烈命门中刀,发出连声咆哮,震得几个人耳膜生疼。大腮帮子并不撒手,攥紧刀柄用尽全力通搅动。獴烈疼痛难忍,兽躯一抖,将大腮帮子整个身子抛了出去,背心重重撞在岩壁上,发出一声闷响,当时就觉得眼前一黑。此时的獴烈再也支撑不住,跌倒在地翻滚摔打,由于它体形硕大,在石窟中东撞一头西撞一头,发出咚咚巨响,致使洞壁上的沙石纷纷掉落,犹如山崩地裂,但已无力攻击对手,挣扎了多时,终于倒地毙命。
塔什哈在一旁吓得够呛,见獴烈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仗胆捡起地上的火把,跑到大腮帮子身边扶他起来,揉搓前胸拍打后背,大腮帮子被方才这一摔疼得龇牙咧嘴,好在没有伤及筋骨,喘了几口粗气,这才缓过劲儿来。二人又寻到趴在地上的董阴阳,正想伸手去拽,却听有人在身后叫他们:“老三、老四!你俩干啥去?”大腮帮子和塔什哈不觉一愣,心中大骇:“既然董阴阳在后边,眼前这个人又是谁?”石窟中只有火把的光亮,他们但以及地上这位,无一不是浑身泥浆、灰头土脸,一般无二的狼狈相,看不出谁是谁。
转念之间,董阴阳已从后边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三个人凑在一处,大起胆子走上前,伸出手来一摸,发觉地上那个人还没死透,浑身潮乎乎的,额头滚烫,大腮帮子忙把他扶将起来,借着塔什哈手中的火把一照,见此人三十来岁,一张四方大脸,满脸虬髯,剑眉长目,通关鼻梁,身材魁梧,穿着一身翻毛大皮袄,腰扎板带,头顶软壳帽,足蹬奇卡密的皮靴,两支手枪横插斜挎,凭这一身打扮,不用问就知道是山里的胡子,看上去威风凛凛,只是脸色发黑,嘴唇发青,双眼紧闭,奄奄一息。
董阴阳看了片刻,对他俩说道:“我观此人气宇不凡,指定是哪个大绺子中的‘四梁八柱’!只不过他怎么会在这儿呢?难不成金眼子里藏了个土匪窝?”
塔什哈听说又是个土匪,马上想到了打闷棍砸孤丁的山狗子,暗自憋气,说土匪哪有什么好东西,就劝大腮帮子别多管闲事,任其自生自灭为好,赶紧想办法出去才是。
大腮帮子向来忠厚仁义,不肯见死不救,再者说他在关东混迹多年,知道很多土匪的传说,之中也不乏英雄好汉,不全是山狗子那路货色,听说士匪中有金匪,经常出没于金眼子,兴许此人知道怎么出去。不过他也留了个心眼儿,先取下土匪的两支手枪,插在自己腰上,然而经过一番查看,并没有在土匪身上找到伤口。
董阴阳在一旁支招:“此人脸色铁青,可能中了毒,矿洞中常有鼓起的‘泥泡子’,那是积攒在地脉里的毒气,一不留神踩破了溅到皮肉之上,好端端一个大活人说倒就倒,就是这个样子,真可以说防不胜防,我以前干过下矿的活儿,应该错不了。”大腮帮子忙问:“这个人还有救吗?”董阴阳镇定自若道:“你身上不是有黑蟒丹吗,用水化了给他吞下去,那玩意儿可以解百毒。”
大腮帮子往自己怀中一摸,幸好黑蟒丹还在,可是水囊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又在那人浑身上下一番摸索,找到一个随身的皮袋子中有水,就掏出黑蟒丹,碾碎了倒入皮袋子,掰开他的嘴一口气全给灌了进去。
常言道“人不该死总有救”,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眼看着这个土匪脸上青气渐渐退去,毕竟是打家劫舍的土匪,吃得饱喝得足,有个好底子,稍过片刻便睁开眼坐了起来,听大腮帮子说明前因后果,抱拳对他行了一个匪礼:“这位仁兄,承蒙搭救,我江上飞欠你一命!”他这话一出口,大腮帮子、塔什哈、董阴阳都吃了一惊,没想到面前之人竟是赫赫有名的匪首“江上飞”,此人马上步下一身的本领,手下兄弟极多,向来劫富济贫、替天行道,是一股清绺子,从不干奸淫掳掠、祸害老百姓的勾当,还杀过不少小鼻子,知道他名号的人没有不赞扬的,何以落到如此地步?
