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众人围坐在火堆旁一同吃晚饭,说是“一同”,实际上是各吃各的。摄制组有特供的食物,其实也是中方提供的,按专家级别待遇,不仅有面包、香肠、罐头,还有昂贵的鱼子酱,以及味道美得让人心醉的葡萄酒,五花八门摆了一地。导演格罗莫夫甩开腮帮子一通胡吃海塞,一手搂着助理娜佳,一手抱着酒瓶子连喝带唱,如同在庆祝节日一般。契卡似乎喝惯了烈酒,对葡萄酒不感兴趣,仍是自顾自喝着伏特加,目光呆滞眼神儿发直,冷不丁吱哇乱叫两声,也不怎么吃东西。向导大腮帮子和售卫员小陈、翻译赵工三个人—声不响地坐在旁边,端着水壶啃干粮。赵工隔着篝火远远看见格罗莫夫搂着娜佳,心里挺不是滋味。娜佳正巧也看了赵工一眼,四目相对。娜佳冲他微微一笑,表情有点复杂。赵工的心情更复杂了,干脆把目光投向别处,来了个眼不见心不烦。几个人一直闹到后半夜,摄影师契卡仍觉得不够尽兴,独自走到河边捉了两条鱼,用树枝穿起来,架在火上翻烤。导演格罗莫夫上前要了一条,跟契卡边吃边喝,不—会儿就喝多了,倒在帐篷中闷头大睡,鼾声如雷,传出去很远很远。赵工看见娜佳往边上挪了挪,缩在帐蓬的—角睡觉,他的心里平静了一些。

  烤鱼的香味飘出老远,小陈见苏联人吃得津津有味,不免跟着嘴馋,看了看手中难以下咽的干粮,提议也去河边抓几条鱼烤了吃。赵工想起大腮帮子说过,这个山沟里的水不能喝,水里也没有鱼,后来才从别处挖出了水源,契卡抓鱼的河流,应当是后者。刚刚契卡抓鱼回来时,他特地到近前看了看,这两条鱼的模样很是奇怪,双眼灰白陷于皮下,浑身长满倒刺,背鳍又黑又长,嘴里全是尖牙。赵工没见过形貌如此狰狩的怪鱼,不禁啧啧称奇,深山老林里确实无奇不有,连鱼都长得这么怪。他认为是自己孤陋寡闻,回过头问大腮帮子这是什么鱼,这个鱼能吃吗。

  这山里没有大腮帮子不知道的事,他从远处瞟上一眼就下了断言,告诉赵工和小陈,这种鱼个头大、样子凶,只有老爷岭、挑灶沟一带的水里才有,相传是被关东军杀害之人的亡魂所变,长得又丑又凶,当地无人敢吃,不知道是啥滋味。小陈闻言吃惊不小,想过去告诉苏联老大哥这种鱼不能吃。赵工认为没有必要,迷信的传说怎么能当真,或许这是还没被人发现过的古老鱼类。大腮帮子看小陈实在眼馋,就跟他说:“那啥,我给你整个临时指导员来。”小陈忙转头往周围看:“指导员来了?”大腮帮子却从背囊中掏出一块鹿肉脯,是他带了备用的,按山中猎人古法所制,生肉用树蜜浸透风干,撕开分给赵工和小陈吃。赵工一吃觉得真是好,入口细嫩,干而不柴,罐头比不了,可也纳上闷儿了,问大腮帮子:“连队指导员给送来的肉脯?怎么没见人呢?”大腮帮子哈哈一笑,他说:“指导员在连队里的主要任务是指导思想、鼓舞战士们的斗志,以往在战争年代有句话——好伙食顶得上半个指导员,那不就是临时指导员吗?”

  三个人一说一笑,就把晚饭吃完了。转过天来急于赶路,赵工就把挑灶沟怪鱼一事忘在了脑后,当时他完全没意识到这个发现有多么重要!

