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殿臣担心赵义,将两样东西揣好,大步流星往山下走,行至半路天色已黑。深山密林虎狼出没,说什么也不敢走夜路。恰好有个大窝棚,一伙儿打围的猎户在此歇宿。山里有规矩,打围的也好,挖棒槌的也好,不论认不认识,遇上了都要互相行个方便。马殿臣进去寻了口吃的,和十几个打猎的坐在一起说话。

  马殿臣在这长白山里也待了些时日,参帮、围帮也都见过不少,此时一行人围坐在一圈,当中一个年长的看样子五十多岁,双目如电、脸膛黑红、腰身粗壮、胸脯挺直,一把花白的胡子飘洒胸前,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其余人等言语间也甚是恭敬,应当是个为首的老把头,便客气道:“不是今天遇到各位,我这一宿又得饿肚子了,没饭吃倒也还好说,却难保不被那豺狼猛兽叼了去,落个尸骨无存,幸好您几位收留,这是我的福分!”老把头一摆手道:“兄弟太客气了,都是在这山中讨食吃的,行路之人互相帮衬一把也是应当,不少你这一口吃的。”马殿臣又对老把头说:“兄弟我在这山中挖棒槌,围帮的也是见过不少,但像您列位这样的可不多见。”老把头一听有些诧异:“兄弟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有什么不一样的?”马殿臣道:“寻常打围的猎户也都不是什么有钱人,无非是些猎户凑在一起,打些小兽混口饭吃,但见各位都是精壮汉子,火枪鸟铳带的也齐全,坐立之间井然有序,非是一般的围帮可比。”老把头闻言哈哈一笑:“兄弟好眼力,朝廷虽然封山禁猎,却有专门打官围的猎户,可都是受过皇封的,拿着一份俸禄,要替皇上看守龙脉,以报皇恩。我们就是打官围的,比起那一般的围帮自是不同。”说罢拿起身上的腰牌给马殿臣看。马殿臣认不了几个字,看了一眼老把头手中的腰牌,请教道:“官围是如何打法?”老把头拿起酒囊喝了一口,捋了捋胡子,说道:“打官围是给皇上打猎,朝廷要多少虎皮虎骨、鹿胎鹿茸、熊掌熊胆,我们按数打来进贡。”双方正聊得热闹,突然刮起一阵恶风,围着窝棚打转儿,紧接着一声虎啸震彻天地,十来条猎狗嗓子眼儿里发出呜呜的动静,体似筛糠,凑在墙角一动不敢动。话说打围的带着猎狗进山,那猎狗都是驯养出来的,别管是熊瞎子还是豹子都敢往上扑,十几条猎狗往上一围,什么大兽也都能困住了,单有一节,唯独老虎不行,那是兽中之王,甭管多少猎狗,一遇见老虎就变成猫了。屋里坐的除了马殿臣都是猎户,为首的老把头脸上变色,低声叫道:“不好,山神爷要人来了!”山神爷暗指老虎,打猎的围帮虽有鸟铳,却不敢打老虎,首先在传统观念中老虎是山神爷,打猎的靠山吃山,全指望山神老爷护佑。其次猎户带的鸟铳威力不够,打獐狍野鹿尚可,老虎的皮有多厚,一枪出去挂一身铁沙子,非但要不了命,还得把老虎打惊了。打猎的围帮遇上虎怎么办呢?过去有个规矩——扔帽子,都把头上的帽子扔出去,老虎叼谁的帽子,谁自己出去让老虎吃了,其余之人落个活命。如今一屋子十几个打猎的,一个个眼巴巴地全盯着马殿臣。马殿臣心里明白,人家打猎的是围帮,绝不会胳膊肘往外拐,真要是急了眼,推也得把他马殿臣推出去。

  马殿臣是红脸的汉子,顶天立地的豪杰,此时如果说出半个“怕”字,那也不是他马殿臣了。当即站起来抱拳拱手做了一个罗圈揖,口称:“各位老少把头,我马殿臣绝非贪生怕死之辈,帽子咱也别扔了,我是穷光棍儿一条,不比各位有家有口,我出去见山神老爷便是。山下的仓子还有我一个半死不活的拜把子兄弟。明日一早劳烦你们派个人下山,把这颗蜈蚣丹带去药庄换成九扣还阳草,赶去仓子救他一命。”

  打官围的猎户们对马殿臣肃然起敬,拱手说道:“壮士放心,今日你深明大义铤而走险,替我们挡灾避难,交代的事情岂敢不从,倘若你命大不死,我等必有重谢。”

  马殿臣心中冷笑:你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得容易,我这一去哪还有命在?当即把身上的衣服收拾得紧趁利落,迈步出了窝棚,只觉恶风扑面。俗话说:“风从虎,云从龙。”老虎一出来那是威风八面,马殿臣但见眼前站定一只斑斓猛虎,体大如牛,头顶“王”字,尾似钢鞭,却是一只头排虎。关外称最大的虎为头排虎,实乃虎中之王!老虎见马殿臣出来,双目圆睁、虎爪攒劲。说是出来喂老虎,谁能甘心一动不动等老虎来吃?马殿臣本想作困兽之斗,忽听又是一声咆哮,侧面又蹿出一只虎来,与眼前的这只大小相等。马殿臣大吃了一惊,俗话说“一山难容二虎”,可哪个山里的老虎都不止一只,这句话的原意是一个山头上只有一只头排虎,想不到这山中竟有两只!还都让自己碰上了。这会儿慢说是马殿臣,任你是大罗金仙也插翅难逃。眨眼之间已被老虎按在爪下,当时万念俱灰,闭眼等死,没想到这老虎一口咬在他脖领子上,叼起马殿臣翻山越岭而去。