4
据江上飞所说,三天前他带十几个兄弟下山买粮,扮成收皮子的客商,临时在江边一个屯子落脚。赶上屯子里有迎亲的放鞭炮,整得还挺热闹。别人没当回事,而在屋里喝酒的江上飞心里却绷着一根弦,这几年天下大乱,迎亲的可不敢整出这么大响动,他侧耳一听,从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听出了马蹄子响。
江上飞一发觉不对,立即起身踹开了后窗户。这个后窗户正对着大路,往远处一看,正瞧见讨伐队的骑兵朝屯子疾驰而来,足有一两百人,一个个头戴战斗帽,手持马枪,挎着战刀,荡起一路烟尘。江上飞当时就明白,自己这是让人卖了,不知是哪个王八犊子告的密,否则讨伐队来不了这么快,也怪自己大意,在屯子里耽搁的时间有点长。但心念一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什么可怕的,他这次下山,留下二当家的在山上看家,带出来的十几个兄弟个个身手了得,全是一等一的炮手。江上飞沉住气,点手叫过一众兄弟,吩咐道:“漏烟起水了,叉上压脚子扯呼!”那意思就是说,咱们让人卖了,赶紧骑上马突围!江上飞说罢,纵身踹门出屋,三两下蹿上房顶,眼见一队骑兵开到近前,左右开弓连开数枪,冲在前头的几个人应声落马,其余的讨伐队骑兵并不退缩,发声喊,四下散开掩杀上来。江上飞手下众兄弟也接连开枪,霎时间枪声如同爆豆,人喊马嘶乱成一团。十几个人对上一两百人,怎么打也得吃亏,眼瞅着包围圈越来越小,再冲出去,估计兄弟们都得撂在这儿。趁这个乱劲儿,江上飞命令手下兄弟骑上马,从小路分头逃走,他也跨上自己那匹大黑马,纵马疾驰,摘下斜背在肩头的马枪,一边放枪吸引讨伐队,一边往江边上跑,嘴上喊着:“你爷爷在此,不要命的尽管来!”
讨伐队的一个军官率领一队骑兵咬住江上飞,在后边紧追不舍。江上飞骑在马上跑了八九里地,发现这么跑下去非吃亏不可,因为讨伐队骑兵胯下一水儿的东洋马,虽说小鼻子个头矮,东洋战马却高大神骏,自己这匹大黑马虽然也是百里挑,可比不了东洋马的脚力,再跑上二里地,非让人追上不可。江上飞眼珠转,计上心来,随着身后一声枪响他身子一栽,从马鞍子上掉了下来,手中的马枪扔出去老远,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胯下黑马受惊,向前一阵狂奔而去。那个军官以为击毙了江上飞,拔出战刀催马冲至近前,正要把江上飞的脑袋砍下来带回去邀功,怎知江上飞装死,他的长枪是扔了,手里的短枪可还在,突然间一个鲤鱼打挺跃起三尺多高,甩手就是一枪,正打在那个军官头上,死尸滚落下马。江上飞又接连开枪,放倒了随后而来的几个追兵,拢缰绳翻身上了那个军官的东洋马,双足一点蹬,小腹提气一撞马鞍前桥板铁过梁,快马加鞭往江边飞奔而去。
关外的冬天异常寒冷,江面冻得严严实实,江上飞打小在江边长大,最擅长滑冰排,可以在冰面上疾驰如飞,只要让他上了结冰的江面,别说追兵,就算枪子儿也追不上他,所以得了“江上飞”的匪号。然而天时不到,江河还没封冻,讨伐队有备而来,枪快马也快,咬住了就不放,任凭江上飞使出浑身解数,沿着江岸策马狂奔,仍然摆脱不了身后的追兵,情急之下舍了东洋马,一头扎进江边的老林子,心说走不了水路爷爷就钻老林子,倒要瞧瞧小鼻子有多大道行。匪首江上飞是讨伐队的头号目标,人头值一百两金子,这一次好不容易跟上了,当然是穷追不舍,留下几个人守住马匹,其余的也一股脑儿扎进了山林。接下来江上飞又在密林中与讨伐队周旋了几天,终于将讨伐队甩在身后,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再搭上这几天人困马乏,两腿发飘,头晕目眩,一脚踏空掉入一个金眼子,同样也是下得来上不去,在洞底下寻找出路的时候,不慎踩上了一个毒泡子。如果不是遇上大腮帮子这三个人,哪里还有他的命在,想来这也是天数使然,命不该绝。