  5

  第二天天气不好,乌云厚重、闷雷滚滚,看起来要下—场马蔺筒子雨。导演格罗莫夫为了赶时间,不肯在挑灶沟继续停留,催促众人收拾好行囊,尽快出发。大腮帮子担心万一下起暴雨,不仅山路不好走,摄影器材也得让雨淋坏了,坚持要再等等。不过格罗莫夫打定了主意,别人再怎么劝也没用,赵工见二人各有各的道理相持不下,为了顾全大局只好去做大腮帮子的工作。大腮帮子一直对识文断字的老赵高看一眼,拒绝不了赵工恳切的请求,只得带上小分队继续赶路。半路上果然下起了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树林子里找不到避雨的地方,想停也停不下来。大腮帮子憋了一肚子火儿,深一脚浅一脚在前面带路,走到泥深的地方一脚踩进去直没小腿肚子,脚拔出来了鞋还在里头,又得半蹲下身子把鞋掏出来。其余五个人不敢乱走,小心翼翼排成一排,沿着他踩过的足迹冒雨行进。一行入冒雨走了小半天,终于翻过林海覆盖的大山,视野豁然开阔,一望无际的荒原尽收眼底,与深山老林相比,另有一番景象。

  老爷岭猛虎山要塞是一片规模巨大的防御堡垒群,山底有多处残存的关东军地堡,均为钢筋水泥烧筑,各个堡垒的入口全是铁门,不仅厚重还带有防爆夹层,且经过特殊设计,所有的门都向里倾斜,可以利用重力自动闭合。墙壁中除了机枪射击孔,还嵌有通话用的铁管。关东军在此驻守之时,想让里而的人开门,必须先从铁管向内喊话,对上暗号,守军才会把门打开,可见当年关东军的防御体系是多么严密。

  年复一年的风吹雨淋,地堡的铁门上锈迹斑斑,覆满了青苔和蜘蛛网,大多已然无法开启,也有相当一部分毁于战火,只能在外边看看,根本钻不进去。以前各处地堡后方还有半地下的兵舍,每一座地堡配备十个房间作为兵舍,可以容纳几十到上百名士兵。各个地堡中装备各种大口径火炮,构成强大的火力进攻和防御体系,炮火的有效射程可以延伸到苏联境内。各阵地之间以堑壕相连,彼此之间架设有线电话,用以提供通讯保障,还设有穿山隧道,连接各个堡垒群,可以迅速输送物资及转运兵力。阵地前沿则是纵横交织的反坦克壕沟,以及地雷埋放带。

  后来在苏军飞机大炮的狂轰滥炸之下,关东军投入巨资、建造多年的要塞全部变成了废墟,由于这些年无人问津,又被枯枝败叶覆盖,各处长满了乱草,看上去一片狼藉。

  赵工在摄影队主要负责翻译工作,对这方面的事情不太了解。新中国刚成立没几年,很多历史事件还没有对外披露,他也是第一次见到关东军要塞,不免十分震惊。不说苏联红军在攻占老爷岭猛虎山要塞时,付出了何等惨烈的代价,仅是建造规模如此巨大的堡垒群,就要从中国搜刮多少财富,付出多少劳工的血汗和生命?

  大腮帮子见赵工和小陈看得发呆,告诉他们眼前这些根本不值一提,相传要塞深处还有更为庞大的秘密基地,其规模远远超过地面堡垒群,日本关东军真正的秘密都藏在地下基地。各类设施、物资、武器弹药、铁道、装甲运兵车等一应倶全,为了修建这样一个庞大完备的军事系统,不知掏空了多少座大山。关东军甚至在山里设置了机场跑道,飞机可以直接从山肚子里往外飞。老爷岭山上还有一座火力发电厂的废墟,想想当初那个年头,穷山沟里的大部分老百姓连蜡烛也舍不得点,关东军却在大山深处通上电了,小鼻子可真够下本儿的,来了就没想回去,在咱这儿过上日子了。

