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去西边的柜橱里再翻翻。”玄穹有气无力地躺在榻上,一缕雷击过后的青烟,袅袅从发间浮起。
谁能预料,那坚不可摧的艮土圈,在紫磨石棱精面前居然比一张纸还薄弱。玄穹猝不及防,接了这件宝贝,遇财呈劫的命格当即发作,连动用脖子上的那一枚古钱都来不及,一个天雷就劈砸下来……
于是搜寻玄清秘册的任务,只能暂时交给婴宁。婴宁自知理亏,只好像丫鬟一样被玄穹吆喝着使唤。她在俗务衙门里前前后后翻了好几遍,却一无所获。
“你这里也太乱了,衣袍靴子到处乱扔,跟我姑姑家差不多了。哎,桃木剑你怎么倒着放?多伤剑尖啊。”婴宁找得心浮气躁,一脸不耐烦,“这个玄清,到底把秘册藏哪里了?”“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意思是纵然出身污秽,心志依旧清高不改,哎,这听着怎么像是说我呢?”
“难道他把秘册藏在厕所里了?先说好啊,打死我也不去捞,要去你去!”婴宁警惕地抖了下耳朵,一脸嫌弃。
“哎,你……你快给我拿条浸水的布巾子来,让我再清醒清醒……”
婴宁“哼“了一声,到底还是转去后堂了。玄穹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天花板陷入沉思。
俗务衙门里里外外他都熟悉,实在不像有藏秘册的地方。玄清说这句暗语只有继任者能领悟,那么一定有些信息,只有继任俗务道人的人才能掌握。可这些信息是什么呢……他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这时婴宁从后面喊道:“布巾子倒是有几条,全是没洗的,泡在盆里几天都快臭了,你这人过日子真邋遢,怎么不学学人家玄清,把家里整理得清清爽爽?”
一听这话,玄穹脑海中“轰隆“一下,仿佛被玄雷劈中一样-对啊,玄清有洁癖和强迫症,衙门里面文书、衣着、器物分门别类,归置得清清楚楚。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玄穹反复念叨了几下,忽然从榻上跳起来,谁知双腿一软,摔倒在地,疼得哎哟直叫。
婴宁赶紧把他搀起来:“你是被雷劈傻了吗?”玄穹龇牙咧嘴道:“快,扶我出门。”
“去哪里?”“你问的工夫都到了,就在门口!”
玄穹被婴宁扶着,一瘸一拐到了门口。婴宁正在纳闷,他径直走到告示牌前,伸出手去,把上面乱七八糟的贴纸哗啦哗啦都扯下来,很快露出底下的木板。玄穹敲了敲木板,似乎是空的,示意婴宁用尾巴去砸。婴宁一脸莫名其妙,但到底还是一甩尾巴,狠狠撞了上去。
别看她平日爱用尾巴扫玄穹,但都没用上真力,如今用力一扫,告示牌轰然坍塌。玄穹跳着过去,在那一堆断烂残木之间,很快翻出一本装帧朴实的小簿子。
“还真找到了?”婴宁惊讶地瞪大双眼,这也太简单了吧?
“这要靠脑子,而不是蛮力。”玄穹用手指点了下脑袋。婴宁的大尾巴恶狠狠地砸了过来:“哼,还不是靠我的蛮力才打破木牌?快说啦,你怎么知道在这里?”
“玄清说只有继任者才能领悟,显然是暗示秘密一定藏在与衙门相关的地方;再看那句暗语'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秘册藏的地方,应该是一个玄清觉得属于“淤泥'的地方。”
一个有洁癖加强迫症的道士,最不能忍受的是什么?是脏乱。整个俗务衙门最脏乱的地方是哪里?只有门口的告示牌。
桃源镇的居民们,天天在上面乱贴东西,清不过来,玄清对此一定极为痛苦。秘册藏在这里,真可谓是“出淤泥而不染“。谁能想到,如此重要的秘册,竟然就明晃晃立在衙门门口?