  马殿臣只觉两耳生风,犹如腾云驾雾一般,吓得他紧闭双眼,不敢再看。不知道穿过了几道山梁,忽觉脖领子一松,掉到了一个地洞里,两只老虎扬长而去。马殿臣虽没被老虎咬伤,可这一路上被山石撞得七荤八素,当即吐出两口鲜血。他挣扎着站起身来,发现地洞不算太深,多说过不去一丈,心下琢磨着:这老虎将我摄了来为何不吃?想存着等饿了再吃?思来想去不得要领,眼下还是逃命要紧,好在洞壁坑坑洼洼不算光滑,常言道狗急了还跳墙呢,此时生死攸关,马殿臣逃命心切,手脚并用爬了出来。躺在洞口边上气儿还没喘匀,但听不远处杂草声响,心知是那两只恶虎又回来了,旷野荒郊没个藏身的地方,见身后不远有一株老树,他似抓住救命的稻草一般,拼了命地往树上爬去。还未爬到树顶,耳听得身后一声兽吼,霎时间腥风四起,赶紧隐在枝叶之间借着月色观瞧,见那两只头排虎可不是先前那么连蹿带跳了,蜷着四肢并排伏行,身上驮了一个怪物!

  7

  书接前文,闲话不提,正说到马殿臣被两只头排虎叼到一个地洞里,舍命爬出来,原以为得了活命,没想到两只恶虎驮来一个大兽。从没见过这个东西,似虎非虎,身形比猛虎大出一倍有余,两只头排虎在它身下如同两只小猫,而且全身皆黑,头如麦斗,锯齿獠牙,嘴上的胡须根根露肉、条条透风,足有筷子粗细,两个铜铃大眼凶光毕露,从虎背上蹿下来探头一望,见洞中空无一物,怒不可遏地仰头长啸,吓得两只头排虎体如筛糠。

  那大兽勃然大怒,抬起爪子摁住两只猛虎,张开血盆大口左撕右咬,两只头排虎转眼之间命丧当场。马殿臣躲在树上看得心惊肉跳,心说:这东西太厉害了,居然可以吃老虎,两只头排虎在它面前还不如两只猫!

  再说这大兽吃罢了虎肉,鼻子嗅了一嗅,抬起头来盯住马殿臣藏身的老树,突然人立而起,张口来咬树上的马殿臣。马殿臣在树上无从躲闪,他纵然勇武,也绝不是这大兽的对手,只得闭目待死。怎知大兽和猛虎一样不会爬树,蹿了几下够不到马殿臣。马殿臣长出了一口气,可是转念一想,如此僵持下去,迟早掉下树让大兽吃了,连皮肉带筋骨一百多斤,不够这大兽塞牙缝的,想活命必须另寻他法。真得说是马殿臣,福大命大造化大,当时也是急中生智,伸手往怀中一摸,摸到两枚蜈蚣毒囊,抽出匕首在胳膊上划了一个口子,将鲜血涂抹在毒囊上,往树下一扔。大兽见得人血,伸出舌头舔入腹中,吃下去才觉得不对,一声巨吼震彻山谷。马殿臣两耳嗡鸣,所抱树枝不住摇颤,树叶子“唰唰”往下掉。再看那大兽以头拱地,翻翻滚滚好一阵挣扎,方才倒地毙命。

  马殿臣在树上趴了一夜,直等到天光大亮才从树上下来,见那大兽已经死透了,寻思这巨兽皮毛乌黑光亮,带下山去说不定能换几个钱,于是抽出刀子,三下五除二剥下兽皮,叠好了背在身后觅路下山。

  说来巧了,走到半路又遇上昨天的围帮,马殿臣上前抱拳行礼,高声叫道:“各位三老四少,还认得我吗?”

  一众打猎的见马殿臣竟然没死,无不惊诧万分。老把头问明始末根由,当真是心服口服,愿同马殿臣结伴打围,打了东西头一份分给他。

  马殿臣一心惦记赵义的安危,没心思上山打围,要回定风珠,抹头又往山下走。老把头追上来叫住马殿臣,从怀中掏出了一棵三品叶的棒槌,想换马殿臣背在身上的大兽皮。马殿臣接过棒槌在手,掂了掂分量,这棒槌紧皮细纹,少说也有个五六两,过去那会儿是小秤,十六两一斤,所谓“七两为参、八两为宝”,半斤的棒槌世上少见。这棵棒槌多了不敢说,在山东老家换上几亩良田绰绰有余。老把头对马殿臣说:“好汉,这是我们两天前挖的棒槌,俗话说隔行如隔山,你是放山的,我是打围的,正所谓一物找一主,各有所归,能不能让我用这棒槌换你的兽皮?实不相瞒,你这兽皮可值老鼻子钱了,这东西唤作,乃山中兽王,凶恶无比,平日以虎狼为食。关东山打围的有句老话‘十虎出一豹,十豹出一’,熊与虎配出,长白山林深雪厚,老虎常见,豹子稀少,遇上十次虎也遇不上一次豹子,更为罕见,遇上十次豹子不见得遇上一次,它这一身皮比上等的虎皮贵出几倍。我这棒槌虽然称不上宝,却也不是小货,你换去绝不吃亏。我得了这张皮子也不卖,带回去做成一件皮袄,往后钻山入林添几分威风。”马殿臣不懂兽皮价值几何,这个棒槌却是真金白银,心想换了倒也无妨,当场将兽皮换成棒槌,小心翼翼揣在怀中,甩开大步赶下山,以蜈蚣丹在药庄子换来了“九扣还阳草”。赵义也是命大,还有这么一口气儿了,服下九扣还阳草煎的药汤,躺了三五日便可下地走动。马殿臣拿出棒槌给他看,赵义大喜过望,如今有了这个棒槌,足够在老家置办几亩薄田,再也不用为吃饭发愁了!