  导演格罗莫夫也触景生情,当场感慨了一番,指点着水泥掩体上残留的弹孔,对其余几名成员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在当时,一个堡全群至少由日军一个步兵大队驻守,有一千多名士兵,配备重机枪、步兵炮。老爷岭猛虎山要塞守备队更是关东军中的精锐,其中包括独立机关枪大队、轻装甲车中队、战车联队、野战重炮兵旅团,以及野战高射炮队,甚至还有独立航空队、驮运师团和照空部队。大量集结的重兵,几乎布满了整个老爷岭,最多时竟达十万之众。这些日军依托坚固厚重的地下掩体殊死抵抗,伟大的战无不胜的苏联红军前仆后继,付出了巨大代价,终于攻占了猛虎山要塞。在那次战役中牺牲的苏军指战员,他们的功勋必将永垂不朽!”

  格罗莫夫越说越起劲儿,一条胳膊在半空中用力挥舞,语速越来越快,几乎没有停顿。身旁的几个人就算语言不通的,也仿佛受到他形象的感染,竟然都有些激动,赵工甚至想到了苏联电影中塑造的那些英雄人物。不过此时天色渐暗,他见格罗莫夫滔滔不绝说个没完,担心延误了拍摄进度,就走过去问他,是不是趁天还没黑,尽快进行拍摄。格罗莫夫却不着急,他让赵工问问向导大腮帮子,有没有进入地下要塞的入口。

  大腮帮子心里明白,导演格罗莫夫提出的要求,也就是他的任务,虽然他一肚子不满,但也只能尽力满足对方,用手势比了个方向,也不说话扭头就走,赵工立即示意众人跟上。大腮帮子带队穿过地堡之间小路继续往前走,找到一处位于古树根脉下方的隐蔽通风口,由于洞口狹窄,又有植被覆盖,三五步之外完全看不出来,如果有人或野兽从附近经过,一不留神就会掉进去。众人一齐发出了惊叹的声音,大腮帮子停下了脚步,给大伙儿讲了个故事:因为这山上打过仗,炮弹炸毁了很多大树,所以朽木特别多,朽木别的用没有,却适合长蘑菇。1951年前后,有个上山采蘑菇的村民走到这里,瞧见漫山遍野的蘑菇,当时看傻了眼,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野蘑菇啊。不过蘑菇属于菌类,当天不采下来,太阳一落山就烂没了,他一个人不可能全背回去,就拣值钱的采吧。这片老林子中的野生蘑菇不下百种,像什么鸡油蘑、松树伞、草花脸、雷窝子、扫帚蘑、喇叭蘑、大腿蘑、猴头蘑,数也数不过来。不过最值钱的,还得说是珍稀的“毛尖蘑”,又叫“金子蘑”,带下山晒成干货,吃不完还可以换粮食。早年间大兴安岭地区的鄂伦春人常以此物进贡朝廷,这种蘑菇茎如鸡腿,顶如圆球,味道奇鲜,野山鸡炖毛尖蘑可是东北菜的极品。他看见哪儿有金子蘑,人就奔哪去儿,筐里的蘑菇越来越多,人也越走越远,忽然脚下一空,陷进了一个地洞。多亏这个人命大,洞口颇为狭窄,又背着装满蘑菇的大筐,因此卡在了洞口,才没直接掉下去摔死。他挣扎着爬出来,探脑袋往下一看,好家伙,漆黑一片深不见底,吓得两腿一哆嗦,好悬没甩裆尿了裤。定下神来再仔细一瞧,哪是什么地洞,分明是个方口竖井,扔块石头下去半天听不见声响,不知通往什么去处。那人总算幸运,捡了一条命,还发了笔小财。后来这件事就传开了,都说竖井下面有宝贝,也有的说里面住着妖怪,总之越传越邪乎。先后有几个猎人下去过,他们发现竖井是一个通风口,底部直通关东军要塞,不过从没有人敢往深处走。格罗莫夫听了赵工的翻译,立时来了精神头儿,命令众人放下长绳,一个接一个下去。大腮帮子对赵工说这可不行,要塞里的情况不明,钻下去怕有闪失。赵工还没来得及翻译,娜佳和契卡已经听从格罗莫夫的指挥,放了长绳下去。赵工他们的任务就是协助对方拍摄,保护他们的安全,看眼下这情形,想拦住他们是不可能了,又不可能置之不理,只得硬着头皮跟了下去。六个人顺着绳子下到要塞里面,隐蔽的通风口非常狭窄,底部却是一条不见尽头的隧洞,潮湿寒冷、阴风刺骨,使人毛发森竖。导演格罗莫夫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接连不断地发出惊叹,打开手电筒照亮,全然不顾空气中刺鼻的霉味,加快脚步往洞道深处走。娜佳和契卡紧随其后,三个中方人员全被甩在了后面。