自打老把头一家遇害,大腮帮子一提起讨伐队,就恨得牙根儿痒痒,他佩服江上飞把小鼻子整得团团转,尽管在山上当土匪,但是行事光明磊落,当得起“替天行道、杀富济贫”八个字,够得上英雄豪杰,不禁大为心折,就把手枪交还给了江上飞,反正他们仨也不会使。江上飞即便死中得活,却也元气大伤,无法立刻行走,大腮帮子他们仨也是刚把命捡回来。四个人成了难兄难弟,索性就在石窟中歇了一会儿,直到缓过这口气来,这才继续寻找出路。
众人一路直行,穿过石窟没走几步,往前走岔口越来越多,不知道该往哪走。董阴阳叫住众人,说不能再这么乱走了,咱得“推八门”!旧时迷信“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为八方,生门即为出路,有时候找不到路,就得推算八门定夺方位。土匪和猎户最信这一套,绺子中四梁八柱里“搬垛的”就专门干这个,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被困走投无路,都可以靠“推八门”求得活命。大腮帮子问董阴阳:“你的罗盘已经挡了枪子儿,东南西北也分不出,还怎么推八门?”董阴阳不说话,脱下一只鞋子,口中念念有词,同时把鞋往半空一扔啪嗒一下掉在地上,他冲鞋尖的方向一指,“出路在这边!”
这套把戏直接把众人看傻了,扔个鞋就能扔出生路来?顶仙搬杆子的也不敢这么糊弄人吧?大腮帮子和塔什哈不知董阴阳这套把戏灵不灵,江上飞却是大绺子里的顶天梁,说白了就是大当家的,手底下四梁八柱,加上崽子不下上百号人,对这一套了如指掌,一眼就看出董阴阳故弄玄虚,使的是唬人的手段,捣鼓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是想到这几个人刚刚救了自己的性命,所以并不点破。他走到董阴阳所指的那个洞口前,伸出火把等了片刻,见火苗晃了几下,确定有风吹出来,觉得心中踏实了一半,这条路是不是生门不敢确定,但至少不是“死胡同”,反正自己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也就没说什么。
众人虽有火把照明,但是干渴难忍,嗓子里几乎要冒烟,坑洞中的水又脏又臭,根本喝不了。塔什哈小声嘀咕,再找不到出路,渴也能把人渴死。江上飞听塔什哈嘴里嘟嘟囔囔,便从怀中摸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金属酒壶,里头还有不到半口酒,递给塔什哈说:“小兄弟,你先润润嗓子。”塔什哈千恩万谢,迫不及待地接过酒壶,拧开盖子一仰脖喝了下去,又将空酒壶递还给江上飞。大腮帮子在旁边看着暗挑大指,心说同样都是土匪,亏了山狗子跟我们住一个屯子,还是拜把子的兄弟,却为了钱财反目成仇,江上飞跟我们萍水相逢,头一天见面就能患难与共,不愧是威震东三省的大绺子首领。
一行人跟随董阴阳走入洞口,前半截还挺宽敞,没想到越往里边走,矿道反而越窄,没多久走到尽头,发现与一条山裂子相通,可见当年矿道挖至此处,金脉已被挖尽,所以就没再往前挖。他们往山裂子深处望去,感觉似有些许光亮。有光亮就有出口,四个人喜出望外,犹如见到了救命稻草,一个接一个钻入山裂子,进去之后却发觉地势向下倾斜,不知山裂子为何向下延伸,大腮帮子心中疑惑,岂不是越走越深吗?