  哥儿俩辞别了东主,由赵义把棒槌包好了带上,收拾行装上路,翻山越岭返回老家,一路走一路合计换了银子如何使用。赵义在关外这几年,已然是一口的土话:“咱先找个饭馆子,整上一大盆炖肉、两坛子上等烧锅,狠劲儿造一把,再去堂子找个条儿顺盘儿亮的姑娘,N瑟完了来上两口大烟,那可太仙儿了!”

  马殿臣知道赵义这么说只是痛快痛快嘴,都是穷怕了的人,有了钱他也舍不得这么造。两个人边说边聊,一前一后往山里走,不知不觉就来到一处悬崖边上。马殿臣见前边无路可走,转过头来正要下山,赵义却突然变了脸,伸出手来往前狠狠一推,咬牙切齿地说了声:“我去你的吧!”当场将马殿臣推下深崖。正所谓“穷生奸计,富长良心”,人穷怕了没有干不出来的事情,见财起意就想着独吞了。赵义揣着这个棒槌,心中便想:我凭什么跟你平分,我一个人得了它,回家够买一亩地再娶一房媳妇儿,和你分了够买地就不够娶媳妇儿,打我又打不过你,怎么把你整死呢?他心中暗暗发狠,藏下害人的心思,眼珠子滴溜溜乱转,琢磨如何弄死马殿臣。一路挨到悬崖边上,正是下手的机会,心中叫了一声“好”,这是老天爷要成全我啊!当初马殿臣如何替他挨板子、哥儿俩如何称兄道弟、马殿臣如何舍命上山给他找药,此时此刻全忘了,牙一咬、心一横、眼一瞪,冷不丁给马殿臣来了这么一下。马殿臣虽有一身把式,但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当时心头一紧,“啊”了一声身形不稳,一个跟头翻下山崖。打高处往下一掉,心说:完了,想不到自己死在过命的朋友手上,看来“二人不放山”这个忌讳不得不信,怪只怪自己看走了眼,交错了朋友。霎时间万念俱灰,双眼一闭只等摔成肉饼了。怎知他命不该绝,或说是苍天开眼,让绝壁上伸出来的一棵松树挡了一下,再加之悬崖底下有二尺多厚的落叶,这才没摔个尸骨无存,那也昏死了大半天,让松树枝条扎得千疮百孔,衣衫尽破,惨不忍睹,浑身上下全是血,跟个血葫芦似的。

  这一下虽然没摔死,好歹那也是万丈悬崖,没被野兽啃了实属万幸。不知过了多久,等马殿臣明白过来挣扎起身,天色已经黑透了。马殿臣吐出几口血沫子,用胳膊胡乱一抹,抬头四下一看,月光下只见悬崖下有一株老树,一抱多粗,不知多少年前让雷劈过,上半截枝叶不存,下半截树干兀自屹立在林中,当中已经空了,烂出一个窟窿。树洞中有道红光忽隐忽现。马殿臣一来胆大包天,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怕;二来落到这等地步,与孤魂野鬼并没什么两样,反正穷光棍儿烂命一条,倒要看看是鬼是怪!

  8

  话说马殿臣命和赵义二人怀揣棒槌,高高兴兴上路,想回老家买房置地娶媳妇儿,却忘了“二人不放山”的行规,结果赵义起了贪心,下黑手将马殿臣推下山崖。然而马殿臣命硬福厚,自有神明护佑,一个要饭的赵义可害不死他。非但大难不死,还见到一个树窟窿中红光隐现。马殿臣往身上一摸,火石火镰尚在,于是撅了根松枝把上衣撕下一块,缠在上边捆成一根火把,走到近前借火光看向树窟窿。不看还则罢了,这一看看明白了,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果然应验了,这就是该着啊!不由得仰天大笑。原来树洞中这是个七品棒槌叶,七个叶子各分五瓣,当中捧有一簇簇红亮亮的棒槌籽儿,月光之下红晕闪烁。马殿臣双眼放光,是儿不死、是财不散,该发财挡都挡不住,这就是命。顾不得许多,伸出双手刨地,小心翼翼捧出这个棒槌,足有一尺来长,须叶俱全。马殿臣不知道他挖出的这个大棒槌非比寻常,单有一个名字,唤作“凤凰单滴泪”,千百年未必出得了一个,有多少银子也没地方买去。为什么说树洞子中长出的大棒槌是“凤凰单滴泪”呢?传说关外深山老林里有一种棒槌鸟,长得近似夜猫子,衔起棒槌籽儿到处飞,非得赶巧了让一只棒槌鸟把参籽掉在枯树洞中,有了树窟窿挡风遮雨做隐蔽,躲过挖棒槌的眼睛,地底下又有腐烂的树根供其滋长,年深岁久成了宝参。长错了地方不成,年头不够也不成,必须千年成形,并且长在枯树洞中,才可以称为“凤凰单滴泪”,这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宝棒槌!

  且不提马殿臣得了宝棒槌如何高兴,眼下还是从深山老林中走出去要紧,否则命丧于此,纵使有千年大棒槌相伴,那也是尸骨不得还乡的孤魂野鬼。当下脱去破衣服,裹好大棒槌,仔仔细细、小小心心,唯恐伤了一须一叶,背在身上绑好了,瞅准了方向往山外走。他心中有了盼头儿,脚底下这劲头也足,何况以前要饭那几年,练出一个好胃口:要说吃,可以一顿吃下去三天的饭量;要说饿,三天两宿水米不进他也顶得住。马殿臣瞅准了一处走上去,踉踉跄跄直走到天光大亮,来到山下一条羊肠小道上,找了块山石坐在上头,寻思歇一歇再走。可这一坐下来,就觉浑身骨头节儿疼,累得拾不起个儿来,身上到处是伤,连血带泥,要多狼狈有多狼狈。正当此时,远远望见前边有一个人在低头赶路,脚步急促细碎走得匆匆忙忙。马殿臣一看高兴了,心想:说不定这位身上带了干粮,同是赶路之人,我上前多说几句好话,兴许能讨些个吃的。想罢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往前一追才看清楚,这个人竟然是赵义!