  赵工见格罗莫夫等人在隧洞中越走越深,心中隐隐觉的不妥。关东军要里边一切不明,在没有地图的情况下乱走,很容易迷路,万一遇到危险怎么办?他赶紧叫上警卫员小陈和走在后面的大腮帮子,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一行人离开通风口,在隧洞中摸索前行。赵工在手电筒的光亮下沿途查看,发现关东军要塞的结构比蜘蛛网还复杂,且在战争中损毁严重,一部分通道已被炸塌,潮湿的洞壁多处开裂,长出奇形怪状的蘑菇,有的地方还发生了塌方,到处是积水和碎石,众人穿行其中,身上湿漉漉的全是稀泥。赵工心想:这关东军地下要塞中漆黑—片,如同一座阴森恐怖的巨大坟墓,仅凭几支手电筒的光亮,拍得了什么纪录片?他和向导大腮帮子交换了—下意见。大腮帮子在深山老林中常来常往,虽说没从这竖井口进过关东军地下要塞,但也知道里面地形复杂,担心趙了路发生意外,他对赵工说:“在山里我还能找得着路,钻进这曲里拐弯、黑咕隆咚的地洞子,我可不敢保证安全,况且七拐八拐的,走迷路了怎么办?你快劝他们回地上去!”赵工点点头,指了指格罗莫夫,示意大腮帮子和他一块儿上去劝。大腮帮子说:“我不稀得跟他们说话,你一个人儿去就得了。”随即他点上喇叭筒,蹲在地抽了起来。

  赵工走上前去,正想劝格罗莫夫原路返回,但见格罗莫夫和助理娜佳以及大个子契卡,挤在一处拐角低声商量了几句。契卡从背包中掏出一张地图,打上手电筒在地图中比比画画,格罗莫夫不住地点头。

  赵工看到眼前的情形,当时就是—愣,他感到难以置信,怎么会有地图?下意识地凑上去看,发现地图已经破旧泛黄,上面标注的竟是日文。

  契卡见赵工凑过来看,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嘴里哩哩噜噜地呵斥着。赵工后退了几步,险些跌倒,但心中已然明了,他手里拿的正是要塞地图。

  格罗莫夫似乎也觉得契卡出手太重不太合适,安慰赵工道:“这是我们国家的机密,你们不能看。”

  赵工一头雾水,口中“嗯”了一声并未搭腔,又举目望向娜佳。

  娜佳看了一眼赵工,立即把头低了下来,好像有意回避赵工的目光。

  这时候大腮帮子走过来,低声问赵工:“他们窝在犄角旮旯整啥呢?”

  赵工在大腮帮子耳边说:“关东军要塞地图!”

  大腮帮子闻听此言,既震惊又疑惑,两只细长的眼都瞪圆了。

  他看了看赵工,赵工也看了看他,两个人面面相觑,心中全是疑问,可谁也没有答案。

第二章 ,天坑地洞

  1

  赵工自己给自己吃宽心丸,当年苏联红军出兵东北,歼灭了几十万关东军,缴获一张要塞地图不足为奇。不过他也看出来了,格罗莫夫等人来到老爷岭关东军地下要塞,绝不仅仅是为了拍摄什么纪录片,定是另有目的。他有心将这个念头告知大腮帮子和小陈,可一看这俩人脸上的表情,就知道啥也不用说了,都想—块儿去了!