破解了玄清的暗语,玄穹躺回榻上,拿起秘册一页一页翻过去。婴宁想起还没找到干净布巾,转了一圈,在旁边椅子上搭的衣袍里,拎起一根布腰带,歪了歪头,然后去泡水了。
秘册不长,里面记载了玄清关于逍遥丹的调查资料。他也认为,逍遥丹很可能是在桃花源炼制的。可惜关于逍遥君的身份,大部分信息都指向那只飞蛾精,如今已没什么用了。
眼下三位真人正在紧锣密鼓地疏散桃源镇居民,玄穹最想要知道的消息,是神荼阵眼的位置。只有确定它在哪里,才能挖出逍遥丹的炼制地点-而这一点,玄清帮不上什么忙。
玄穹也能理解,玄清没有明真破妄的体质,凭他一个人不可能发现镜湖真相,可不免有些失望。他一页一页翻过去,忽然发现末尾附了一份账本,里面抄录的,居然是凌虚子丹房半年的进出。
这可有点古怪了,玄清为何无缘无故去查凌虚子的账?玄穹细细读过一回,发现没什么出奇的,上面显示丹房每个月平均利润是三百四十两,相当丰厚,让这个穷道士眼热不已。但……玄清查这些做什么?
婴宁殷勤地把浸了清凉井水的腰带叠了一叠,搁在他额头上。玄穹觉得脑袋稍微清楚点了,翻覆看那账本,忽然注意到背面有一行淡淡的墨迹,应该是玄清额外添加的:“三元龙涎丹每粒二十两。”
“好贵啊!”玄穹的心脏猛地被扯了一下,疼得他龇牙咧嘴。人家吃一粒,顶他小一年的道禄。
他记得凌虚子说过,毛啸天生多病,要每天服食三元龙涎丹,这东西凌虚子炼不了,只能从西海龙宫那里买。这么算的话,毛家每个月光是买三元龙涎丹,就要花费六百两,而丹房收入只有三百多两,亏空十分严重。毛啸的年纪差不多十五六岁,凌虚子这些年亏空的银子,可是个极大的数目。
可玄穹和凌虚子接触了几次,发现毛家并不窘迫。毛啸日常在心猿书院里,挥手就能买雪莲蛛丝帘,天生富家子弟作风。毛家的开支与收入,明显存在着一个巨大的缺口。再联系到他炼丹师的身份,不能不有某种联想。
玄清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点,所以才特意写在秘册里。可惜后面爆发了穷奇事件,他再没机会深入调查。
想到这里,玄穹把秘册收起,把腰带扯下来,从榻上晃晃悠悠站起来。婴宁讶道:“你……你还没恢复,这是要去干吗?”玄穹沉下脸色:“没时间了,我们走。”
“啊?去哪里?”
“去找敖休一趟。”
婴宁双眼倏然一亮:“真人们让你在衙门待罪,你擅自离开,没问题吗?”玄穹道:“反正我已是待罪之身,功德肯定要被扣光的,不如搏上一搏。”婴宁拍手笑道:“小道士コ是心非,明明是要去救人,却还把银钱挂在嘴边。”“我可没那么高风亮节啊……”玄穹苦笑,“当初在紫云山中,天蚕茧里藏着胡蜂精,我不戳,大家都要死;我戳了,大家都活,我也能活,最多挨几句骂。我为了保命,两害相权只能选后者。如今又遇到这样的局面,形势逼人,我只能再去戳一次茧子。”
“那这一次,你必须带上我!要戳一起戳。”婴宁提前一步移到门口,神色坚定。
玄穹正要拒绝,婴宁握住金锁,难得露出恳求:“我在桃花源里一直找不到机缘,也抓不着心魔,再这么下去,可就一辈子都得戴着这个锁头,再也摘不下去了啦。”玄穹见她神色恹恹,拍拍狐狸脑袋道:“不至于,不至于。我不是说过嘛,心魔一去,金锁自解。”
婴宁低下头去,却突然“咦“了一声,俯身从地上捡起一样东西。
玄穹心中突生警兆,只见婴宁手里是刚才那一条浸了水的腰带,反面弯弯绕绕,还残留着粉红色的符咒,只是模糊不清。她刚才只顾照看玄穹,没留意这些,如今眼神狐疑:“这不是我们青丘的符咒吗?为什么会在你的腰带上?”