  真得说是冤家路窄,也应了一句话“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马殿臣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三两步追到跟前,在赵义背后高叫了一声:“兄弟哪里去!”赵义闻声猛一转身,三魂立时吓丢了七魄,只见来者身上、脸上又是血又是泥,光了个膀子,与其说腿上穿的是裤子,倒不如说是几十片迎风招展的破布条,晃晃悠悠奔自己就冲过来了,瞧不出是谁,听说话声却似马殿臣,直如晴天响个霹雳。赵义吃了一惊,话都说不利索了,战战兢兢问了一句:“马……马殿臣?你……你是人是鬼?”

  马殿臣听罢哈哈大笑:“兄弟,你说我是人,我就是人,我敢在光天化日出来溜达,怎么会不是人呢?你说我是鬼也对,我是死过一次的恶鬼,今天就要取你的狗命!”他不容赵义多言,“噌”的一下冲上前去,抬腿将赵义踹倒在地,挥拳一顿乱打。赵义那身子骨,如何挨得住马殿臣三五拳?直打了个一佛升天二佛出世,当场毙在了马殿臣的乱拳之下。马殿臣打死了赵义仍不解恨,心说:平日里把你当亲兄弟对待,不成想你小子禽兽不如,七十二个心眼儿,三十六个转轴儿,肚子里没有一件好下水。脑瓜顶拍两下,脚底板都流脓——你坏透膛了!

  马殿臣是越想越气,越气越恨,心中一发狠,拔出随身的刀子,对赵义的死尸说道:“我得瞧瞧你这皮囊中装了怎样一副心肠!”说话给赵义开了膛,掏出心肝肚肺,一件件在日光下翻看,看罢多时,自言自语地说:“我还当你这厮长了黑肝肠,却也和寻常的猪狗相似!”马殿臣一来饿得狠了,二来杀人之后狂性发作,便将赵义的心肝一刀一刀割开来生吃了,方才出了胸中一口恶气。他抹去嘴边血迹,又扒下赵义的衣服自己穿上,揣上那个三品叶的棒槌,抬脚将死尸踹到路边的乱草丛中,大踏步走出了深山。

  由打长白山上下来,马殿臣找到当地最大的一家药材庄,想卖他这根宝棒槌。不找大买卖家不成,为什么呢?怕有眼无珠不识宝货,何况买卖不大也收不起。马殿臣迈步一进去,把掌柜的和伙计们都吓了一跳,心说:这位哪儿来的呀?穿的比要饭的还破,满身的伤痕血污,他往这儿一戳,别人谁还敢进来?马殿臣心知肚明,自己这副模样比鬼强不了多少,别等别人撵了,忙取出赵义那个三品叶的半大棒槌,又捧出七品叶大棒槌,小心翼翼摆到柜上。掌柜的眼睛可就直了,舌头伸出来多老长,拿手现往回揉。这是什么东西?千年成形的“凤凰单滴泪”,从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无奈有一节,出不起价钱,给多少钱也不为多。马殿臣可没想讹人,他告诉掌柜的,我不要银票,只要现银,因为那个年头不太平,再大的银号也是朝不保夕,银票说不定哪天会变成废纸,现银才是实实在在的钱,银子装够一个口袋,再多他也扛不动。说实话他还是没见过钱,也不知道他挖出的大棒槌乃无价之宝。药材庄捡了个天大的便宜,赶紧派伙计取出银两,给马殿臣装了一大袋子。马殿臣背上银子,准备回到山东老家买房置地娶妻生子,安安稳稳过日子。然而天不遂人愿,还不该他发迹,当时世道太乱,关外到处是土匪,马殿臣不知道路险恶,孤身一个人背了这么一大口袋银子,无异于背了一道催命符!还没出山海关的大门,就被土匪抢去了,这还得说多亏他跑得快,才躲过一刀之厄,捡回一条命。这可倒好,用命换来的银子全没了,空欢喜一场,兜了一个大圈,最后还是两手空空,当初怎么来的,现在还是什么样。三个兄弟一起闯关东,现在就剩下自个儿了,无奈赶上那个没王法的年月,想哭都找不到坟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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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殿臣福大命大造化大,闯关东挖到了宝棒槌“凤凰单滴泪”,杀死仇人赵义吃了心肝,奈何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讲的就是个世事无常、福祸相倚,该是你的财跑不了,不该是你的也留不住,只能说是这九九八十一难还没凑够数,不到他发迹之时。且说马殿臣用宝棒槌“凤凰单滴泪”换了一口袋银子,一两也没来得及花,转眼之间又是半子儿皆无,无奈在关外乞讨要饭。眼瞅着到了天寒地冻的时节,他身上单衣单裤连一两棉花也没有,只好披个破麻袋片子到处逛游。常言道“十层单不如一层棉”,更何况披个麻袋片子顶得了什么用?眼看要冻死了,客死异乡,有好心人看他可怜,便出主意让他去投军。马殿臣一听这也是条活路,军队好歹能给口饱饭吃,如若战死沙场,那也是命该如此。

  适逢日本入寇平壤,大清朝将派大军去朝鲜打仗,到处都在征兵,来者不论出身,也不管你是干什么的,偷鸡摸狗、杀人越货一概不问,只要有个百十斤肉,上阵可以给官老爷挡一挡枪子儿就行,过去签字画押摁个手印儿,当场给你两吊铜钱。老百姓都说这两吊钱是“买命钱”,拿了这个钱,这条命就不是你的了。