  格罗莫夫根本没把赵工他们几个放在眼里,他和契卡对照地图辨认方位,带队走进了一条岔道。

  赵工虽有—肚子话想问,却也明白对方会以“机密”为由推托,问了也是白问,拦又拦不住,还不如跟去看看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紧紧跟在后头。

  老实巴交的小陈虽然吃惊,却也不敢多问,没有他说话的份儿,只得背着冲锋枪跟队伍往前走。大腮帮子一边走一边叨咕:“老爷岭要塞荒废多年,有啥可保密的?他们向来损人利己,跟咱们横扒拉竖挡的,损王八犊子指定没憋好屁,指不定要找什么东西……”

  赵工忙正色道:“别乱说,现在可不是以前的沙皇俄国,小心别人回去告你一状。”

  大腮帮子“嘁”了一声,说道:“一个样儿,该缺德冒烟还是冒烟,吊死鬼抹胭脂粉——死不要脸的东西。”

  1954年的中苏关系仍十分紧密,新中国的发展需要苏联老大哥的支持,当时的普通中国人对苏联有一份由衷的尊重,知识分子更是对俄国辉煌的文学成就推崇备至,赵工苦口婆心地对大腮帮子说:“话不能这么讲,看待问题要客观,不能戴着有色眼镜,即使是在沙皇统治下的俄国,一样诞生过列夫?托尔斯泰这样的世界级大师,还有伟大的导师列宁同志……”他嘴上虽是这么说,心下也不免对格罗莫夫的行为有点反感。大腮帮子见他说到一半就不说了,就知道他心里也有情绪,考虑到应该以大局为重,说多了也没意义,便不再与他争执。在黑暗中闷头走了一阵子,一行人进入了一处山腹中的军事设施,这里竟是别有洞天,规模大得惊人。这里被分成很多间屋子,屋门油漆脱落,大敞四开,有的门斜着倒下来,门口挂着木头牌子,用汉字写着指挥室、参谋室、情报室等。其中,还有一间通讯室,里面设置了十多台一百个插孔的交换机,连接插孔的电线七拧八叉粘满了尘土,地上散落着几具枯骨,四肢扭曲,从尚未腐烂的军装和头发上可以看出其中还有几个女兵。大腮帮子凑在赵工耳边告诉他:“我以前就听说过,想当年关东军中,有少量负责通讯的女话务员,军衔很低,工作内容却属于机密,几乎可以断定,这里就是位于山腹之中的指挥部,是关东军要塞的心脏。他们把咱们带到这里,到底憋的什么坏?”赵工一脸茫然,根本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格罗莫夫等人各持手电筒,逐个房间搜寻,出于安全起见,赵工、大腮帮子和小陈一直跟在他们身后。房间里面没剩下什么像样的东西,无非是破桌椅、破柜子,文件夹、笔筒、墨水瓶、眼镜等物胡乱丢在地上,几个人找了半天,在一个布满灰尘的角落中发现了几只上了锁的木箱。大个子契卡迫不及待地窜过去,从背包里掏出一把螺丝刀撬开箱子查看,发现里面除了军靴、棉衣等军备物资,还存有几大瓶日本蒸馏酒。契卡见了酒,好比孙猴子进了蟠桃园,别的全不顾了,抄起其中一瓶,拧开瓶盖仰脖就喝。格罗莫夫火了,横眉立目严厉制止。契卡这才把喝掉一多半的烈酒放下,但仍不甘心,又捡起几瓶塞进背包。大腮帮子平时也喜欢整两口,但不像契卡这样嗜酒如命。契卡喝酒从来不分时候,走一路喝一路,从没见他喝过水,按东北话讲这叫“酒懵子”,见了酒比见了他爹还亲,喝多了就东倒西歪不能自控。导演格罗莫夫怕契卡喝酒误事,进山以来多次骂过他,却根本控制不住。