玄穹忙道:“我们道门也有符咒啊,凭什么说是你们青丘独有的?”婴宁把腰带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这是我姑姑用的胭脂的味道。”玄穹还没想好怎么圆,婴宁心思已先转了好几十圈,瞳孔骤然一缩:“监锁人?姑姑让你当我的监锁人?这是开锁的符咒!”
玄穹暗叫不好,他本以为这东西写在腰带反面,婴宁怎么也发现不了,可人算不如天算,自己怎么就糊涂到让她去找布巾擦脸呢……婴宁浑身的火红软毛“唰“地全竖起来了,气得直哆嗦:“你骗我!一直都在骗我!亏我之前跟你说了那么多金锁的事,你却装作局外人一样!”
“我没骗你,是辛十四娘不许我说……”玄穹试图辩解。
可这一下,让婴宁更生气了:“哼,原来你们都是一样的!只当我是个闯祸精!从来不肯信我!”婴宁的声音越来越大,泪水夺眶而出。玄穹正要开口,婴宁竖着毛,口中连珠似的喊道:“你们总怕我驾驭不了力量,不肯解开封印;可不给我解开,我怎么证明我行不行?长老是这样,姑姑是这样,现在连你都是这样!”
玄穹咳了一声,伸手说其实吧……婴宁后退几步,一阵冷笑:“我就知道!你这个臭道士,从来只当我是个恃宠生娇、只会添乱的大小姐。什么心魔?你们才是我的心魔!”她跺了跺脚,一瞬间变回原形,“嗖“一下子跑掉了。
玄穹呆了呆,懊恼地挠了挠头,嘟囔道:“你倒是听我说完呀……”可眼下没时间去哄小狐狸了,他只好叹一口气,披上道袍和黄冠,一瘸一拐离开俗务衙门。
此时整个桃源镇都陷入一片混乱。三位真人发布的疏散命令十分突然,语气又很严厉,让居民们有些措手不及,到处都是人和妖怪跑来跑去,活像个被烟熏的蜂窝。
一路上,不停地有妖怪喊住玄穹,问他怎么回事。玄穹无心解释,只说大家要遵从道门命令。他很快来到敖休的府上,只见一群扈从正在闹嚷嚷地从里往外搬东西。龙府里的珍奇太多,里里外外已经堆了几十箱。
敖休正在指挥扈从,忽然看到玄穹来了,先是一喜,左右看了两眼,压低声音道:“道长,我可什么都没看见,你跑你的……”然后偷偷塞过一把珍珠。玄穹板起脸来:“你是让我死,不用这么破费。”敖休赶紧赔笑道:“吭!我忘了道长清廉,才不会被财物迷惑,等我送两个姬妾过来伺候。”
玄穹看看府邸门口堆积如山的行李,眉头一皱:“道门只让疏散,你搬家做什么?”敖休道:“不瞒道长说,这一次我立了功劳,道门把消息送回龙宫,我爹大喜,准许我回去啦-我爹这是第一次正眼看我,夸我表现出色,简直都不像亲生的了,这都是托了道长的福。”
敖休一对大龙眼眨巴眨巴,玄穹道:“只要你以后别碰逍遥丹,别的我也不奢求。”敖休一拍胸脯:“我已经立下重誓,以后每天只饮十坛酒,只找五位姬妾陪侍,绝不荒唐度日!”
玄穹把敖休拽到一旁:“我如今来,是问你一件事。西海龙宫,是不是出产一种三元龙涎丹?”敖休道:“对,那是我家里特产,道长想要,我给你弄几坛子?寄到哪里?”玄穹道:“我不是要这个!你们卖给凌虚子是多少银子?”