  军中吃得饱穿得暖,马殿臣身上没少长肉,不过可不白吃这份军饷,他练过把式又胆大过人,打起仗来愿出死力,冲锋陷阵屡立战功,只要到了战场之上,肯定是打头往前冲,一点儿不含糊。同营中的小兄弟们都敬佩他,把他当大哥。军官见马殿臣如此英勇,也高看他一眼,破格让马殿臣使用马提尼步枪。清朝末年的军队,大多兵勇仍使用大刀、弓箭,有枪也是极为笨拙的一种土火铳,俗称“大抬杆”,一杆有好几十斤重,一个人都使不了,必须得是两个人,一个在前头用肩膀扛住枪管,再烫手也得抬稳了,另一个在后头搂火射击,三五次下来前头抬枪这个兵勇耳朵就给震聋了。那也比抡大刀挡枪子儿的差事好啊!不用冲上去近身肉搏,命起码保住了。即使在袁世凯的新军之中,也不是个个配发快枪。上官抬爱,破格给了马殿臣一支马提尼步枪,射程和准头比“大抬杆”强出百倍。马殿臣起初仅仅为了有口饱饭吃,有件衣服穿,免得冻饿而死,这才从军上阵,哪知道天生是这块料,胆子又大,一身本事在行伍之中发挥得淋漓尽致。在一次战役中,他所在的部队刚登上一个山头,日军就攻到了。当时日军都穿黑色军装,黑裤子、黑上衣,腰里系皮带,黑帽子、黑鞋,腿上打白绑腿,居高临下一看,日军漫山遍野,真好似黑云万朵。山头上的清军才几千人,攻上来的日军不下两三万。见了这个阵势,清军兵勇未战先怯,眼见这场仗没个打,日军那个炮打得“咣咣”的,清军这边不仅没有炮,枪也不如人家,况且敌众我寡,如何守得住阵地?当官的也吓傻了,见日军发起了冲锋,丢盔弃甲头一个跑了。别看上来的时候磨磨蹭蹭、小心翼翼跟在兵勇的后边,这逃跑可一点儿都不含糊,嘁里咔嚓就把盔甲都扔了,拨转马头一溜烟儿是人影不见,那叫一个快啊!众兵勇见军官临阵脱逃,那还打什么仗,不免一阵大乱。马殿臣是个不怕死的,趴在山头上举起步枪,睁一目眇一目将枪口对准手握指挥刀的日本军官,一枪放倒一个,三枪打过出去,撂倒了三个军官。其余的清军兵勇正乱成一团,有胆小的想逃,却因一时慌乱还没摸准方向,当然也不乏胆大想打的,奈何当官的跑光了无人指挥。马殿臣这么一带头,他身边那些小兄弟也不跑了,抬枪的抬枪,搂火的搂火,与攻上来的日军展开了一场血战。马殿臣这几个人带动了一整营,这一个营又带动别的营,整支清军死守山头阵地,打退了日军一次又一次的冲锋。

  马殿臣和弟兄们奋勇杀敌以少胜多,然而这一次战斗无法扭转大局,清军终究一败涂地,死伤无数。马殿臣九死一生保住一条命,没有战死沙场,随军败退回关内整编。由于没有粮饷,众兵勇一哄而散,本就是为了吃穿来的,现在什么都不管了,还当什么兵?

  如果这一个人倒上霉,真是喝凉水都塞牙,放屁都能把脚后跟崩了。马殿臣回到山东老家还是没活路,一咬牙一跺脚,决定二闯关东。这一次可让他走了大运、发了大财、倒了大霉!

第六章 金王马殿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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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文书说的是马殿臣头一次闯关东,吃了苦历了险,也挣了一口袋银子,不过半个大子儿也没留住,到头来仍是两手空空,走投无路只好去当兵吃粮,在朝鲜打完仗随大军退回关内,部队一哄而散,又变回了一穷二白的光棍儿汉。按说从军征战出生入死是替朝廷卖命,有苦劳更有功劳,回来应当有份粮饷,可那时候大清国正在危亡之秋,国力衰败,八旗子弟都吃不饱,哪里还顾得上他们?满清朝廷一向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用得上你供你吃穿用度,不用你就让你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况且自古以来养兵最费银子,人吃马喂、兵器粮草,几万张嘴天天得吃,军饷算起来没小数儿,战败之后割地赔款,使的银子海了去了,哪有多余的钱粮养兵?不论国家如何衰败,王公贵胄照样吃喝玩乐,什么都不耽误。这么说吧,宁愿遣散军队,军饷不发了,也得省下钱来给慈禧太后盖园子,种上四时不败之花、八节长春之草,为了造园子多少钱都舍得花,如若老佛爷一高兴,金口玉言说一个“好”字,加官进爵不在话下,可比上阵打仗实惠多了。正所谓天子一意孤行,臣子百顺百从,置国家危亡于不顾,当年就是这么个时局。

  回过头来咱再说马殿臣,部队入了关就地遣散。朝廷开恩,一人发给一份安家费。名为“安家费”,仨瓜俩枣可不够安家,回山东老家这一路之上晓行夜宿,吃饭要饭钱、住店要店钱,勉勉强强够个路费,到了老家还是得挨饿。那位说了,不对,上战场打仗不都得按月给一份饷银吗?马殿臣当了好几年兵,军中管吃管住没什么花销,多多少少不得攒下几个钱?这倒不假,饷银加起来也是不少,无奈有一节——当兵的存不住钱。上阵杀敌不是做买卖,枪林弹雨,出生入死,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说不定什么时候命就没了,真可以说有今天没明天。因此当兵打仗的不存钱,挣一个恨不得花两个,只怕人死了钱没花完,那可太冤了,必须吃喝嫖赌及时行乐,什么烟馆、妓院、宝局子,没有不敢进的地方。马殿臣虽然不好这一套,但身在行伍之中,也难免“螃蟹过河——随大溜儿”,而且他为人义气,更不把钱财放在心上,别人找他借几个钱,从来没有二话,所以半个大子儿也没存下。