  赵工眼看格罗莫夫等人到处乱翻,搞得地下室中播土扬尘,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大腮帮子用胳膊肘—撞他,他才回过神来,想过去质问格罗莫夫究竟要找什么。大腮帮子却让他别费口舌了:“事到如今还用问吗?他们摆明了不是来拍纪录片的!”赵工茫然不解道:“不拍纪录片那是来干什么的?”大腮帮子话里有话:“来着不善,善者不来!”赵工相信大腮帮子的判断,格罗莫夫等人的举动反常,摆明了是在找东西,组织他们势必引起冲突,任由他们捅了娄子也是麻烦,这该如何是好?

  俩人说话这会儿,格罗莫夫又打开了指挥设施尽头的一道铁门,铁门后面钢筋水泥混着坍塌下来的泥土,已将门口通道塞得严严实实,风都透不过去。赵工以为格罗莫夫会就此作罢,因为凭他们六个人,无论如何也挖不开乱石。原以为他们会知难而退,怎知格罗莫夫向契卡使了个眼色,契卡猛灌了几口日本蒸馏酒,把酒瓶随手—扔,捋胳膊挽袖子打开背包,居然掏出几捆军用炸药。赵工惊出一身冷汗,他们不是来拍纪录片的吗,背包中怎么全是炸药?

  眼瞅要出大事,大腮帮子和小陈不干了,俩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立即上前阻拦契卡,一边一个抓住契卡的胳膊。关东军地下要塞年久失修,各处情况错综复杂,支撑连接处一环扣一环,一个爆炸点就可能引起多处连续塌方!到时候有一个是一个,全得活埋在里头!契卡从来没把大腮帮子和寡言少语的小陈放在眼里,使劲儿抒了拧膀子,居然没挣开,不免暗中加力,三个人就较上劲儿了。赵工担心引起冲突,急忙将这两个人扯了回来,顶着一脑门子汗,用俄语叽里呱啦地跟格罗莫夫解释,强烈反对在通道中使用炸药。格罗莫夫则笑嘻嘻地告诉他,没事儿,就是把前面的通道炸开,大家都能过去,还省事。赵工心知再说下去也是对牛弹琴,只好招呼二人先把契卡拽走。

  没想到话还没说完,契卡那边已经点上了导火索,滋滋冒着火星子。大腮帮子见势不好,拽上赵工和小陈就往远处跑,赵工猛地一想还有娜佳,下意识地用俄语大喊“娜佳快跑”。紧要关头,没人装傻充愣,格罗莫夫他们也跑了出来。此时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地面晃动了好几下,通道中硝烟弥漫,猛烈的冲击波震得众人耳膜一鼓,全身气血翻涌。咔哧咔嚓的断裂声随之而来,如同潮水般反复回荡,传出去很远,头顶上的水泥碎块哗啦哗啦往下砸。不知道是契卡刚喝得颠二倒四多放了把炸药,还是炸的位置不对,不仅没炸幵通道,反而造成了塌方,前进和后退的路一瞬间都被堵死,将这六个人困在了要塞深处。

  关东军要塞深处老爷岭山腹,接连不断的大范围塌方,致使钢筋混凝土的洞壁处开裂,整个地洞都在摇晃,撕扯开的裂缝越来越大。众人大惊失色,手足无措。大腮帮子拿手电简照了一圈,瞧见身边的石壁上有一道大裂隙,便指着裂隙冲赵工大喊一声,其余几个人谁也来不及多想,各自抱着脑袋钻了进去,跑在头一个的正是刚才安置炸药的契卡。虽说跑得比谁都快,可是他的酒劲儿还没过去,脚底下不听使唤,一头撞在凸起的岩壁上,撞得满脸是血,头上的鸭舌帽也撞掉了,双手梧着脑袋趴在地上挣扎不起,转眼就被不住落下的泥土碎石埋住了大半个身子。