不过山裂子深处确实有隐隐约约的光亮,这点总不会错,朝着光亮走没准就能出去,纵然不是出路,也得看明白了才死心。想到此处,他们不由得加快脚步,迫不及待地穿过山裂子,走到尽头发现并非洞口,而是一个溶洞,有七八间屋子大小,洞顶钟乳倒悬,蔚为奇观,洞里似有异香浮动。众人刚从泥坑爬出来,全身臭气熏天,忍不住多吸了两口,只见地上摆了许多发光的大瓮,不过多半米高,盖子半掩,全装满了水,望之一片清澈,先前看到的光亮正是从此而来。
江上飞眉头一皱,刚要开口说话,董阴阳却等不及了,尽管他穷因潦倒一辈子,但是吃不了苦受不了累,折腾了一宿,早已渴得抓心挠肝,见得瓮中有水,不仅清澈,还似透出股香甜,恨不得把脑袋扎进巨瓮,一口气喝个肚圆。当时他这两个眼珠子就绿了,直奔溶洞中的大瓮,怎知跑得太猛,脚底下没刹住,一头裁入一个大瓮之中,只伸着两条腿悬在外边,使劲儿乱蹬。大腮帮子和塔什哈担心他呛死在水中,赶紧过去一人抓住董阴阳的一只脚,使劲往后拽他,可是拽出来的董阴阳,上半身已经变成了森森白骨!
二人见董阴阳一个大活人,眨眼成了白骨,头皮子都炸了。塔什哈又惊又骇,扔下董阴阳连退了几步,可怜董阴阳看了大半辈子风水,到头来却给自己选了条死路。此时近在咫尺,大腮帮子也看出来了,溶洞中哪有什么大瓮,分明是十来个大得出奇的“猴子埕”,这玩意儿又叫“雷公壶”,他曾听围帮中的老把头说过,“猴子埕”本是一种植物,在山中发出异香,引得猴子们自投罗网,进去就别想出来,因此得了这么个俗名。估计金脉尽头洞穴中的“大瓮”也属此类,只是长在地底而已,形似口袋一般的猪笼草,盖口忽张忽合,底部白骨累累。董阴阳跌入埕中,埕中清水淌出来,落在地上刺啦作响,冒出一缕缕白烟,犹如火碱一般,呛人的腐臭蔓延开来。
大腮帮子和塔什哈盯着眼前的情形不知所措,江上飞便冲上前去,一手拽住一个人,叫道:“还不快走!”两人这才回过神来,顾不上给董阴阳收尸敛骨,转身逃回了山裂子。三人皆是筋疲力尽,倚着山壁气喘吁吁,脸如死灰,身后是条死路,金眼子下的坑洞又如同迷宫,实在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江上飞是亡命之徒,从不将“生死”二字放在心上,他对那两个人说:“既然合该咱仨并了骨,纵有千条妙计也是枉然,就别折腾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怎么死不是死,死到金眼子中,说不定下辈子能发大财……”说话卷上一支喇叭简,打上火,蹲下身子吧嗒吧嗒地抽烟。
大腮帮子可不想死,他的仇还没报,况且塔什哈死,岂不是绝了关腿索爷一门的香火?再说江上飞在白山黑水间是何等名号,出生入死至过多少大风大浪,这就坐以待毙了?正想问个究竟,塔什哈突然战战克兢地说:“董……董阴阳……跟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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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腮帮子凝神一听,也发觉身后有人,但是离得比较远,鬼鬼崇祟地分辨不出是谁。如果不是董阴阳阴魂不散,金眼子坑洞中难道还有别人不成?他手持火把跑回去,围着坑洞转了一圈,四下里仔仔细细看了一个遍,却不见半个人影。大腮帮子长年在山中追踪野兽,耳目极为敏锐,眼下虽然火把的光亮只能照见前后几步,看不见坑道深处的情形,可他绝不会听错,确实有个人躲躲闪闪尾随在他们身后,十之八九不怀好意,若是留下这个勾心债,迟早会有麻烦。
他正寻思应该如何应对,耳根子忽然跳,又听见黑暗中有些许响动,立即转身用火把去照,却见一道黑影隐入了石壁。这一次塔什哈也看得真真切切,这不是鬼又是什么?江上飞倒沉得住气,劝大腮帮子和塔什哈少安毋躁,又卷了两支喇叭筒,分给他们二人点上。大腮帮子平时也经常卷喇叭筒抽,打猎的离不开关东烟,一来灭口虫,二来解闷儿,三来提神儿,见江上飞给他的烟叶特别厚,焦黄色,搓在手里直冒油,便知这是东北最好的烟叶。对于会抽烟的人来说,这种厚叶子卷出来的喇叭简烟味醇香浑厚,就是劲儿特别大,抽起来一口是一口,甭管你是多少年的“老烟杆子”,一口下去保准过足了瘾,无奈眼下口干舌燥,越抽烟越难受。大腮帮子接过来喇叭简嘬了一口,喉咙中险些冒出火来。塔什哈也呛得连声咳嗽,就想把烟捻灭了。江上飞却将二人叫到近前,奉在他们耳边低声说道:“你俩听我的,紧着嘬几口,别让烟灭了,把跟在咱后边的那个东西引过来,兴许能让它带路出去!”