  单说马殿臣怀揣安家费奔山东老家,有道是“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兵荒马乱的不说,人在路上一举一动都得花钱,要说不花钱的也有,清风明月、高山流水,途中的风光不要钱,奈何饱得了眼睛填不了肚子,风光再好不当饭吃。咱说书讲古过得快,马殿臣在路非止一日,这一天进了山东地界,说是老家,可是抬头没亲戚、低头没朋友,饭辙还得自己找。他从军这几年别的没落下,落下一身好武艺,身子板那叫一个鞭实,前八块、后鬼脸、双肩抱拢扇子面的身材。然而赶上兵荒马乱的年月,打把式卖艺挣不来钱,谁有闲心看这个,有这份闲心也没这份闲钱。别说打把式卖艺的,落草当响马贼的也没生意可做,连年的灾荒战乱,有钱的早举家迁走了,你抢谁去?

  马殿臣到处转悠,越走越觉苦闷,心说:人这一辈子七灾八难,怎么什么倒霉事儿都让我赶上了?挖棒槌换的银子让土匪抢去了,当兵吃粮部队又被朝廷遣散了,不得已回到山东老家,但是哪儿来的家啊!一无亲二无故,头顶上连块瓦片也没有。七尺多高一把扳不倒的汉子,站着比别人高,躺着比别人长,身大力不亏愣是吃不上饭。怎么想怎么别扭,茫然四顾不知何去何从。

  马殿臣心中胡思乱想,不知不觉走到一条大河边上,瞧见这地方挺热闹。原来是一个渡口,有做摆渡生意的。渡船只是简易的木筏子,十几根大木头桩子用绳子绑住,撑船的把式手握一根长杆,在河上往来渡人。这个买卖没人管,谁有力气谁干,老百姓称之为“野渡”,又方便又省事,也花不了几个钱。马殿臣瞧了半晌,发现河上来来往往的人可真不少,心想:这买卖不错,木头筏子、撑船杆子不用本钱,无非起早贪黑卖力气。渡河的一人一个大子儿,钱不多架不住人多啊!一天下来百八十个大子儿不在话下,这就够吃够喝了。不过马殿臣不想跟别人抢生意,虽说自己一贫如洗,饭都吃不上了,耍胳膊根子欺负人的勾当可干不来,在河上干摆渡的也不容易,不能从穷人嘴里抢饭吃。走来走去行至一个大河湾子,从此处过河不用绕远,却没有渡船,因为河道突然下行,有如滚汤一般紧急,暗流漩涡密布,无人敢在这里行船。马殿臣心说:成了,我就来这儿了!他是艺高人胆大,不惧水流湍急,寻思扎一个大筏子。别说人了,连车带马都能渡过去,别处的摆渡要一个大子儿,我这儿可以要俩,一天跑上几趟,足够吃喝,别人挣不了这份钱,我马殿臣却能挣。他在河上渡人,无非挣口饭吃,却引出一段“半夜打坟”的奇遇!

  2

  上回书说到马殿臣下定决心,凭自己一身气力,在河上做野渡的买卖。当即找了十几根大腿粗细的木头拿绳子捆好了,翻来覆去摔打摔打,还真挺结实,筏子这就有了,又找来一根三丈来长的木头杆子,准备用这个撑船。马殿臣并非一拍脑门子有勇无谋的人,万一在河上出了事,等于砸了自己的碗饭,他得先把筏子撑顺了,再开张渡人。木筏子没什么讲究,只要绑扎实了,入水不沉即可。撑船的杆子却马虎不得,长短粗细必须顺手,结不结实也十分紧要,筏子在大河上往来,遇上激流暗涌什么的,全靠这根杆子保命。马殿臣把找来的杆子握在手中,气发于丹田,丹田贯后背,后背贯两膀,双手一较劲儿,只听得“咔嚓”一声,杆子应声折断。

  眼见这根木头杆子不成,马殿臣又找来几根白蜡杆子,白蜡杆子不值钱,却是练武之人常用的东西,通常都拿来做齐眉棍,鸭蛋粗细,也有长的,抡起来挂动风声,砖石都能打碎,用之前还得使滚油炸上一遍,可以让它更加坚韧,不容易折断。马殿臣仍怕不结实,将三根三丈多长的白蜡杆子捆成一根,绳子蘸过桐油,从上到下足足捆了七道,这叫“七星节”,没有比这个再结实的了。握在手中抖了两下,觉得挺趁手,于是把筏子推下水,白蜡杆子往河中一戳,三下五下到了大河当中。此处河水湍急无比,白蜡杆子一下吃满了劲儿,若非是马殿臣,换了二一个非得让杆子甩出去不可。马殿臣使了个千斤坠稳住身形,双手握紧杆子使劲儿往前一撑,又是“咔嚓”一声响,三根一捆的白蜡杆子生生断为两截,筏子也让河水冲翻了。全凭马殿臣会水,才得以挣扎到岸上,心想:筏子上如有旁人,一个个全得淹死,岂不作孽?不由得暗叫一声“苦也”,原以为可以在此挣口饭吃,却找不到一根趁手的杆子,真是天不遂人愿!正自感叹,忽然想起县城南门口有一根杆子,插在城门旁边不下几百年了,听人说那是一根“挑头杆子”。

  按照大清律,犯了王法砍头,一样是掉脑袋,却分为斩首和枭首两等,罪过轻一些的斩首,推上刑场刽子手手起刀落,人犯身首异处,尸首可以给本家。家中来人收尸,通常还带个皮匠,就是平时缝破鞋的。皮匠都有缝尸的手艺,过来把人头和尸身缝到一处,再用棺材装了入土掩埋,好让死者落个全尸。枭首则不同,砍下人头之后,尸身还给本家,首级却不给,挂在城门楼子下边以儆效尤,让往来的行人瞧瞧什么叫王法。城门外边悬挂人头的杆子,民间俗称“挑头杆子”。