  导演格罗莫夫如同没看见契卡,扯着娜佳从他身上跨了过去。格罗莫夫的脚后跟踩在契卡的肩膀上,娜佳则被契卡的胳膊绊了个趔趄。娜佳回头想把契卡拉出来,却被格罗莫夫硬拽了回去。苏方人员可以不管不顾,但是赵工和大腮帮子、小陈三人却不能见死不救,因为他们有任务在身,必须保证摄影队的安全,要是少出去一个,那就是安全事故!他们仨连拉带拽,拖死狗一样将契卡硕大的身躯从碎石头下面拽了出来,拉着他拼命往山缝深处钻。这时候来路已被塌方碎石埋得严严实实,周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除了在灰尘中乱晃的几道手眼前什么也看不见。—行人突然遭此巨变,皆是面如土色,跌跌撞撞逃入山裂深处,感觉两条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只得互相搀扶着往前走。直到塌方的轰响渐渐平息,这才放缓了脚步。四下里除了他们几个人的脚步声和喘息声,再没任何响动。

  大腮帮子首先打破了沉默:“该死的!你们是不是活腻了?说了不能放炮还可劲儿点!这可倒好,谁也别想出去了,你们自己害自己,可别拉上我们当垫背的!”他转头看了赵工一眼,“这帮人真不是东西!”赵工可以感觉到,大腮帮子格外反感他们,并不仅仅因为格罗莫夫等人的自以为是,这种憎恶似乎由来已久,可又没听说大腮帮子跟他们打过交道,究竟出于什么原因呢?他当时惊魂未定,这个念头在脑中闪过去,就没再多想。他当然也不能把大腮帮子骂人的话,翻译给格罗莫夫和娜佳听。实际上根本不用翻译,格罗莫夫听口气也听得出大腮帮子在骂人,脸上多多少少流露出一抹愧疚,一时不敢接口,就当听不懂了。气氛再度凝重起来,过了一阵子,赵工听到格莫洛夫对娜佳低声耳语了几句,娜佳战战兢兢地开口问赵工:“咱们接……接下来该怎么办?有没有路可以出去?”说话这时候,格罗莫夫故意将手电筒的光打上去,让赵工可以看到娜佳楚楚可怜的脸。

  赵工怒火填膺,气愤于格罗莫夫的举动,不过他的任务就是保护摄影队的安全,暗中咬了咬牙,转头去跟大腮帮子商议。大腮帮子对赵工说:“山裂子中很危险,不能在此停留,必须继续往前走。”赵工转译给格罗莫夫三人,自己心中却也忐忑,还出得去吗?出不去岂不要葬身于此?他实在不愿意多想,想太多真就走不动了。其余的人也各怀心事,就连总是喋喋不休的格罗莫夫也闭上嘴了。

  山裂倾斜向下,地势忽宽忽窄。众人摸黑走了半天,行至一处多条岩裂相交的地方,大腮帮子让众人停下来歇一下。一来辨别一下方向,二来众人被刚刚发生的塌方吓坏了,又走了那么多路,人困马乏,需要休整。娜佳给契卡进行了简单的包扎,导演格罗莫夫缓过劲儿来,又开始在一旁抱怨契卡是个酒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嘴里嘀哩嘟噜地说个不停。大腮帮子对赵工说:“他们咋又叨叨上了?”赵工摇了摇头,表示没什么实际内容,但他想起在关东军要塞中,似乎听格罗莫夫和契卡说了句什么秘密仓库,便问大腮帮子那是什么?大腮帮子听见这四个字恍然大悟,调门一下子高了好几度:“是关东军的‘秘仓’!”赵工和小陈不解其意,什么“秘仓”?大腮帮子告诉二人,当年他在抗联的时候听说过,关东军掠来的金条和财宝,全藏进了一个“秘密仓库”,那个仓库只进不出,里头全是值钱的东西,关东军原想把金条财宝运回本土,无奈战况不利,就转移到了地下要塞,藏匿点极为隐蔽,至今没人知道埋在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