大腮帮子和塔什哈一头雾水,根本听不明白江上飞在说什么,却对他的话十分信服,二人为了活命,只得跟着江上飞一口接一口地狠嘬喇叭筒。三个人一同吞云吐雾,转眼间四周烟雾缭绕。这时仨人听到身后一阵轻响,转过头来一看,但见身边岩缝中探出一张干瘪的人脸。
那条裂缝很窄,还不够三指宽,眼见着居然从中钻出一个人,探头探脑地在嗅烟味,这就够吓人的了,再往那个人身上看,与其说是人,倒不如说是脱了水的“人干”。全身上下干瘪得如同纸片,火光下几乎照不出影子,身上什么也没穿,只挂了几缕破布条,四肢又细又长,仿佛一碰就断,脸如枯木,既没有皮也没有肉,双眼凹陷,看不见东西,全凭手摸鼻嗅,举止诡异至极。
大腮帮子和塔什哈又惊又骇,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是什么东西?二人虽不知是福是祸,但是估计这东西伤不了人,就想把人干拽出来看个究竟,刚往前一凑,人干立即缩入了岩缝。江上飞摆手让他俩别动,先将手中的火把搁在地上,缓步来到裂缝前,从怀中摸出一个花生大小的金豆子,对那个人干说:“你带我们出去,这块金子给你。”那个人干伸出一只干枯的手臂,哆哆嗦嗦接住金豆子,搁在嘴里咬了一口,缓缓从岩裂中爬出来,在前边给他们带路。三个人跟在后头,人干不时回头里看江上飞,用手比画着要烟抽,江上飞只当没看见。人干七拐八绕地在坑道中走了很久,来到另一个金眼子底部。这个金眼子深达十几丈,格在周围的木架子均已腐朽,一踩就断,好在仍有两条用于起重的绳索。江上飞用力扯了几下,见绳子足够结实,忍不住仰天大笑。
人干却并不离去,反而缠着江上飞讨烟抽。这一次江上飞没拒绝,三下五除二卷了一支喇叭筒,点燃后递过去将其稳住,人干颤抖着接过喇叭筒,一口嘬下去,七窍往外漏烟,发出咕噜咕噜的怪响,看得大腮帮子和塔什哈目瞪口呆,莫非遇上了一个“大烟鬼”,在世之时好这一口,做了鬼也惦记过烟瘾?江上飞不动声色,让大腮帮子和塔什哈先上去,等到他往上爬的时候,那个人干也跟了上来。江上飞到了洞口,立即拔出比首割断绳索。人干登时掉了下去,落地化为尘埃。
爬出金眼子已是半夜时分,再往四周一看,仍是置身于莽莽林海,天上月明星稀,三个人大口吸了几口冷例的空气,闷在胸中的晦气一扫而空,皆有两世为人之感。大腮帮子问江上飞,带路的东西究竟是人是鬼?江上飞说金眼子下的坑道经常坍塌,挖金之人被活埋在其中是常事儿,隔三岔五就有人遇难,这些人受土石所压,借得金脉中的地气,死而不僵,有魄无魂,既不是鬼也不是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死了,仍在到处找金子。江上飞上山落草为匪之前下过金眼子,常听上岁数的老矿头念叨这些事。钻矿洞挖金子的人个顶个儿是老烟枪,坑道里潮湿、憋闷,挖金的整日劳累,全靠抽烟提神、解乏,宁可不吃饭,不能不抽烟,更有迷信的认为抽烟可以避开邪崇,故而这些人变成人干之后也有烟瘾。估计金眼子底下不止这一个人干,平时就躲在各处。刚才要不是塔什哈提起有人跟踪,江上飞也不会想到此节,于是抽烟引来这么一个,给了一个金豆子让它带路,可是绝不能让人干出去,否则活人会被它纠缠一辈子,甚至引起瘟疫为害一方。