  马殿臣心下寻思,城门口的挑头杆子插了那么多年,刮风下雨从没见它动过,怎么看怎么结实,长短粗细也合适,兴许可以用来撑船渡河。他趁当天晚上月黑风高,摸到了城门口,见四下无人,绕杆子转了三圈。这挑头杆子什么样呢?足有人臂粗细,三丈多长,下边是个底座——三根粗木头桩子a进地里,再用铁条箍紧,这根杆子插在当中。许是年头太久,杆子十分光滑,摸上去冷森森的,使人不寒而栗。马殿臣刨出挑头杆子,当时顾不得多看,扛起来就走。咱们前文书说了,挑头杆子虽不值钱,那也是国家的王法,不过向来没有军卒看守,您想吧,从古到今偷什么的都有,可没有人偷这玩意儿,躲都躲不及了,劈了烧火也嫌晦气。

  常言说“做贼的心虚”,毕竟是偷了东西,马殿臣扛上杆子一路跑到河边,一头钻进了树林子,心里头直扑腾,上阵厮杀也没皱过眉头,可要说偷东西,不论偷的是什么,这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坐在树底下把这口气喘匀了,上下打量盗来的杆子,这才看见杆子上挂了两个脑袋,不知是江洋的大盗还是海洋的飞贼,年深日久皮肉都已经烂没了。马殿臣见死人见得多了,两个人头可吓不住他,由打杆子上解下来,于林中刨个土坑埋好,走到河边洗了洗这根杆子,抖了几下十分趁手,又扎了个筏子推下河一试,行舟渡水又稳又快,太好使了这个。

  话说头一天马殿臣就没吃饭,饿了一整天,这会儿有了趁手的家伙,天光也放亮了,忙招呼过往之人渡河,好挣几个大子儿买两张大饼充饥。老话说得好——没有不开张的油盐店,马殿臣做生意的渡口浪多水险、暗流翻涌,但是不用绕远,不乏着急过河的行人,加上此时天色尚早,别的船把式还没出来,他这一招呼,很快凑够了一筏子人。马殿臣一根长杆撑得既快且稳,眨眼到了对岸。众人见马殿臣的摆渡船又近又安稳,多花一个大子儿也值,争相来此渡河。不到半天光景,马殿臣已经挣了一百多个大子儿。

  马殿臣一摸怀中的铜钱不少了,肚子也饿了,于是不再接活儿,扛上杆子进城吃饭,筏子扔在河边不怕丢失,大不了再绑一个,杆子却舍不得撒手,真要是丢了,可没处再找这么趁手的家伙,因此走到哪里扛到哪里。说是钱没少挣,腰里边揣了一把大子儿,却不够找个饭庄子来上一桌,一般的小饭馆也未必吃得起。长街之上行行走走,瞧见一个挑担卖包子的老汉,一嘴山东话高声吆喝:“吃包子,吃包子,馅儿大面儿好,一口能咬出个牛犊子来!”马殿臣知道,挑担卖包子的跟包子铺不一样,全是自己在家做,蒸得了出来卖,肉馅也不值钱,用不起正经肉,去牛羊肉铺子收来筋头巴脑、边角下料,回家跟大葱一起剁成馅儿,放足了佐料包上就蒸。东西简单,但是真香,咬一口顺嘴流油,又解馋又解饱。主要是便宜,俩大子儿一个,跟烧饼价钱差不多,还有荤腥,能见着肉,旧时卖苦大力的人最得意这一口儿。马殿臣掏钱买了三十个包子,用荷叶包好了,热乎乎捧在手上,到路边找了一个茶摊儿坐下,肉包子一口一个吃了二十个,一个大子儿随便儿喝的大碗儿茶连喝三碗,拿袖子抹了抹嘴,其余十个包子裹好了揣在怀里,低头一看自己这身衣服,窟窿挨窟窿,口子连口子,心想:这可不成,干上船把式了,起码穿个周全。书中代言,老时年间卖衣服的分两种:一种是成衣铺,是卖新衣服的;另一种是估衣铺,以卖旧衣服为主,有的旧衣服跟全新差不了多少,价格便宜但是来路不明,说是收来的,保不齐是从死人身上扒的。马殿臣穷光棍儿一条,无所顾忌,也不要好的,找个卖估衣的,捡干净利落的来了这么一身粗布衣裤,伸手抬腿没有半点儿绷挂之处。

  马殿臣置下一身行头,吃饱喝足扛上杆子回到河边,转天一早起来,把头天剩下的肉包子一吃,继续开野渡挣钱,寒来暑往日月如梭,不知不觉干了整整一年,许是命中注定他不该干这个,让他在河边遇上一位奇人!

  3

  且说马殿臣凭一身力气在河边摆野渡,一天只干早晨到中午这一段,挣够一把钱就不干了,不是他舍不得出力气,因为马殿臣不甘于一辈子干这个,摆野渡的勾当发不了财,只是眼前没别的活路,为了混口饭吃而已。

  闲话少叙,单说这一日,马殿臣又在渡口等活儿,说来也怪,一整天没人过河。马殿臣心里纳闷儿:这人都上哪儿去了?怎么连个过河的都没有?摸摸身上G子儿皆无,早知道昨天省着花了,好歹买俩馒头,今天不至于饿肚子!正当此时,打远处过来一位,看穿着打扮是个做买卖的老客,一身粗布衣裤风尘仆仆,胯下一头黑驴,肩上背一个褡裢,手拿一根半长不短的烟袋锅子,乌木杆儿、白铜锅儿、翡翠嘴儿,锃明瓦亮,用的年限可不短了。腰间拴一枚老钱,没事儿拿手捻着,也不知道捻了多少年,烁烁放光夺人二目。再往脸上看,四十岁上下的年纪,长得土头土脑,却生了一对夜猫子眼,透出一股子精明。马殿臣赶紧扛起杆子,迎上前去搭话:“客爷过河吗?这方圆几十里只有我这一条摆渡,连人带牲口两个大子儿。”骑驴老客摇了摇头。马殿臣以为他是嫌贵,又说:“客爷,您打听打听去,我这价码真不贵,这年头买个烧饼也得三个大子儿啊!这天色可不早了,您再往前走,到天黑也不见得能过河,瞧您这意思是常年跑外走南闯北,在乎这两个大子儿?”