这可把敖休问住了,他抓了抓龙须,把一个管家喊过来问了句,回答说:“每粒二十两。”
玄穹暗暗点头,看来玄清调查得很准确。他一把抓住敖休胳膊:“你现在帮我一个忙,设法把凌虚子约出来,但不许提我。”敖休一脸莫名,但既然道长有命,也只得遵从。凌虚子是西海龙宫给敖休找的监护人,他出面约见,一点不难。很快敖休回来,说凌虚子恰好不在家,只有他儿子毛啸在。玄穹看看天色,觉得不能再拖延了,说我去见毛啸也行。敖休跟毛啸关系不错,很快就将这只小狼约到了一处僻静地方,距离心猿书院不远。
毛啸刚刚站定,就看到那个额前飘着一缕白毛的小道士阔步从拐角走出来,脸色不由得一变。
“毛啸,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玄穹踏前一步。毛啸下意识地龇起牙呜呜了一声,脖颈上的毛都竖起来了。旁边的敖休喝道:“吭!道长问你话呢,好好回答!”
龙威天生可以震慑群兽,毛啸又靠西海龙宫的丹药吊命,他只得敛起凶性。玄穹没时间绕圈子,直截了当道:“你父亲凌虚子,可能涉嫌炼制逍遥丹,道门现在需要知道他在哪里。”
毛啸一愣,随即大怒:“胡说八道!我爹是正经道门授权的丹师,你就算是道士,也不能信口污蔑!”玄穹一把抓住他的颈毛:“你每日吃的三元龙涎丹,一个月要六百两开支,你爹炼丹一个月的收入只有三百多两,哪里来的那么多银钱填补亏空?”
毛啸梗起脖子:“我家有祖产不成吗?”旁边的敖休听到玄穹的指控,也有些骇然:“道长,道长,不是我包庇啊,凌虚子这人虽然絮叨,可人品还是不错的。他如果偷着去炼逍遥丹,那也得先孝敬本太子这边才……”
玄穹和毛啸同时瞪了他一眼,敖休讪讪闭嘴。玄穹继续道:“你自己家的事情,你自己最清楚。凌虚子日日给你服食三元龙涎丹,还供你吃喝玩乐,难道你从没怀疑过,家里的银钱是从哪里来的?”毛啸怔了怔,一时间不知怎么回答。
玄穹叹了口气,这位大少爷真没关心过自己爹是怎么赚钱养家的,觉得银子都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他态度愈加强硬:“毛啸,我明确告诉你,你爹为了保你的命,可是付出了太多心血,甘愿为西海龙宫打杂,甘愿日日炼丹炼到头秃,甚至……”他停顿了一下,厉声道,“不惜铤而走险,去沾染逍遥丹这等危险的物事。”
“你又没有证据……”毛啸一怔。
“所以我才来问你啊。”
毛啸气得笑起来:“如果真如道长所说,我爹为了我做了那么多事,我为什么要出卖他?”
不料玄穹声音比他还大:“这不是出卖他,而是救他。你知道逍遥丹害了多少人?前不久,波奔儿灞家的娃娃,差点被一个食丹徒吃掉,还有之前青丘的沐狸、银杏仙……就连敖休也差点沦丧-如果这些丹药是你爹炼的,这是多大罪过?”
毛啸再如何凶暴,也只是只小狼而已,被玄穹这么当头棒喝,半天方嗫嚅道:“说来说去,你还是没证据。”
“你也听到疏散的消息了吧?我告诉你,这次疏散,可能整个桃花源秘境都保不住,其中原因,与逍遥丹关系匪浅。若你爹牵涉其中,罪过可不只是炼丹那么简单!泼天的祸事!如今还是俗务道人来询问,等到护法真人来过问,你可就没有任何机会了!你这个当儿子的,难道忍心看着自己的老爹越陷越深,最后被道门送上磔妖台打个万劫不复?”
毛啸不知道眼前这位道士其实是待罪之身,被这么一喝,身形顿时缩了下去。
玄穹语气趁机缓了缓:“你只要说出你爹如今在哪里就行。若他是无辜的,我当众道歉赔罪;若他确有问题,你也算及时举发,将来道门判罚可以酌情考虑-所以你配合道人工作,是最合算的选择。”