大腮帮子和塔什哈叹服江上飞见多识广、手段高明。江上飞也感念他们二人的教命之恩,就问他们今后有何打算?大腮帮子说有两个仇得报,一是森林警察所的“照打一面”曾豁牙,此人带关东军讨伐队血洗黑瞎子沟,自己的一家老小全部遇害,不报此仇,誓不为人;二是打闷棍砸孤丁的山狗子,这个损王八犊子背信弃义,独吞了挖坟盗墓得来的珍宝不说,还把我们哥仨儿踢进金眼子,不宰了他难解心头之恨。江上飞说:“这两件事容易,江某敬你是条好汉,愿意助你兄弟二人一臂之力!”大腮帮子双膝跪地,给江上飞磕了三个响头,指天发誓:“大当家的,我若能报仇雪恨,今世给你牵马坠蹬,来世为您当牛做马!”旁边的塔什哈也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江上飞哈哈一笑,扶起二人说:“患难之交,何分彼此?”当下带大腮帮子和塔什哈去了一趟山寨,也就是土匪窝子,他的绺子人多枪多,准备点齐了四梁八柱下山,踏平黑瞎子沟森林警察所。
怎知江上飞不在的这些天,关东军大举讨伐马匪和抗联,山上的土匪群龙无首,已经被打散了。曾经啸聚山林称霸一方的匪首江上飞,而今成了单枪匹马的光杆司令,再想重聚人马并不容易。日军讨伐队又持续封山,几个人根本没有落脚的地方。江上飞无法可想,只得带大腮帮子和塔什哈钻进崇山峻岭,躲入“密营”,那是一个极为隐秘的山洞,周围地势险要,沟谷纵横,易守难攻,不熟悉地形的人进来,很快就会懵腾转向。洞口又小又窄,外边有半人高的乱草和藤蔓遮挡,里边也不大,仅容得下六七个人,但是清水、干粮、油灯、柴火一应俱全,甚至还有袍子皮睡袋和两坛子烧酒。用江上飞的话来说,干他们这一行的,是把脑袋别到裤腰带上吃饭,就得狡免三窟,这样的密营还有七八处,为了防止窝里斗被人出卖,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在什么地方。
江上飞一边说一边翻开几块石头,就地挖出一个油布包,里三层外三层襄得严严实实,里边是几支手枪和黄澄澄的子弹。大腮帮子死死盯着手枪和子弹,这可是他做梦都想要的东西。江上飞手把手地告诉大腮帮子和塔什哈,这枪怎么怎么用,机头、保险怎么怎么使。那俩人虽是打猎的,可也只用过弓箭和鸟铳,不过江上飞是绺子里的顶天梁、使枪的大行家,有他悉心传授,不出三天这俩人就把枪用熟了。
大腮帮子是天生的神枪手,以前打猎的时候,手中的鸟铳从无落空,如今有了这么称手的家伙,他恨不得立刻去报仇。江上飞却说不可操之过急,森林警察所平时少说也有三十来人,长枪短炮不说,还有一挺轻机枪,咱们就三个人,势单力薄,只能智取,不能够硬拼。攻打黑瞎子沟森林警察所,其实和土匪砸窑没什么两样,砸窑又分“砸软窑”和“砸硬窑”,软窑指的是柳条子、木板障子夹的院套,没几个看家护院的,顶多在屋角、马圈里设一排地枪,打进去不难。“硬窑”则不然,全是高墙大院,外有壕沟,内有炮手。森林警察所架着机枪,真动上手交上火,比硬窑还不好啃。以往的土匪砸硬窑,全凭手下兄弟舍命,硬拼硬打,如今咱们人手不够,你俩又是生手,不能来明的,得先把盘子踩严实了,弄明白里边有多少带响儿的家伙什,动上手也不能使“喷子”,只能使“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