  骑驴老客一开口满嘴的官话:“我不过河,我是来找你的。”

  马殿臣听了这话一脸的不高兴,心说:我可没心思跟你逗闷子,不过河你找我干什么?当下对骑驴老客说:“实不相瞒,我这一天没开张了,身上分文皆无,晚上还不知道去哪儿吃饭呢,您要是不过河,我也收杆子回去了。”说罢一拱手,扛上杆子扭头便走。

  骑在黑驴上的老客见马殿臣要走,忙伸手拽住,脸上堆笑道:“我是不过河,可没说不做买卖,咱商量商量,你手上这根杆子怎么卖?”

  马殿臣眉头一皱,这杆子虽不值钱,却是他摆野渡吃饭的家伙,如何肯卖?再者说了,你又使不动,买去有什么用呢?懒得理会此人,低下头只顾走。

  老客见马殿臣不搭理自己,却不肯罢休,在后边追上马殿臣,三说五说,唾沫星子把前襟都打湿了,一点儿用没有,马殿臣是根本不答话。老客说急了,从黑驴上下来,伸手打怀中掏出一锭银子塞到马殿臣手中,死活非要买。马殿臣一瞧老客塞给他的银子,至少有个七八两,这可不少了,在河上摆野渡,一天可以挣百十来个大子儿,相当于十天挣一两银子,七八两银子够他干上七八十天的。银子给的不可谓不多,杆子却不能卖,这些钱过得了一时过不了一世,饭碗子没了,往后还得挨饿。怎奈骑黑驴的老客不依不饶,死说活说非要买这根杆子不可。马殿臣心里奇了一个怪,瞧这位不是干膀大力的,买这杆子有什么用?这东西在我手上是吃饭的家伙,换了旁人别说买,扔地下都没人捡,顶门烧火都不合适,谁肯用七八两银子买它呢?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常听人说世上一路憋宝的,不在七十二行之内,这路人眼最毒,别人看来不值钱的东西,在他们眼中却是价值连城。眼前这个老客是个憋宝的不成?果真如此,我这杆子更不能卖了,他出七八两银子,这东西值七八百两都说不定,我可别让他给诓了!

  马殿臣心下有了主张,任凭老客死说活求,说出仁皇帝宝来,只是不肯应允。骑黑驴的老客却似吃了秤砣一般,铁了心要买这根杆子,价码越开越高,银子一锭一锭地往外掏。马殿臣不接他的银子,告诉他:“咱把话挑明了说吧,变戏法的别瞒敲锣的,你是干什么的你心里明白,我心里也清楚,你想要这杆子也行,但是你得告诉我要去干什么用,得了好处再分我一半。”

  老客一摆手:“话不能这么说,买卖买卖,愿买愿卖,当面银子对面钱,两下里心明眼亮,各不吃亏,你开个价钱我给你,这杆子就是我的了,我用它干什么可与你无关。”

  马殿臣说:“不错,你说的这是买卖道儿,到哪儿都说得出去,可有一节,许不许我不跟你做这买卖呢?你出多少钱我都不卖,你还敢抢我的不成?要么你按我说的来,要么咱一拍两散,这个事儿没商量!”

  骑黑驴的老客沉吟半晌,一跺脚说道:“也罢!我看你也是一条好汉,否则降不住这根杆子,当着明人不说暗话,非得是你这般胆大心直、行伍出身的人,才敢用这挑头杆子撑船渡水。”话是拦路虎,衣服是}人的毛,此人这番话一说出口,马殿臣心中暗暗吃惊:这个骑黑驴的言不惊人、貌不动众,却能一眼瞧出这杆子的来头,绝不是等闲之辈!可话说回来,挑头杆子并非只有这一根,何必非来找我?

  骑黑驴的老客看出马殿臣不信,对他说:“你这可不是一般的挑头杆子,这年月天天有人掉脑袋,哪个城门口没有挑头杆子?按说这东西不稀奇,可是有句话叫‘挑头不过百’,插首示众的杆子至多挑九十九颗人头,再多一个杆子准断,你可知其中缘故?”

  马殿臣再不敢小觑对方,抱腕当胸:“马某愿闻其详。”

  骑黑驴的老客还了一个礼,说道:“实话告诉你,挑一个人头这杆子上多一个鬼,所以有的杆子可以挑三五个,有的可以挑十个八个,到时候来一阵阴风就吹断了,挑到九十九颗人头的可了不得了,神见了神怕,鬼见了鬼惊。你手上这根杆子,打从明朝至今不下六百年,挑过的人头不计其数,你说是不是宝?”

  马殿臣让老客说得云里雾里,冷不丁这一句问得他摸不着头脑,心说:这是宝吗?当得了穿还是当得了吃?怔了一怔,答道:“倒也难得。”

  骑驴的老客说到兴头上,指手画脚、口沫横飞,瞪圆了夜猫子眼看着马殿臣说:“何止难得?这两轮日月、一合乾坤,天之下地之上,再也找不出另一根这样的挑头杆子!”

  马殿臣说道:“按老兄所说,这杆子惊了天动了地,出了奇拔了尖儿,冒了泡翻了花儿,可它挑过的人头再多,不还是根木头杆子?能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